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一個時代的終結
茶盞落地,崇寧帝匆匆而出,他在心裡祈求着,希望高益只是會錯了意。
但在竹林管事那哀慼的眼神下,他放棄了那不切實際的幻想。
“商君傑,朕離開之後,封鎖六宮!同時,派一千禁軍,照顧太子安危!無朕親臨,任何人不許出入!有違者,立誅之!”
他沉聲吩咐一聲,禁軍統領商君傑明白輕重,當即沉聲應下。
“高益,持虎符調巡防營,封鎖城門,並且於東勝門外,接應朕回城!”
高益也深知其中可能醞釀的大恐怖,立刻點頭,轉身匆匆而出。
旋即崇寧帝連帝輦都沒要,直接換了一身裝束,騎上快馬,在一隊精銳禁軍的護送下,衝向了竹林。
生怕晚了一刻,錯過了老軍神最後的交待。
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什麼問題,他匆忙下馬,衝入了竹林姜家府邸中。
衝入後院,一個只有一條腿的中年男人拄着柺杖,艱難下拜。
崇寧帝一把扶住,“切莫多禮,老軍神如何了?”
老軍神這三個字,不僅是民間的禮讚,也早已成了朝野公認的美譽。
“陛下請跟我來。”
中年男人轉身推開了房門。
房間中,燈火是一個剛好能看清同時又不會覺得刺眼的亮度,在濃重的藥味中,崇寧帝一眼便瞧見了躺在牀上的老軍神。
曾經叱吒風雲,橫掃六合,壓得天下龍蛇幾十年不敢擡頭的老軍神,此刻形如槁木,眼睛微閉,嘴巴微張着,嘴脣向內凹陷,進氣多過出氣。
中年男人走過去,柔聲道:“父親,陛下來了。”
老軍神緩緩睜開眼,嘴裡發出嗬嗬的喘息聲。
崇寧帝走過去,輕輕握住老軍神的手,這隻曾經能開硬弓,揮動長槊,千軍辟易的手此刻枯如槁木,輕似鴻毛,崇寧帝不禁悲從中來,輕聲道:“老軍神,我來看你了。”
在這位鎮國柱石面前,崇寧帝自繼位之後,便從未自稱過朕。
此刻,他的手彷彿有種神奇的魔力,在握住之後,老軍神的精氣神似乎在陡然間變得好了起來。
中年男人默默側過頭去,抿着嘴,抹了抹眼角的淚。
“陛下啊。”老軍神沙啞地開口,爲這最後一次的君臣奏對,開了個頭。
崇寧帝連忙道:“您說,我聽着呢!”
“這些年,我拖着不死,鎮住了些牛鬼蛇神,如今終於是拖不動了,有負皇恩啊!”
崇寧帝聞言也忍不住眼角溼潤,“老軍神,您別這麼說,您爲我大夏,爲我東方氏已經做得夠多了。”
老軍神抿了抿嘴,喘了兩口氣,“待我的死訊傳出,必然會有人蠢蠢欲動,一開始的聲勢會很浩大。陛下英明神武,切莫慌亂,只需抓大放小,集中兵力,一步一步來,總有收拾完的時候。”
一口氣說這麼多,老軍神也有些吃力,頓了頓,又接着道:“否則就會平白折損了有生力量,我們每敗一仗,叛軍的實力和氣勢都大一分,這纔是最可怕的。精兵難得,老兵更是難得啊!”
崇寧帝連連點頭,“我知道了!一定按照老軍神的吩咐。”
“但是陛下啊!”
老軍神渾濁的老眼看着崇寧帝,“軍隊只是朝堂的延伸,陛下當知,想讓軍隊更輕鬆,朝堂就要多出力。”
“朝堂好了,災民難民自然就少了,叛軍也就成了無根之水。”
“朝堂好了,軍隊的糧餉配給都給足了,這仗自然也就好打了。”
“如今的國勢,比之當年還是要好得多,陛下只需謹慎,當能過此關。”
崇寧帝再度點頭,“我省得,我省得!”
老軍神偏着頭,看着崇寧帝,“我這一輩子,不會別的,就會打仗。有幸歷先帝和陛下兩代明君信重,從無猜疑,死而無憾。”
“唯有玉虎兒,是我放心不下的,還望陛下多加照看。”
崇寧帝連忙道:“老軍神放心,姜玉虎文韜武略皆是當世頂尖,可繼老軍神衣鉢,我一定會如對老軍神一般信重於他。絕不會猜忌於他。”
“陛下不必如此。皇權獨尊,我當年是因爲可取皇位而不取,故而先帝和陛下都知曉我心意,玉虎兒畢竟未曾經受過考驗,猜忌也屬正常。”
老軍神看着崇寧帝,“只不過,我三個兒子,皆奉命於疆場,兩死一殘,如今就只剩玉虎兒一個了。若是有朝一日,陛下疑心他軍權太盛,擔心他禍及皇權,便與他一紙詔書,令其解甲歸田,傳下我姜家香火,也算是全了一番君臣情誼,可好?”
這一番話,就連一貫猜疑極重,精於權術的崇寧帝心頭都是一陣感動,重重點頭,“老軍神放心,我答應你。”
老軍神的臉上,那股突然而來的神采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離開,他的聲音愈發地低沉而沙啞,說的每一個字都彷彿要耗盡所有的能量。
他轉頭看着頭頂,遺憾道:“玉虎兒,爺爺等不到你了。”
中年男人低着頭,肩膀不住顫動,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地上。
而後老軍神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先帝、父親、玲瓏,久等了。”
崇寧帝恍然發現掌心的手似乎多了一分重量,再一擡頭,老軍神已經不知何時,安詳地閉上了眼。
“老軍神!”崇寧帝失魂落魄地喃喃出聲,如喪考妣。
“父親!”中年男人扔掉柺杖,雙手撐着跪在地上,終於痛哭出聲。
徹底的悲傷如漣漪般自這間房中,盪開了去,低低的嗚咽聲,籠罩在整個竹林。
崇寧二十四年夏,五月十七,以無敵之姿,橫掃四方叛亂,鎮壓八荒六合,強行爲大夏朝續命數十年的天生將才,一代軍神姜青玄,撒手人寰,逝於竹林姜府,享年八十八歲。
崇寧帝親自爲其戴孝,命羣臣弔唁,以親王之禮葬之,並親臨送葬。
同時,追贈其爲太師,諡號忠武,配饗祖廟,陪葬於先帝陵寢。
更加封其孫姜玉虎爲安國郡王,以示撫慰和信重。
消息在中京傳開,百姓自發戴孝,主動休市,滿城縞素,家家戶戶於門口設祭,以祭奠這位帶給天下數十年和平的軍神。
之後數日,無數的信鴿沖天而起,京城九門,數日之間,信使騎手絡繹不絕。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
——
龍首州,楚寧縣。
當白雲邊在漕幫總舵之中找到了夏景昀,夏景昀也從漕幫幫主葉文和那兒,得到了同樣的情報。
甚至漕幫的消息還要比白雲邊那頭更進一步,知道了這位自號平天大聖的賊子已經佔據樑郡及周圍七縣之地,並且打起了昏君無德,替天行道的大旗。
於是,夏景昀便帶着白雲邊、葉文和,以及那兩名幕僚一起匆匆回到縣衙,攤開了縣衙保存着的地形圖,分析着當前的情況。
簡單溝通了一下情況,夏景昀搓着手指沉吟道:“這件事,有兩個可能。”
“第一,自然就是一個偶然的反賊作亂,他可能就是普通而純粹的亂賊,過不下去便揭竿而起。但這裡面有說不通的地方,如果只是過不下去,他們佔山爲王,劫掠商旅即可,爲什麼膽敢佔據郡縣,殺官造反,並且毫不避諱?”
白雲邊補充道:“並且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有了這麼大的聲勢。天下多少勢力極盛的梟雄都不敢做的事情,他們沒點底氣,可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夏景昀點着頭,繼續道:“所以,這就牽扯出第二個可能,他們背後是有人支持的,他們在對方眼裡只是炮灰,炮灰的結局是不會被人在意的,而這反賊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再加上一點無知者無畏的心態,所以一拍即合。”
他看着衆人,“有能力做出這麼大的事情的,其實並不多。”
“四象州的大族、高官、樑郡本地的豪族都有可能,還有.”
因爲有兩個暫時還不知底細的幕僚在,他並沒有說出後面的話,但白雲邊跟葉文和的腦海中都浮現出一個名字:蕭鳳山。
如果是蕭鳳山的手筆,是完全可以達到的。
而且事發在四象州,表面上也與他沒關係。
可是,對方的目的何在?這樣又能有什麼好處呢?
最關鍵的問題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身在楚寧縣,看似與叛軍還隔着幾百裡的他們,應該或者說又能夠做些什麼呢?
衆人看向夏景昀,夏景昀卻抿了抿嘴,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認真地問了那兩位幕僚路上的種種細節。 等到談話完畢,夏景昀便又跟葉文和一起回了漕幫總舵。
白雲邊藉口說要去找龍正清問一個田產數據,又跟上一起。
到了地方,他就拉着夏景昀問,“咱們到底怎麼辦?要不要做些什麼?”
夏景昀勉強笑了笑道:“你身爲縣令,守土有責,還能怎麼辦?老老實實聽朝廷和上官的指令,保境安民唄。”
白雲邊翻了個白眼,“不說人話是吧?”
夏景昀搖了搖頭,“我也真沒想好,讓我再琢磨琢磨。”
白雲邊一愣,“你沒想好啊?”
夏景昀疑惑地看着他,“我什麼時候說了我已經想好了嗎?”
白雲邊無語凝噎,“那我跟着你們跑這一趟幹啥?”
夏景昀笑着道:“我以爲你真找龍長老有事呢!”
葉文和也在一旁竊笑。
到了晚上,蘇炎炎和秦璃在鏖戰了大半日之後,一時竟不分勝負,只得約好明日再戰。
衆人便聲勢浩大地回了縣衙,蘇炎炎理所當然地打算住進縣衙,卻沒想到秦璃也問夏景昀她的房間在哪兒。
二女一對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堅持。
這時候,迎出來的白雲邊賣弄了個聰明,說鳴玉樓不是被盤下來了嘛,裡面應該有住處啊!
原本蘇炎炎是不想住進秦璃的主場,但轉念一想,畢竟還未婚配,真要住在縣衙裡,對她們這種頂級世家嫡女來說,也多少有些不合適。
而一起住在鳴玉樓就沒這種問題,正好還能監督彼此,不至於發生那種誰又偷摸跑回縣衙的情況,便同意了。
秦璃自然無所謂,於是一段姊妹情深又在溫聲笑語中上演,讓不知情的外人看上去跟真的一樣。
隨行隊伍也一起住進了鳴玉樓,望着一行人遠去,緊張了整整一天的夏景昀當場長出了一口氣,感激地拍了拍白雲邊的肩膀,“好兄弟,還得是你啊!謝了啊!”
白雲邊忽然一怔,反應過來之後恨不得自己抽自己兩嘴巴,合着自己還幫了一手是吧?我多那句嘴幹啥啊!
當天晚上,夏景昀便在屋子裡,對着那張地圖,苦苦冥思了將近一夜。
第二天早上,白雲邊瞧見夏景昀那愈發厚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樣子,心頭升起一陣明悟,就這樣,哪個女的看了不心疼,又怎麼好意思鬧事,怪不得人家能夠左擁右抱,琴瑟和諧呢!
嘖嘖,看來男人就應該對自己狠一點啊!
不提白雲邊的胡思亂想,接下來的兩天,衆人依舊沉浸在繁重的工作中。
忙得秦璃和蘇炎炎暈頭轉向,得空就趴在桌上睡會兒,連架都顧不上吵了。
再加上白雲邊架不住夏景昀的“軟磨硬泡”,將兩個幕僚也借了過來,終於將進度拉了起來。
中途,時不時有消息傳來,什麼朝廷決定讓英國公掛帥平叛,彰顯出了雷霆萬鈞,要震懾住天下敢冒頭之宵小的態勢;什麼州牧府中依舊沒什麼動靜,蕭州牧整日忙於政務,一如往常;什麼反賊聚衆日盛,意圖西進,英國公領精兵三萬已經出征.
林林總總,但也沒人太當回事,畢竟竹林的老人還在,這天下就亂不了。
夏景昀在這兩日間,時不時就把葉文和找來,兩人悄悄嘀咕些什麼。
在衆人齊心協力的忙碌下,這感覺跟小山一樣的狀子,終於要審完了。
夏景昀拿起手裡的最後一張狀子,剛擡眼看去,一陣匆忙的腳步便直接闖了進來,葉文和焦急道:“大人,出大事了!”
堂中衆人皆是一驚,連忙擡頭,夏景昀起身快步走了過去,“出了何事?”
葉文和嚥了咽口水,看着夏景昀的眼睛,“軍神大人走了!”
“什麼?”
不止是夏景昀,屋子裡的其餘人也都震驚得驚呼出聲。
在幾乎所有大夏人的心裡,老軍神就意味着和平,他還活着一日,這個天下就會和平一日。
他在一日,這天下的野心家就只能潛藏暗處,不敢冒頭一日。
所以,哪怕先前四象州叛亂的消息傳出,距離自己衆人也就幾百裡,衆人也都能不以爲然地聊着天,說着那些反賊的不知天高地厚。
但是如今,這位擎天白玉柱倒了,大夏朝和它的子民們,幾乎是瞬間陷入了一種慌亂和恐懼之中。
對未知的恐懼是人的天性,而若是這種未知還帶着一種必然的負面趨勢,那就更是令人不安。
不論是來自頂級世家的蘇炎炎、秦璃,還是來自普通人家,只是稍有見識的兩名幕僚,以及堂中見識更少一些的陳富貴和護衛們,此刻的臉上都帶着同樣的驚駭。
葉文和還未回答,又一個身影匆匆跑了進來,這是夏景昀的隨行護衛,他顫聲道:“公公子,聽來往商旅說,軍神大人,仙去了!”
咚!
這句話就如同一柄重錘,將衆人心頭那絲殘留的幻想,砸得粉碎。
夏景昀站在堂中,望着漕幫總舵外面的滔滔江水,腦中思緒紛呈。
他只與那位老人見了一面,但他的名字卻聽了無數次。
他也見過姜玉虎,按照姜玉虎自己的話說,他不及他爺爺年輕時飛揚意氣的一成。
那是何等的恣意強大,強大到所有人都把他當做了倚靠,強大到所有人都以爲他不會死,他會永遠地庇護着他的國度。
“高陽!”
正想着,一聲遠遠的呼喚將他重新拉回了現實。
白雲邊匆匆而來,帶着滿臉驚駭,“高陽!方纔朝廷信使抵達,軍神大人,薨了!”
但堂中衆人也都呆若木偶,聽了他如此令人驚詫的消息,竟無半點反應。
白雲邊一臉疑惑,“你們怎麼了?軍神大人沒了啊!”
還是陳富貴開口道:“白大人,方纔葉幫主他們已經將消息傳過來了。”
朝廷信使抵達,那此事真的再無變化的可能了。
一個時代,徹底地終結了。
夏景昀長長地嘆了口氣,讓兩位幕僚辛苦處理剩下的狀子,直接帶着人趕回了縣衙。
臨走之前,他深深地看了葉文和一眼,葉文和鄭重點頭。
路過街頭,隨着消息傳開,已經有零星的百姓,開始自發地爲老軍神披麻戴孝。
夏景昀默默看着,神色凝重不知作何想。
回到縣衙,在路上思考了一小會兒的夏景昀立刻對蘇炎炎和秦璃道:“你們馬上收拾東西,離開龍首州,趕回京城。”
二女也知道,眼下恐怕只有京城是最安穩的地方,趁着天下未亂回去是最好的選擇,但是夏景昀還在這兒,她們怎麼願意獨自離開。
二女正要說話,夏景昀就已經搶先道:“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就算是我到時候要有什麼行動,我孤身一人也比帶着你們一起要方便,不要猶豫了。”
他看着二女,心頭一動,走上前,分別牽起一隻手握在掌心,腦海中默默觀想,嘴上緩緩道:“是我的錯,不該讓你們離開安全之所,置身此等險地。今日一別,希望我們能夠早日相見。有情人終成眷屬,老天爺也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的。臨別之前,讓我再握一握你們的手,記下你們掌心的溫度.”
胡亂扯得兩個世家貴女眼泛淚花,扯得白雲邊暗呼又學到了之時,而夏景昀也終於如願看到了想看的畫面。
他登時面色一變,旋即反應過來,重新強笑一聲,挨個抱了一下二女,“好了,不要兒女情長了,快走吧,不要收拾東西了,立刻出城,找漕幫安排一艘大船,到了淮水之上再說!然後經水路離開龍首州!”
二女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如今情況緊急,倒也沒幹出什麼不分時宜的內鬥爭寵之事,齊齊點頭,在護衛們的簇擁下,轉身走出了縣衙。
驟然感覺到一陣猛烈的虛脫,差點暈倒過去的夏景昀緩緩定了定神,看着她們的背影遠去,心頭默默祈禱着:希望來得及!
但即使他在得知老軍神死訊之後,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動用了能力,世事卻給他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就在秦璃和蘇炎炎離去之後的片刻,一陣大地的震顫悄然傳來。
密集的馬蹄聲如奔雷趕到,停在了縣衙門口,領兵的將領下馬掃過人羣,目光停在夏景昀的臉上,悄然間鬆了一口氣。
他旋即朗聲大喊道:“四象州叛亂,鄰近本州,恰逢軍神大人壽終,爲防宵小生事,奉州牧大人令,封鎖龍首州全境,全境上下,無州牧大人令,任何人不得跨界離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