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鵲沉默着。
……那是他人生劇本中唯一的例外嗎?
寫得明明白白的人生,寫得明明白白的命運。那是他唯一抗爭過的一次,也許蘇文笙那時忙於別的事,讓黑鵲逃離了九幽,以至於黑鵲在掌權者技能的操控下,把他唯一可以翻盤的命運之劍讓給了蘇明安。
……他仍然是被操控的。
即使他逃離了九幽,最後還是淪陷於蘇明安的掌權者技能。
自由始終都不屬於他。
他突然想大笑出來,爲這絕望的人生歡脫地笑一次。蘇明安不會這麼嘶啞地笑,但“黑鵲”終於想這樣笑一次,因爲他終於爲自己活了那麼兩三秒。
“……你確定你要笑出來嗎,黑鵲。”蘇文笙淡淡道。他的面前浮現着一個面板,上面滿是0與1的數字,只要黑鵲表現出了完全不符合蘇明安的舉動,黑鵲就會像那些“蘇明安碎片”一樣,作爲錯誤被抹殺。
黑鵲勾起了嘴脣,他已經不想活下去,笑一次又怎麼樣?
然而蘇文笙的下一句話終止了他的笑容。
“不,我應該叫你……”蘇文笙摸了摸下巴,頭微微側着,幾縷碎髮糾纏在花瓣上,彷彿予以溫柔的親吻:
“……蕭景三-3030。”
一瞬間,連蘇明安都變了臉色。
黑鵲是蘇明安的仿製品,第3030個,所以他應該是“蘇明安-3030”,但爲什麼……
“你不會真以爲自己是蘇明安的仿製品吧?”蘇文笙聲音猶如一道霹靂:“很可惜你不是。你不覺得你的性格和蘇明安有不小的差異嗎?坦白告訴你,蕭景三才是仿製品計劃中的主角,但他受到蕭影的影響,叛逃了。所以只能先仿製出一個‘蕭景三’,後面再作調整……”
真相猶如血淋淋的刀鋒,頃刻落下。
黑鵲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他的表情完全是一片空白,就像一張血淋淋的白紙,上面什麼都沒有,只有虛空,完完全全的虛無。
然後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蘇明安這才發現,比起黑鵲,蕭景三確實要更像自己。蕭景三像是蘇明安的分身影,很多特徵和性情已經非常像了——最明顯的就是蕭景三的臉和聲音。
副本開局的時候,蘇明安就發現,蕭景三的臉與自己是完全一樣的。樓月國的蕭景三身份是大皇子的影子替身。就連人設都一致。
……怪不得。
怪不得蕭影曾誇過蘇明安的臉是“此爲世間最完美的臉”,後面黑鵲也誇了一樣的話,說“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臉”。
——因爲黑鵲是模仿蕭景三而存在的。
他是“仿製品”的“仿製品”。
“原來……我連你都不算。”黑鵲看向蘇明安,眼神像是破碎的黑寶石。
“……那我算什麼?”
他的瞳孔裡什麼都不剩,脣角勾起,眉眼向下微垂,一副屬於蘇明安的苦澀表情就形成了,這是蘇明安慣會做出的表情。
大火燒灼間,監控屏幕迸射出刺眼的電火花,火嗆得人說不出話。煙霧逐漸漫出,瀰漫了整間中控室。
黑鵲站在火中,像要被烈火吞沒。
這時,他從懷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物件——一個燈塔雕塑。用木頭做的,表面還有殘留的未撫平的刀痕,這是曾經他在夜晚,一刀一刀刻出來的。
然後是懷裡的幾張琴譜——他親自寫的,在夜晚,坐在鋼琴前,他想自己有一天,能讓正主承認他。他知道蘇明安將來肯定會遭受什麼事情,所以才需要他這個仿製品去替代命運。
蘇明安喜歡燈塔,所以他要喜歡燈塔。
蘇明安喜歡打恐怖遊戲,所以他要練習打恐怖遊戲。
蘇明安擅長鋼琴,所以他也要精通樂理。
……“蘇明安”到底怎樣構建了他、重塑了他,他最後又成爲了誰?三張一模一樣的臉,究竟誰最幸運,誰最不幸?
“我對你的一切也來源於程序與劇本。”黑鵲與蘇明安隔着黑黑的濃霧,就連高臺上的蘇文笙也看不清了。他的眉眼是一種相似的絕望。
“原來我的大腦中並沒有一條名叫黑鵲的靈魂。”
“我從來不是主角。”
蘇明安張了張嘴,但什麼也沒說。就算他說什麼也只是站在主角的立場上俯視黑鵲。這不是黑鵲的錯,計劃是千年前的,洗腦是神靈做的,驅使黑鵲的是屬於蘇明安的責任感,但他自己呢?
他只是想當黑鵲。
於是,透着濃重的黑霧,蘇明安聽到了烈火蒸騰中黑鵲的笑聲。
是笑聲。
狂熱的、熾烈的、張揚的、肆意的、絕對不屬於蘇明安的,應當屬於“黑鵲”的狂放笑聲。
——他笑了。違背“人設”地笑了,這是置他於死地的笑。卻也是他唯一一次自由的笑。
笑聲在空氣中爆發,宛如煙花璀璨的綻放。每一個短促的笑音都充滿了力量,激昂又自由,彷彿能掀起海浪,撼動山川。
“……要跟我走嗎,黑鵲。”蘇明安問了一聲。根據掌權者的進階技能,他可以帶走好感度滿值的黑鵲,黑鵲一直都對玩家很好奇,現在算是得償所願。
黑鵲的眼神似乎亮起了,他收到了系統提示,於是他的笑聲變得歡快起來,眼眸盯着蘇明安:“我當然……”
光點包圍了他。
——他當然可以跟蘇明安走。
與此同時,蘇文笙按動了面板上的按鈕【抹殺蕭景三-3030】,淡淡道:“你不能就這樣使用技能,蘇明安,你忘了普拉亞最後的情況嗎?黑鵲沒有被帶走的價值。”
一瞬間,黑鵲的臉上出現了幾分扭曲。他的身周氾濫着破碎的光,臉頰變得蒼白。他拼命抵抗着靈魂層面的抹殺,因果線纏繞在他身上,當另一端落下毀滅,這一端也會隨之墜落。
他自由的笑聲讓他失去了存活的價值,就像一座垮塌的燈塔。【成爲玩家】的系統界面浮現在黑鵲面前,他凝視數秒,臉上青筋繃緊,全身開始破裂,他咬牙盡力向着屏幕伸手,朝着【同意】伸去——手指卻忽然移開。
這個動作似乎用了他很大的決心,以至於五官在這一瞬間完全扭曲。
屬於“蘇明安”的副本敏銳度和責任感制止了他。
“你……”蘇明安有些不解,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黑鵲認爲掌權者技能的重要性在他的生命之上。蘇文笙的話語說明這個技能後期是有用的,很可能會卡死蘇明安。
就像蘇明安曾經認爲“分身的五個職業點”的重要性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可這種地方沒必要這麼像的。“做出選擇原來這麼容易。”火焰中的黑鵲這麼說,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系統面板,然後擡起了頭,視角不動了,牢牢聚焦在蘇明安身上。
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復存在,除了眼前的蘇明安。
蘇明安照着鏡子。
鏡中是他的“3030”。
他看到了灰暗視野中亮起的光點,像是沉寂夜色中的一抹星空。它們聚攏着黑鵲一百七十六釐米與六十公斤的身軀。他凝視着蘇明安三秒,隨後垂首親吻手中的琴譜,直到黑色的音符染上了烈火的焦痕,在金紅色的火焰中綻放着火燒玫瑰般的色彩。
他捧着燈塔雕塑,表情變得猙獰,像要狠狠砸碎它,又很快溫柔地親吻了它。這種錯亂感令人迷茫。
身影遮擋在一片灰濛濛之間,像是一座蒙着塵埃的高塔。
蘇明安向前走了一步,黑鵲卻後退了一步,像是不想接近他。
理所應當,誰會想要接近一個取代自己一生的人,即使錯誤不在蘇明安。蘇明安覺得黑鵲是這樣想的,黑鵲肯定恨他。
但黑鵲卻說。
“如果,你再看到名爲黑鵲的人。”
“請別叫他蕭景三-3031。”
“叫他黑鵲、白鵲、彩鵲,怎樣都行。或者,把他當成‘影’也可以,畢竟他就是仿照影而存在的,他寧願取代影,也不要是某個數字。”
“他一直很喜歡這個世界。這個很像影的人,他其實一刻不停地……想被你認可。”
陰影投在蘇明安的臉頰。
他曾經很討厭黑鵲的自說自話,煩躁於黑鵲對他病態的執念。但他現在發現——
“爲什麼?”蘇明安感到困惑,爲什麼黑鵲對他好像沒有一點痛恨。
“……”黑鵲的語聲頓了頓:“……很難有人不喜歡你吧。如果真的瞭解你的話。如果真的……近乎百分之百地瞭解你。”
身影像是一座沙堡,一寸寸垮塌下去。
“所以,本體。倘若你再遇到……一個像我一樣的傻子。”
“別再……同情他。別再……讓他看到希望了。”
嗆人的煙霧中,最後一寸與蘇明安一模一樣的聲音湮沒了。有那麼一瞬間,煙塵短暫地散去了一會,蘇明安望見了黑鵲的眼眸,那對眼眸裡終於出現了與蘇明安截然不同的情感。
那是,至死的孤獨。
但最後對上眼的一瞬間,黑鵲愣了半秒,隨後他眼尾下斜,故作惡劣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與影一模一樣,就像要給蘇明安留下最後的印象。也許他想區別於影,留下屬於“黑鵲”的部分,但笑容還是無法自控地向影靠攏。
最終他什麼都沒給蘇明安剩下。
殘缺的琴譜吹到了蘇明安身邊,他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色音符,像是一隻只漆黑的鵲。它們跳動在宛如牢籠的五線譜之間,有的翹起黑色的尾巴,高高指向線外,有的化爲一道黑點靜謐於五線譜間,有的終於躍出了五線譜,在線外彈奏着極高音與極低音,猶如一隻只漆黑之鵲在高歌。
它們的眼眸是相似的,嘴脣是相似的,就連身體的構造、聲線、理想,都是相似的。
也許最後的選擇也會是相似的。
嫉妒與悲傷、憧憬與愛曾經在那雙眼中煙火般爆鳴,隨後倏然破滅。
——黑鵲只是第3030只這樣的鳥。
此前3029只“黑鵲”的苦痛、掙扎與愛恨,沒有人看到。
……
【……蘇明安-3030遇見了真正的蘇明安,我稱他爲‘本體’。他的光明磊落,襯得我像是角落裡的泥。他讓我想到月光,海浪,燈塔與貓。】
【要怎麼做,‘本體’才能認同我。我讓他捅了我一劍……這樣做,會讓他輕鬆一點嗎?】
【後來我詢問他的想法,他說,‘命運’是‘自由的死’。】
【‘自由的死’——是什麼?我的死亡從來不自由。】
【這些時日,我常常聽到難言的聲音,來自人類的喜悅、誇讚、喝罵、恐懼,我厭惡世間一切醜惡之物,我始終在蜂巢中窺視。然而一隻無形的手讓我的視野看向了窗外。我看到自由的鳥雀在五線譜的囚籠間高歌,似乎在朝我鳴叫,我便走上前去,趴在窗邊,答應了它們的召喚。】
【我不知道五線譜外是什麼,是白紙般的虛無,還是更多的五線譜。】
【我不明白這樣的東西。】
【——但跳出窗外的那一瞬間,我看到我的身上長出了月光、燈塔與貓。】
……
光華散開,火中的身影不見了,只剩下幾塊被燒斷的骨骸,幾根黑色髮絲散落地面,像是鳥鵲的羽毛。
【npc(黑鵲)結局進度:100%】
【您已達成(黑鵲)角色結局:OE·“蘇明安3030”】
【“窗外……是什麼?”】
……
蘇明安向前走去。
腳邊是一個未完成的燈塔木雕,殘缺的琴譜已經變成飛灰,沒人知道黑鵲曾寫出怎樣的音符。
除了蘇明安,沒人會對這個“影”一樣的人有很深的印象。因他沒有選擇成爲玩家,很快就會被善變的觀衆們忘卻。
“……蘇文笙。”
蘇文笙回望。
“……嘣。”蘇明安輕聲說。
蘇文笙一怔。
屋頂驟然傳來劇烈的響聲。
溫度遠高於室內的烈火驟然刺入,一柄火焰長劍頃刻刺穿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