沒過幾天,0002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這下連細微的容顏差距也消失了。0002只要不說話,誰都會覺得他是蘇明安本人。
這回我沒有說話,我突然覺得這沒有意義。
如果這件事真的順利進行下去,之前我被神靈打上控制印記,就不會淪落到坐輪椅的地步。但是……我清晰地知道,這件事沒能順利進行下去。
對於千年大局而言,這項工作只是一個後備方案,僅僅只是命運機械裡的一顆小螺絲釘,不管有沒有它都無傷大雅,但卻……決定了那麼多“黑鵲”的人生。
“蘇明安-3030……”我呢喃着這句話。
後來我走過長廊,偶然發現學生們搬到了別的區域。學生宿舍被改造成了一間間上鎖的房屋,裡面偶然會傳出鋼琴聲、炒菜聲、直播聲……這些聲音與我一模一樣,這一刻我知道,我還是目睹這一切步上了後塵。
首尾相接。
我摩挲着時間之戒上黑鵲的姓名,如今的他還未出生,卻已經註定了死亡的結局。
……
又一個平安節。
每到平安節,夏嘉文都會挨家挨戶地送糖果,卻叮囑人們不能吃,也許是某種習俗。
我和呂樹靠在平安樹旁,望着身邊五顏六色的禮物盒子,彩燈旋轉着光暈。
我們靠着平安樹,睡意一點一點醞釀。
直到警戒聲響起。
“滴——滴——滴——!”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警戒聲,入目所見透着豔麗的色澤。漆黑色的濃霧蔓延進來,這是從未有過的景象。
“什麼情況?”我意識到,九幽終於出現了問題。
夏嘉文很快來找我,身上還抹着奶油和綢帶:“……看來九幽被發現了。我不知道在理想國的保護下,爲什麼敵人還能發現這裡。明月,你跟我走,去最安全的地方。”
我囑咐夏嘉文留守,我去對付敵人。他沒能攔住我,他後面有太多的孩子,最終他帶着上千人齊齊躲進了禮堂,那裡有很多防禦屏障。
“離博士——!”他的叫聲被我拋在身後。
我向外走,迎面看到的敵人是一個金髮男人,他的瞳孔是漂亮的藍色,拄着一根精緻的手杖。所有的攻擊落到他身上,都像穿透了一陣風。
——是侵略者疊影。
我沒有多說。
研究言靈數十載,我幾乎掌握全部的言靈。疊影現在即使可以影響世界,影響程度也很低,僅僅只能驅使黑霧蔓延,並不能做到很多事。
但祂身後帶着很多人,他們面黃肌瘦、衣衫襤褸。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們的憤懣與不滿。
“——好啊!我們在外面吃苦受累,快要活不下去,你們居然住在這麼好的地方!”這羣人望着九幽,滿口指責:
“這就是千年計劃的聚集地?有心思打造這麼精密的儀器,卻不肯給我們一口麪包!”
“外面都亂成什麼樣了,你們滿口千年千年,我們這一代人怎麼辦?伱們根本沒想過!憑什麼……”
我的表情是怎麼樣的?
應該很淡漠吧。
像是看到了最後闖入阿克託家中的那一批暴民。原來無論在哪個世界,人都是一樣的。我理解他們的悲憤,但他們的憤怒不去指向侵略者,反而指向救下這個文明的人。
疊影在微笑,看來祂料到了人性如此。
“只要奪下這裡,你們就將有吃,有喝,有住。你們也可以享受這座天堂。”疊影這樣誘惑着。
但就算奪下了這裡,祂也不可能把這裡留給這羣人。然而人們不懂,他們只想活下去。
我們沒有選擇,他們也沒有選擇。
但他們將炮火指向了錯誤的對象。
他們——對着孩子們,開槍了。
……
第一聲槍聲響起,一個年僅八九歲的小孩倒在了地上,子彈從他的肩頭穿過,他痛得大喊。然而沒有人在意他的痛苦。
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
我阻攔着蔓延的黑霧,卻騰不出手阻攔這些同樣掌握言靈的人,疊影將力量賜給了他們。
猶如一場動物園的踩踏事件,一頭頭“動物”從我身邊跑過,發出不似人類的叫聲,踩踏着瘦小的孩童,奔向麪包和奶酪。
我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形。
肉眼所見滿是野獸般猙獰的面容。
這一刻我突然察覺,原來“人”本身才是文明的末路,當有人對着他們附耳低語,仁義禮智信很快就會轉瞬即逝,速度快到令我震驚。
最終,我還是成功制止了這場災難。
疊影附身的金髮男人被我斬於劍下,暴民們也逐漸被實驗城的機械和陷阱坑殺。千年計劃的準備工作非常到位,沒有因爲一次動亂而滿盤皆輸,但付出的代價卻慘重。黑霧的殺傷力巨大,人們只要碰到就會異變。當一切結束,九幽已經變得很安靜。
我幾乎看不到活人。
“神”的層次太強大了,祂甚至沒有真正降臨,只是找到漏洞進了一下九幽,就造成了恐怖的災禍。
調動九幽的數據,我終於發現了這場災禍來源於誰——僅僅是一個不起眼的研究人員。爲了把他的孩子偷偷傳送進九幽,享受世外桃源,他將九幽的封閉時間推遲了一毫秒。
僅僅是一毫秒。
疊影察覺到了這一毫秒的氣息,蟄伏許久後,祂帶着人進來了。就連主理人也不會想到,原來一毫秒的差距也會被疊影捕捉。
我奔向禮堂,想找夏嘉文。如今很多人死去,不知道他是否還活着。
我隔着禮堂窗戶看到,人們正在吃糖果。這讓我感到放心……還好,還活了一部分人。
光線有些昏暗,恰逢黃昏與夜幕的交替時分。禮堂沒有開燈,上千人坐在禮堂的座位上,剝開手裡的糖紙。
“每個人都發到糖果了吧?”林雅文在臺上示意,微笑着揮揮手:
“好,那大家吃糖果吧,許願來年平平安安、和和美美……”
彷彿末日前的最後一個平安節,等到防禦結界耗盡,黑霧就會吞噬這所禮堂。人們迎着平安節的頌詞,剝開了手裡的糖紙。
“……夏嘉文!”我喊了一聲,沒有人迴應我。
糖果香。
空氣中漂浮着濃重的糖果香。我沒有看到夏嘉文。
咔嚓,咔嚓,咔嚓。
糖果咬碎的聲音。
黑霧滋滋滋腐蝕屏障的聲音。
我不知道該怎麼驅散黑霧,我唯一想到的,就是用我自己的身軀護住這些人。
……可這沒有意義。
我只能救下幾個,剩下的都會死。
咔嚓,咔嚓。
牙齒咬碎糖果,清脆碰撞。塑料殼嘩啦呼啦地響,像一場暴雨。
我推門而入,禮堂內突然很靜,沒有吃糖聲了。
上千人坐在座位上,微垂着頭,目光好像在看着我,又好像不在。光線太暗了,黑霧腐蝕了電力系統,只能望見近在咫尺打轉的塵埃,座位蒙了一層黃昏的交界色。
他們太安靜了,讓我差點以爲,剛纔他們吃糖是我的錯覺。
我走上臺,林雅文坐在鋼琴後,碩大的鋼琴板擋住了她單薄的身軀,只能望見一隻白瑩瑩的手臂,搭在黑白琴鍵邊,食指下沉着。
“鐺——”
禮堂迴盪着這一聲鋼琴餘韻。
“林雅文,黑霧過一陣子會被理想國自動排走。但黑霧很快會侵蝕禮堂,我得送你們出去,但我最多隻能救幾個……”我的話說到這裡,停下了。
甜蜜的糖果味蔓延。
神情空洞的女人挺直着脊背,坐在琴凳的半邊,彷彿爲誰留下了半邊。
她死了。
這時,電力恢復,禮堂忽然明亮起來,在滿眼水晶燈球的照耀下——我倏然望見了禮堂全貌。
我看到了地獄。
碎裂的糖果躺在地面,糖紙灑了滿地。
上千人依然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微垂着頭,無論我做出什麼行動,他們都不會發聲,因爲他們的額頭連接着一條管線,管線延伸至禮堂地下——一直通向天台的座椅。
怪不得我這一路走來,沒有一個人向我問好,明明他們很喜歡離老師。原來不是他們不想問好,而是……不能了。
在我透過窗戶看到他們吃糖的後一秒,在我推門的前一秒——上千人同一時刻死去。
僅僅只是一秒。
糖紙飄落,頭顱低垂。
九幽淪陷在即,根據備用方案——在確認自身生還無望的情況下,可以及時將自己“儲存下來”。於是,林雅文帶着人們在這裡坐下,每一個人都連接了管線,把“自己”儲存進最大的生命硬盤中。
我撿起了一顆沒被咬完的糖,聞了一下,忽然感到窒息。
我聞出了這裡面的成分——是爲了降低痛感、意識昏沉,讓他們在靈魂被“儲存”的最後時刻,不會感到死亡的痛苦。
這就是吃“糖”的真相。
夏嘉文每年都會給他們發糖,卻叮囑他們不要吃,是因爲他知道……一旦吃下這糖,就意味着靈魂的儲存與生命的終結。每個人心裡很清楚,九幽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存在淪陷的可能,就算計劃還能順利進行,不代表每個人都能活。我們只是在攜手勉力度過末日。
……我的喉嚨像是被掐住了,像是泡在冰窟中。
禮堂內千人滿座,摩肩擦踵。
滿目是人,卻也空無一人。
一雙雙眼睛空洞地望着我,他們最後是帶着笑的,也許是知道自己還會有來世,也許是不後悔這短暫的人生。
“咔嚓。”
我踩到了一個高達。
是孩子做的……那天他很興奮地遞給我看,說未來要當大機械師。還有孩子說,想嚐嚐甜品的味道。
……實現了嗎?
我將小小的生命硬盤抱在懷中。
……我不知道。
我望着林雅文的生命硬盤。她刻着一些小字,應該是她在吞下糖果前刻下的。
……
【嘉文:
《自私的基因》曾提到,新人結婚的時候,應該將手搭在《進化心理學》與《自私的基因》上宣誓:“我將違揹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永遠愛你。”】
【我不敢擔保我能忤逆本能長久地愛你,但我的人生太過短暫,尚不及“長久”一詞。】
【所以如果還有來世,我的基因仍會驅使我去嶄新地愛你。因爲來世的我們不會改變,所以一樣的我仍會愛上一樣的你。愛上你,是“我”的本能。】
【所以我會承諾——】
【“我將順從我的天性,遵從我的本能,永遠愛你。”】
……
窗外黃昏下斜。
夜幕一寸寸降臨。
我攥緊手裡的硬盤,一步步走向門外,忽而最後一次回頭,望着成千上萬張笑臉——
他們低垂着頭,手裡攥着糖紙,平安節的彩燈散發着潔淨的光暈,夜幕籠罩在他們含笑的眉眼。
——於是我看到了上千張冷冰冰的笑臉,在上千具屍體上,睜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我。
這讓我恍然意識到,
……
我們已經不可避免地……微笑着,溫和地……走入了這個良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