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燕州的大營中,曾經的大夏東路軍主帥和將領們,陪着笑,向着曾經刀兵相見,不共戴天的死敵敬起了酒。
那位慕容將軍和麾下的北樑將領們雖然在來之前就得了樑帝和鎮南王的親口叮囑,讓他們要以大事爲先,但此情此景,面對着這些曾經的對手,那份驕橫即使有意掩藏也是蓋不住的。
“甘他涼的!老子就咽不下這口惡氣!”
酒後回營,一個曾經的大夏東路軍將領氣鼓鼓地一拳砸在案几上,憤憤不平。
其餘一同進來的幾人也是一臉的憋悶,在酒意的催動下,臉色更是肉眼可見地忿怒着。
“行了,誰不憋屈?”
一個長臉漢子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安慰道:“殿下自有他的考量,咱們跟着走就行了,別因爲自己那點小事,壞了殿下的大計。”
“大計!大計!咱們這算什麼大計!親孃老子都給賣了,大計又有何用!”
“閉嘴!”身旁立刻有人怒喝,“吃醉了就滾去睡!別在這兒胡說八道!”
“老子沒醉!老子說的有錯嗎?”
“報!”
門口的親兵呼喊中斷了衆人的爭吵,“各位將軍,大帥有令,明日整軍,務必拿下常山郡!”
“好!知道了。”
長臉漢子揮了揮手,然後看着那個嚷嚷得最厲害的,冷冷道:“木已成舟,沒得回頭!唯有成事一途!”
說完,他便掀簾走出,凜冽的北風灌入大帳,讓人忍不住打起了寒顫。
——
中京城中,東方平引北樑入寇,佔據雨燕州的消息終於蔓延開來。
幾乎是瞬間引動了城中無數人的恐慌。
市井茶樓酒肆裡的大聰明紛紛指點起了江山,什麼無險可守,長驅直入,什麼鐵甲雄兵,百戰之師,什麼京師空虛,無兵可守,反正除了罵東方平不是個東西之外,言語之間,都是在說這天怕是又要被捅出個窟窿了。
劉二狗是南城市井之中的一個普通混子,在中京定居已有數年的他,還有一層隱藏的身份,那就是北樑繡衣局的一名潛伏南朝的諜子。
隨着大夏黑冰臺驟遭打擊,他們這些日子也趁機大肆活動了起來。
而今日,便是他們互相串聯多日,謀劃好了的大好機會。
劉二狗和往常一樣,籠着袖子走進了一家街邊普通的茶肆,一臉憊懶地和相熟的鄰居們打了個招呼,坐下來,一邊端起小二沏上的熱茶,一邊看向同桌衆人,“聊什麼呢?”
一旁的人朝着滔滔不絕說話的茶博士努了努嘴,“先帝大皇子,勇郡王,東方平,反了!”
“啊?”
一聲驚呼,再加上手中茶盞掉在地上的清脆響聲,一下子讓周圍不少人都扭頭看來,然後又見怪不怪地收回目光。
劉二狗嚥了口口水,一臉慌亂,“邊軍作亂啊!這還了得!”
“何止啊!這狗日的東方平還勾結了北樑蠻子,說是已經把整個雨燕州的都拿下了!”
“這這這”劉二狗語無倫次,“這皇位又要換人了不成!”
“找死啊你!”鄰座低喝一聲,旋即嘆了口氣,“不過還真是難說啊,北樑蠻子可不是好惹的。”
“不行,在下有事,回家一趟,各位,告辭!”
同桌一人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起身告了個罪,結了賬慌慌張張地衝了出去。
出了茶肆,他卻並沒有回家,而是匆匆去往自己那個在京兆府任職的大舅哥府上,想要去問問情況。
結果剛進門,就碰到了自己的連襟。
“姐夫來了啊!別看了,大舅哥去衙門了。”
“啊?”
“啊什麼啊,咱們慌了來找他,他慌了也要去找他的上官啊,他比我們早知道不了多會兒!”
“行,那我就在此等着了。”
“等着唄,你說這事情一茬一茬的,怎麼就沒個頭呢!”
“是啊,希望朝廷能頂住吧!”
“我看難咯!”
京兆府的小捕快去找了他的捕頭,捕頭卻也已經慌張地去了總捕。
總捕去尋了主簿,一層層地,問到了府尹大人的面前。
“大人,此番東方平叛亂之事,城中議論紛紛,朝廷可有應對?”
新任京兆尹蘇元尚放下正在揮毫的筆,淡淡地看了對方一眼,“若是真的到了那等時候,你看本官還有閒心在這兒寫字嗎?”
他看着錯愕的下屬,揮了揮手,“該幹什麼幹什麼,中樞重臣們豈是你我能揣摩的,實話告訴你吧,昨夜就已經定下了出兵事宜,芥蘚之疾,不足爲慮。”
禮部,禮部尚書隨意地擺了擺手,“早晚要跟北樑打一仗的,朝廷早有準備,如今不過是提早了些,翻不起浪來!”
御史臺,御史中丞白雲邊輕哼一聲,“區區北樑,跳樑小醜耳,東方平狼子野心,此番暴露,正好名正言順收拾了他,你們盯緊了,朝中官員若有哪些膽敢妖言惑衆,或者擾亂民心的,都給本官奏上來!”
太常寺,新任太常卿端起茶盞,輕潤了一口,“天塌下來,有個兒高的頂着,本官都不怕,你們有什麼可擔心的?”
“大舅哥!哎喲,可算把您盼回來了!”
當那位京兆府的小捕快回到了府中,天色都已經擦黑。
雖然在衙門裡,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在自己這個小家族裡,還是數一數二的大人物,兩個妹夫都激動上前,一臉恭敬地問好。
他對兩人的來意心知肚明,卻渾如未見,只是悠閒坐下,輕笑道:“盼我作甚啊?”
“哎喲,我的大舅哥啊!這不是戰事又起了嘛,說是北樑也要打過來了,咱們要不要謀條後路啊?”
“是啊,萬一京師破了,咱們這點家業可難保了啊!”
“放你孃的狗屁!”小捕快將端到手邊的茶盞學着捕頭大人的樣子朝手邊案几上重重一頓,厲聲斥責道:“逆賊作亂,我輩公人自當奮力報國,豈有瞻前顧後,圖謀後路之理!”
兩個妹夫對視一眼,懵逼道:“我倆也不是公人啊?”
“不是公人你們難道不是國人!”小捕快也反應過來自己嘴瓢,沉聲道:“國朝有變,還有異族入侵,難道你們不應該團結奮起,共同捍衛我大夏江山嗎?有點風吹草動就想着跑,就想着後路,要都像你們這樣,大家都去給北樑當狗嗎!”
兩個妹夫被罵得一臉懵逼,那委屈的小表情彷彿在說,我的親舅哥啊,這兒都是自己人,你有必要抖落這麼冠冕堂皇的話嘛?
“咳咳!”小捕快過足了官癮,也緩和了語氣,“實話與你們說吧,對北樑,對東方平,朝廷早就有了防備,壓根就不算什麼事兒。你們放一百個心!”
他心思一動,“若是有人害怕了,想要趁機拋售什麼東西逃難,你們就正好買進來!”
兩人心頭大定,連連感慨朝中有人就是好,歡天喜地地去了。
而幾乎同樣的場景,在中京城的各處悄然上演。
劉二狗從茶肆出來,面色驚惶,但心頭卻甚是開心。
此番在城中一頓煽風點火,再配合着突如其來的消息,定能圓滿完成上峰交辦的任務。
雖然不知道上面爲什麼要求他們一定要在南朝中京製造恐慌,但上頭自有上頭的理由,他們這些下頭人只需要好好辦事,爭取有朝一日成了上頭人,自然就明白了。
正走着,先前那個匆忙離去的鄰居又出現在他的面前。
“許兄!今晨見你匆匆而去,此刻卻氣定神閒,可是都安排好了?”
“安排什麼?”
“如今叛軍勢大,北樑入寇,許兄不是去安排後路的嗎?”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輩國人,自當與社稷共存亡!太后陛下愛民如子,我又豈能在大難之事,逃難而去!”看着眼前這個一臉慨然的人,聽着那正氣凜然的話,劉二狗呆呆地張了張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身旁,登時響起附和,“說得好!區區逆賊,又不是沒打過!何至於慌亂!”
“他們敢跳出來,我們正好一併收拾了!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就是,如今太后仁德,陛下聖明,正是民心所向,狗日的叛賊和北樑蠻子要是敢來,老子絕對劈了他!”
看着四周衆人那一臉義憤的樣子,北樑諜子劉二狗吞了口口水。
這就是大夏國的底蘊嗎?
果然,恐怖如斯!
“你這個主意不錯,昨夜知曉囑咐大家做戲,安定人心,看來效果很好。”
去往宮城的馬車上,趙老莊主笑看着坐在對面的夏景昀。
夏景昀謙虛道:“旁人我不敢說,但老莊主和老相公安能不知此道,無非是不想搶了晚輩的風頭罷了。”
趙老莊主含笑捻鬚,不置可否,而後輕聲道:“決定了?”
夏景昀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年輕人,就要有點年輕人的朝氣和闖勁,怕個逑!”
趙老莊主哈哈一笑,卻並未有隻言片語的阻攔,反倒是破天荒地說了個不那麼文雅的話,算是給夏景昀打氣。
夏景昀微微一怔,趙老莊主笑着道:“放手去做吧,老夫相信你不是胡來的人,夏雲飛能得姜玉虎稱讚,也算是良將,從古到今,少年名將可不少。你既有信心,其餘的事情自有我們替你擋住!”
夏景昀下意識起身道謝,腦袋卻砰地一下撞在棚頂,坐回座位,一邊拱手一邊尬笑。
等馬車到了宮門外,兩人都恢復了常態,趙老莊主自行入宮,夏景昀走向中樞小院。
小院中,萬文弼還未到,副相楊維光看着夏景昀,輕聲道:“高陽,要慎重啊!”
夏景昀微微頷首,算是謝過了對方提醒。
見夏景昀的態度似乎已經堅決了,楊維光也沒再說啥。
過了一會兒,其餘人也陸續抵達,待萬文弼最後一個到了之後,衆人便齊齊出發,去往乾元殿。
到了殿中,發現太師蘇宗哲、太傅趙清聖、成王,三人已經候在了殿中,衆人也沒覺得詫異,今夜事大,雖然只是中樞舉薦,但這等地位尊崇之人來見證一番也不是問題。
太后依舊坐在珠簾之後,東方白坐在主位上,嚴肅地挺起脊背。
“諸卿,兵馬糧草諸事已決,當遣何人領兵,今夜當有個決斷,諸卿有何高見?”
太后的問話響起在殿中,一位中樞重臣便站起身來,“太后,臣舉薦巡防營統領,順義伯楊映輝領兵出征。楊將軍衛護京師數年,守城之事嫺熟,此番北上,正是要倚仗城池固守據敵,正合楊將軍之能!”
話音方落,副相楊維光便站起身來,“太后,老臣舉薦禁軍統領,義勇伯商至誠領兵,商統領素來忠勇,曾經更是在東路軍中任職,東路軍中頗多其故舊,實爲最佳人選。”
說完之後,大殿中忽然沉默了下來。
一道道目光都看向了夏景昀,等着他說出他的決定。
夏景昀也沒有端架子,開口道:“太后、陛下,臣舉薦羽林中郎將,安定伯夏雲飛出任領兵主將!”
猜想落地,衆人神色複雜地看着夏景昀。
既驚訝於他的“蠻橫”,又驚訝於他的膽量。
以他的本事,不可能看不出這其中有什麼風險,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舉薦了他的堂兄。
不管看不看好夏景昀的決定,衆人心頭都覺得,夏景昀能夠以如此年齡成如此大事不是沒有理由的。
“荒唐!”
旁觀的趙老莊主冷冷一哼,“楊映輝與商至誠俱是軍中宿將,久經沙場,足堪信任。夏雲飛不過二十出頭,纔打過幾場仗?如今形勢如此危急,一旦事有不諧,便是滿盤皆輸,豈是你爭功濫權之時!”
趙老莊主搶先開口,將旁人的質疑堵住,言語雖狠,但卻給夏景昀的辯駁指明瞭方向。
夏景昀很配合地當即朗聲道:“太后、陛下明鑑,臣之舉薦,並非爭功濫權之舉!楊映輝與商至誠,一個衛護京師,一個宿衛宮城,乃是京師百官和太后陛下安全之倚仗,值此關頭,貿然調換,恐生事端,以至於更大的禍亂,故而此二人絕不能動。”
“而如嶽平武等人,皆已外出剿匪,難以召回。同時,以他們之能,並不能如安國郡王那般能起到驟安戰局之效。以臣之見,此番北上據敵,守城爲主,卻非是一味守城便能成功。雨燕鐵騎和北樑騎兵勢大,須有熟悉騎兵作戰技巧之人坐鎮,方能尋機據敵。夏雲飛既在破梁山前線有過與北樑邊軍直接作戰的經驗,又曾在雀尾谷當面擊敗過蕭鳳山精心訓練的龍首軍精銳,正是適合之人。至於守城之術,可遣一以守城見長之老將爲副,便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臣之舉薦,乃是綜合當下之狀最佳之策,所謂舉賢不避親,又豈能因爲他是臣之堂兄而將其雪藏而不能爲國出力!”
一番話出,衆人聽了雖覺頗有道理,但並不足以說服他們。
就在這時,萬文弼卻開口道:“太后,陛下,建寧侯謀深似海,屢立奇功,想來定有常人難及之韜略,更何況建寧侯之忠心,絕對無可置疑,既然他一力舉薦,臣無異議。”
丞相一開口,再算算衛遠志和李天風兩個絕對會站在夏景昀一頭的,中樞七人已有了四票,更別提太后和陛下了。
眼見無法阻止,副相楊維光領着另外兩人也陸續表態。
夏雲飛領兵出征之事便徹底定了下來。
事情定下,自有擬旨意、傳詔等一系列之事情安排下去。
今夜值守的人中樞重臣乃是御史大夫嚴頌文,這一堆事情自然落到了他的頭上。
他坐在屋子裡安排着手下人忙活,耳畔卻聽得一聲笑意從容的蒼老聲音,“敬德,忙着呢?”
他扭頭一看,連忙起身,迎了上去,“萬相,您怎麼沒回去休息啊!”
萬文弼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觀你離去之時,神色頗爲不滿,故而專程過來看看。”
胡說,我沒有,你亂講。
心裡雖然否認三連,但領導說什麼就是什麼,你要覺得不是,那就是拒絕領導的好意了,所以嚴頌文只好跟着嘆了口氣,“下官只是覺得,建寧侯有些過於想當然了。”
萬文弼笑着道:“畢竟還是年輕了些啊!所以,朝堂之上,中樞之中,還得是敬德你這樣的人多多辛勞纔是。”
嚴頌文看着萬文弼的笑臉,心頭一動。
白雲邊如今就是他的副手,按照這個升遷速度,指不定哪日就將自己踢開了,這要是不結個強援,那可怎生是好。
於是,他很快便做好了決定,開口道:“萬相客氣了,建寧侯如今行事,的確是愈發過分了。雨燕州叛亂,他滔滔不絕說了一堆,半點憑據沒有,便說什麼一戰可定;此番舉薦領兵將領,又是想當然,就讓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擔當如此重任。這不是置家國天下於不顧嘛!”
萬文弼得到了滿意的回答,也長嘆了口氣,“這人啊,順風順水慣了,總是要自負一些,更何況他才二十出頭,又豈能不年少輕狂啊!”
他扭頭看着嚴頌文,“敬德你對東方平和北樑來勢洶洶之事怎麼看?”
嚴頌文神色凝重,“依下官之見,他們絕對是打着一戰傾覆的機會而來。北樑覬覦我朝繁華已久,如今大好機會,豈有隻求雨燕州之理,扶持東方平上位,割讓北疆諸多關隘,屆時南面皆在其鐵蹄之下,擇機更可入主中原,豈不更合這些蠻人之意?”
“老夫之見,與敬德不約而同啊!”
萬文弼輕聲道:“只可惜,太后信重,老夫即使爲丞相,有些事情也無能爲力啊!”
嚴頌文開口道:“萬相,建寧侯不是說了,近日會有使臣來麼,若是過得十天半月,依舊不見使臣,想來太后和陛下也當明白,他並非事事都能算準,還需得倚仗萬相這等治國幹才啊!”
萬文弼擠出一絲笑意,“說起幹才,還得是敬德這般既精力旺盛,又不失莊重之人。建寧侯才華驚人,但終究是太年輕了。”
嚴頌文點頭附和,“是啊,終究是太年輕了。”
“報!”
一個身影快步走了進來,瞧見居然萬相也在,連忙行禮,“萬相、嚴大人!”
嚴頌文開口道:“什麼事情?”
那人連忙道:“無當軍軍情急報,澤州郡亦有來信,北樑遣北樑鎮南王世子爲使,前來弔唁先帝,已過澤州,三日將抵京城。”
四周的風,彷彿都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