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馬車上,耶律石的腦海中還在迴盪着夏景昀方纔的話。
與其說夏景昀是個優秀的說客,倒不如說他是個天才的規劃者。
當他將利弊優劣,明明白白地擺在面前;
當他將那令人心動的未來和如何通往那個未來的明確路徑,清清楚楚地展示出來;
作爲被他遊說對象的自己,真的很難找到拒絕的理由。
若是有着南朝的暗中約定和支持,需要他自己謀畫的無非就是如何成功行廢立之事,然後如何擺平七大姓之間的關係而已。
最關鍵的是,在夏景昀的設計中,這並非是一條一旦踏上就無法回頭的路,在每一個關鍵節點之前,他都可以毀約停步。
他可以在罷黜薛銳改立薛繹之前,選擇當新帝的忠犬便停步;
他也可以在改立薛繹之後,當一個權傾朝野的臣子便收手;
一切都可以等着看夏景昀到底能不能做到他今日所承諾的那些東西。
這也是他之所以答應的理由。
他在心裡悄然擬定了幾步走的策略:先取信於薛銳,再帶兵入京控制大局,再行廢立之事,最後再擺平各方利益邁出最後一步,與此同時,觀望着夏景昀所謂的開拓之路是否可靠。
浮想聯翩間,馬車悄然抵達了暫住的宅院。
他還沒走出馬車,耳畔就聽得景王焦急而關切的聲音,“定西王,你沒事吧?”
耶律石心頭忍不住升起一種許多年不曾有過的,彷彿被捉姦在牀般的愧疚和慌亂,但當他掀開簾子走出馬車之時,臉上卻已是一片渾然天成,毫無破綻的憤怒。
“夏景昀實在是欺人太甚!本王堂堂大梁定西王,便是如今我大梁內憂外患,他也豈能如此辱我!”
他看着景王,“殿下,收拾收拾,咱們明日便出發離開!不受他這鳥氣,我看他什麼都談不明白,回去如何向南朝太后和朝堂交差!”
景王什麼時候見過定西王這等暴怒失態的樣子,連忙道:“定西王息怒息怒,咱們進屋喝口茶歇歇氣。”
耶律石聞言看着他,忍不住一跺腳,“殿下啊,你也是薛家皇子,要有點皇子氣度,別跟個泥菩薩一樣,任人揉搓啊!”
說完他拂袖而去,留下景王尷尬地站在原地。
景王愣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看着一旁的屬官、隨從們,“別愣着了,定西王說了收拾東西,就都忙活起來吧!”
待衆人都忙活起來,他攏着袖子,輕輕一嘆,一個人慢慢走進了房間。
而另一邊,烈陽關的城主府中,夏景昀一個人坐在房間裡,翻閱着關於北樑景王薛繹的情報,不時提筆記錄上幾句思路。
隔壁的房間中,白雲邊嘖嘖稱奇,“真沒想到,居然就這麼就成了。高陽真不愧是與本公子齊名的天才,這能力,的確驚世駭俗。”
他的前半句話沒啥毛病,只要耶律石同意,大局便已經確定了,剩下的無非就是完善一些細節的東西了。
但是,他這後半句話,聽得姜玉虎忍不住扭頭瞅了他一眼,即使如此熟悉了,似乎依舊有些不敢相信他能如此理直氣壯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白雲邊擺了擺手,“你也不必這般看着我,雖然本公子的誇獎極其難得,但這是他應得的。”
姜玉虎徹底忍不住了,但覺得這兩日動手有點頻繁,又不能真的狠揍,乾脆起身朝外走去。
“你上哪兒去啊?”
聽着身後的聲音,姜玉虎冷冷道:“本公子去活動一下。”
白雲邊嘖了一聲,“這不才坐下嘛,真是閒的,武夫就是武夫。”
姜玉虎腳步頓了頓,深吸了兩口氣才重新邁步,不過等他走到平日練武的地方,手握長槍,便已將白雲邊帶來的負面情緒盡數壓下。
他舉着槍,想着夏景昀的謀劃,嘴角勾起一絲滿意的弧度。
既然這樣,我也該做點自己該做的事情了。
他輕哼一聲,長槍呼嘯而出,如龍騰四海。
不遠處的房中,夏景昀放下手中的情報,提筆寫下後續的思路,那小小的方紙上,落筆便是整個天下。
大夏雙璧,一文一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國。
這一刻,站在原屬於北樑的烈陽關中,將北樑帝位都玩弄於股掌之間時,這個名頭,徹底名副其實。
——
入夜時分,北樑人真的已經整頓好了行囊。
副使王若水一臉愁苦地坐着,此刻的他,只感覺天下之大,他竟似無處可去。
原本在北樑,雖然他瞧得出那些北樑人眼底的鄙夷,但是畢竟樑帝重文,又因其大夏禮部尚書的身份更是禮遇有加,也算是重臣的待遇,但如今,樑帝沒了,新帝對他會是什麼態度呢?
而這都還不是最關鍵的,真正讓他迷茫的是前幾日那一場談判。
夏景昀會點名要他,他是有準備的。
像夏景昀那等智謀如淵的人,在瞧見他被樑帝擺在使團之中時,怎麼會想不到這一層,對方若是不來這一出,怎麼表現得出心頭的憤怒,又怎麼打消得了樑帝的懷疑。
但他當時看似失魂落魄,實則是滿心歡喜的。
畢竟這是樑帝的手段,讓他沒辦法再待在北樑,“爲國效力”,念在自己在北樑膽戰心驚一頓辛苦的份兒上,太后和夏景昀應該也能寬宥自己的罪責,讓自己跟妻兒匯合,當個富家翁,安度一個晚年。
雖然因爲定西王如此果斷,不帶一絲猶豫地放棄了他,讓他明白在派他來之前,樑帝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打算,至少說樑帝已經將他當做了可有可無的棋子,給了定西王充分的決斷權,讓他有些心寒,但能迴歸故土,終究是開心的。
可偏偏,這和議他孃的作廢了!
自己又被踢回來了!
那些對未來的憧憬和幻想都啪地一下沒了,剩下的,只有無盡的尷尬。
這幾日瞧見的那些目光,簡直就像是對他凌遲一般,他甚至都不敢出門去面對那些屬吏和小廝。
而眼下,他們要回去了。
自己是就這麼跟着走嗎?
夏景昀,你不是足智多謀嗎?你都不來挽救一下你的臥底嗎?
篤篤篤。
久違的敲門聲突兀地響起,而後耶律石平靜的聲音傳來。
“王大人,可曾睡了?”
“沒有,沒有!”王若水連忙起身,鞋子都穿反了,衝上前打開了房門。
耶律石走入,如主人般大剌剌地在房中的椅子上坐下,“王大人也坐吧。”
王若水遲疑着坐在對面,帶着幾分忐忑地看着耶律石。
即使對方得罪過他,即使對方曾經欲將他置於死地,但現在當面,他也不敢有任何的不滿甚至反抗,那是權力的偉力在悄然發揮着作用。
“王大人,前幾日之事,本王還是得與你說兩句。”耶律石緩緩開口,王若水連忙起身,“王爺言重了,都是爲了朝廷,義之所在,下官義不容辭。”
本以爲王若水無論如何也免不了抱怨憤怒幾句的耶律石看着他,心頭也對此人的沒有下限感到幾分驚訝,也無怪乎能做出棄國叛逃的事情了。
他悠悠道:“來之前,陛下的確曾與我明言,若是南朝人索要你,便以你爲籌碼,換取朝廷切實的利益,所以當時本王纔會做出那般決斷,你不要怨恨本王。”
王若水連忙道:“豈敢豈敢,王爺言重了,小人絕無半分怨憤之意。”
耶律石也沒評價他的言語真假,只是接着道:“若是陛下康健,此事本王也不會再多說一句,這也是本王這幾日未曾來找你的緣由,但是既然如今陛下駕崩,有些話還是與你講明白,也讓你知曉內情。”
王若水趕緊表態,“王爺您放心,下官對您絕無半分不滿,哦不,對先帝也是。”
耶律石點了點頭,“那就好,先帝駕崩,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新帝繼位,咱們都擡頭向前看,效忠陛下,共謀國事,你覺得如何?”
“王爺高見!”
耶律石笑了笑,主動把着王若水的手臂,“那就走吧,一起去見見景王殿下。”
王若水受寵若驚,一起出了房門。
而這般姿態落在其餘北樑人眼中,便有種另一種意義上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效果。
剛見到景王,還沒說話,一個屬吏就匆匆而來,“王爺、殿下,南朝人來了!”
話音方落,夏景昀清越的嗓音就在屋外響起,“定西王這是何意?難道要不辭而別不成?”
房間內,景王和王若水面色微變,耶律石卻是面帶隱怒,毫不客氣地朝着外面冷哼一聲,“建寧侯這話有點意思,就算本王想不辭而別,別得了嗎?”
夏景昀的身影在護衛的陪同下出現在房中,“定西王這是說的哪裡話,兩國交戰亦不斬來使,我大夏堂堂中原正朔,禮義之邦,還能不讓諸位離開不成?”
耶律石嘲諷一笑,“不然建寧侯以爲你在做什麼?我們這院子你還不是都無需通傳就闖了進來?這就是貴國的禮義所在?本王此番可算是開了眼界了!”
夏景昀的嘴角依舊留着幾分笑意,“定西王不要誤會,本官這不是得知諸位似乎要走,着急前來挽留嘛!”
耶律石冷哼一聲,“隨你如何說吧!兩國之間,互有勝負、互有攻守,如今你們佔了上風,便如此盛氣凌人,我們無話可說,但未來就別怪我大梁不講情面便是!”
夏景昀聞言面色驟冷,“耶律石,你這是在威脅本官不成?叫你一聲定西王,你還真在本官面前擺起你王爺的譜來了嗎?在大夏,哪個王爺敢在本官面前這麼囂張!”
這自打見面以來從未有過的重話,讓王若水身子一顫,景王亦是面露惶恐,但耶律石卻怡然不懼,慨然道:“那是你朝中王爺沒骨氣,本王驍勇一生,又豈會懼你分毫!你若是誠心要談,那咱們便還可以談一下,若是要盛氣凌人,仗勢欺人,對不起,我大梁沒有那等沒骨氣的奴顏屈膝之輩!”
夏景昀冷若冰霜的臉上,忽然如春回大地般再度露出笑容,“定西王爲何一定要認定在下是在欺辱貴方,而不是在試探貴方誠意呢?如今貴國新帝繼位,貴方還能有多大的權力,談下來的事情還能不能作數,甚至於貴方是想急着回去在新帝面前邀功爭寵以固地位還是願意踏踏實實坐下來把事情說定,這都是讓我們疑惑之事,本官稍作試探,不算過分吧?”
“哼!休要在此強言狡辯!”耶律石開口道:“我大梁皇權雖然更迭,但我等依舊會效忠薛家皇權,恪守臣子本分。而我們也相信,陛下會看得見我們的辛勞,不至於讓忠義之士寒心。更何況這是我大梁內政,我等自有計較,又何須建寧侯在此枉做小人?”
夏景昀的表情平靜之中帶着幾分暗惱,“都說定西王是個沙場勇士,軍功卓然,如今看來,這張嘴,可半點不輸人啊!”
“我自問心無愧,大義凜然,說話自然就能硬氣大聲!”
“既然如此,本官就問你一句話,還要談不要?”
耶律石沉默片刻,“建寧侯既然來了,乾脆就劃下道來,咱們看看能不能行,能行就簽了,不能行,咱們一別兩寬!”
夏景昀看着耶律石,笑了笑,直接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孤身面對着眼前的三個北樑人,自信而從容地一笑,“那就談吧!”
見到這雖千萬人吾往矣般的氣勢,景王和王若水簡直都不敢吭聲,只有耶律石緩緩走到他的對面坐下。
在王若水和景王看來,許是雙方之間進行的試探已經夠多了,又或許是彼此拉鋸的時間也都太長了,所以,這一次的會談,定西王和建寧侯只花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談好了最終的結果。
大夏放還六萬俘虜,大梁一次性賠償白銀兩百萬兩,不再支付歲幣,大夏開放鳳凰城,大梁開放懷朔城,以供兩國商旅通商,同時雙方朝廷互相保障對方商旅在己方國境之內的安全。
當建寧侯的手下叫來南朝的文書,寫就和議,雙方各自用印之後,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
這兩份輕飄飄的紙,實在是太波折了。
目送着夏景昀帶着人離開,先前還強硬而堅挺的耶律石忽然直接癱坐在了椅子上,嚇得周圍的人連忙圍了上去。
耶律石帶着幾分虛弱地擺了擺手,澀聲道:“沒什麼,就是硬撐了一陣,有些乏了,到底是老了啊!”
王若水連忙說着無用的廢話,“王爺,您這是哪兒的話,您還康健着呢!”
耶律石沒有搭理他,先輕輕揮手,讓其餘人都下去,就留下了兩個副使,然後慢慢潤了一口茶水,坐直了幾分,看着景王,“殿下,老夫有個請求。”
親眼見證了耶律石硬剛南朝,不辱大梁雄風的薛繹連忙道:“定西王請講。”
“此間就咱們三人,老夫也就不藏掖了,與二位說兩句心裡話。老夫雖然對朝廷一片忠心,日月可鑑,但是如今新君繼位,陛下是如何看待我這個先帝寵臣的,老夫心裡還是沒底啊!”
他緩緩開口,言語中彷彿又數十年風雪浮沉的積澱,“更何況,此番雖然和議達成,但終究要賠款、開商互市,若是在朝中那些在樑都安樂之人看來,這份和議的艱辛他們半點不知,只會覺得我們不僅寸功未立,更是喪權辱國,羣議洶洶之下,屆時陛下又當如何看待我們此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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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不相瞞,當初陛下,哦,是先帝了,他吐血暈厥之後,便對老夫有過一些關於輔佐新君的隱秘交代,但是如今陛下是否知曉,是否信任,對老夫及耶律家又是何態度,都是一片茫然未知,一念及此,難免讓人惴惴不安啊!”
薛繹再是不靈光,此刻也反應過來了,“定西王這是想讓小王先行回去,向皇兄稟明其中關節,好明確皇兄的態度?”
耶律石似祈求般地握着薛繹的手,“殿下,你和陛下是親兄弟,又從未有過奪位之爭,陛下絕不會對你有所猜忌,也只有你說的話,他纔會毫無保留地相信,所以,有勞殿下,不吝援手啊!”
薛繹連聲道:“定西王言重了,小王亦是使團成員,此番定西王之忠勇堅毅,整個使團之艱辛困苦,和議之難產,小王都看在眼裡,此乃義不容辭之責!”
耶律石連連點頭,“那就多謝殿下了。依老夫之見,不如請殿下帶着護衛先行,快馬回到樑都,稟明陛下,老夫帶着其餘人在懷朔城等候,待陛下聖旨及金銀送達,纔好與南朝交割,再帶六萬雪龍騎一起回京。”
這倒不算是什麼額外請求,肯定是要留人在這兒交割的,所以景王聞言也點了點頭,“那事不宜遲,乾脆小王連夜出發吧!”
“雪夜風寒路滑,殿下明早與我等一道離開這烈陽關即可。”耶律石看着王若水,“王郎中陪同殿下一道吧,路上有個照應之餘,回朝之後,萬一陛下問及禮儀規制方面的事情,也能對殿下的話有個佐證,可好?”
王若水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和底氣,連忙答應。
得到二人承諾,耶律石站起身來,朝着二人一拜,“老夫代耶律家謝過二位恩義,在懷朔城靜候二位佳音!”
二人趕忙又是一陣謙虛。
一番客套之後,院子漸漸安靜下來。
但沒有連夜出發的北樑人不知道的是,另有一隊數百人的輕騎卻在夜色的掩蓋下,從烈陽關南門悄然出了城,然後在雁回關中,匯聚了三千精銳,再度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只不過,那一次是向北。
這一次,是向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