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塵遠在遠處看了片刻,才按下疑惑走過去,眼見沒有監通傳,他只好自行稟報:“微臣明塵遠,見過殿下……見過淑妃娘娘。”
聶星痕這纔看到他,笑意吟吟地道:“原來是仲澤來了,去而復返,可有要事?”
明塵遠起身,目不斜視:“是有些要事向您稟報,在聖書房沒找到您,才斗膽來御花園擾駕。”言罷,他瞥了明丹姝一眼,略有敷衍:“見過淑妃娘娘。”
後者也識趣地向他問好,言語生疏又不失禮節。明塵遠感到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只覺得明丹姝今日心情甚好,聶星痕好似也很開懷?
正疑惑不解之時,卻聽聶星痕開口對明丹姝命道:“我與仲澤談事,你先下去吧。”
明丹姝笑着頷首,正要屈膝告退,耳畔卻已響起明塵遠的阻止聲:“此事與淑妃娘娘也有些關係,讓她聽聽無妨。”
此言一出,聶星痕也沒拒絕,明丹姝更是巴不得留下來。明塵遠唯恐再等下去自己就猶豫了,遂立刻下跪,肅然說道:“殿下,近幾年來有居心叵測者擅自傳播流言,說微臣腦後有反骨,會危及您的社稷。微臣受此流言困擾,更恐您與微臣疏遠,每每念及此事,心中皆是惶恐不安,夜不能寐……”
他剛一說到此處,聶星痕已經擺手笑道:“仲澤多慮了,我從未當真。”
然而明塵遠萬分認真,堅持道:“就算您未當真,可人成虎,世人愚昧,聽得多了自然會相信。若有些迂腐的大臣藉機上表發難,您一定是,處置微臣也不是,不處置也不是。”
“怎麼?你不信我?”聶星痕依舊笑着,一副不會當真的表情。
明塵遠拱手否道:“不是微臣不信您,是微臣不想給您增添煩擾。微臣手握兵權,又是駙馬,此事若再不發聲,只怕謠言越傳越廣……最終會破壞軍心,引起朝野內外惶恐。”
聶星痕聽明白了,笑問:“看來你是有了什麼好主意能平息此事?不妨說來聽聽?”
此言甫畢,他便瞧見明塵遠面色沉斂,鄭重其事地叩首說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微臣腦後反骨乃父母天賜,挖則死,不挖則流言頻傳。再者,您若因流言處置微臣,會讓忠臣寒心;若不處置,則會動搖民心軍心……”
話到此處,明塵遠已是略有哽咽:“微臣思前想後,實不願因一塊反骨而累及殿下,又不甘心因這莫須有的罪名受死……故已決定去明姓,改臣姓,以示生生世世臣屬殿下之忠心!”
聽到“去明姓”個字時,聶星痕已然大吃一驚,再聽到明塵遠要改姓臣,他竟覺得一時幻聽,不假思便脫口問道:“改姓臣……哪個臣?”
“臣服之臣,臣屬之臣,臣民之臣!”明塵遠語氣堅決毫不遲疑,再次重重叩首:“從此之後,臣氏一脈願做殿下家臣,生生世世永生永世!若有異心……令我孫孫無家無國、無成無就、無……”
“住口!”聶星痕及時打斷,厲色質問:“這是誰給你出的主意?是魏連翩?”
“不!是微臣自己的主意!”明塵遠連忙解釋:“微臣想過了,唯有如此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微臣腦後反骨是明氏所給,改姓脫族以表忠心,日後若有任何異動,便受天下之唾罵,屆時無論您如何處置微臣,都絕不玷污您的威名!”
“明塵遠!”聶星痕似乎是生氣了,他甚少對誰直呼其名。明塵遠只聽他問自己:“你知道你在做什麼?脫離明氏就是背棄祖宗,你會被族人唾棄,甚至被天下人唾棄!還有你改的這個姓氏……你……你讓朝野上下怎麼看你?”
明塵遠笑了,先是看一眼驚怒交織的明丹姝,才淡然地道:“微臣早已被族人唾棄了,至於天下人怎麼看,微臣並不在乎。”
“你……”聽到此處,聶星痕顯然很是動容,但依舊不肯鬆口:“此事你父親和金城都知道嗎?”
“不知道。”明塵遠面色不改:“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微臣已是不孝之人,但求殿下體恤,能讓微臣做個忠義之人!只要您相信微臣,微臣定當追隨左右生死不棄!”
“仲澤!”聶星痕霎時間雙目泛紅,似乎是強忍着某種情緒,然而他竟說不出話來,他額上、頸上都已顯露青筋,暗示着他的強力剋制。
明塵遠亦是強忍熱淚,擡頭望他:“天下事分久必合,九州割據數年,已是生靈塗炭。殿下英明,必將四海歸附,天下一統。微臣願爲殿下肝腦塗地,何況區區一個姓氏。”
他分明是跪着的,但身形卻挺得筆直;他分明是在懇求,但聲音卻堅定無比;他分明是笑着的,但眼眶卻飽含熱淚;他分明有一個高貴的姓氏,但他寧願去做一個家臣……
此情此景,聶星痕再難剋制,弓身將他從地上扶起,一字一頓再次詢問:“你可想好了?你能忍受天下人的指指點點?甚至你的孫後代,都將冠上一個恥辱的姓氏,永遠爲人臣奴?”
“這不是恥辱,這是榮耀!微臣的孫,也必將以此姓氏爲傲!”明塵遠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俊目之中滿是堅定神采,還有,即將奪眶而出的熱淚。
兩個年近而立的男人默默相對,最終,聶星痕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笑了:“好,既然你心意已決,我這就命欽天監測算黃道吉日,及早下旨。”
“殿下……”直到此時,一直未出聲的明丹姝才忽然低喚一句,令聶星痕意識到了她的存在。
“怎麼?丹姝有異議?”聶星痕瞬間恢復平靜,目無波瀾地望着她,沒有不悅,也沒有喜色。
明丹姝張了張口,沒有說出什麼話來,然而那眉目之間隱帶的憤怒之色似能噴出火來!
明塵遠見狀,便主動對聶星痕道:“看來淑妃娘娘有事要與微臣說,不知殿下可允准我兩單獨談談?”
聶星痕自然曉得這兄妹兩人會說什麼,便順勢點頭:“恰好我還有批折沒看,你們慢慢聊。”言罷,他轉身邁步去往聖書房。
明塵遠恭謹相送,明丹姝則完全忘記行禮,只是僵直身緊緊盯着明塵遠,喝問他:“你這麼做,要如何向父親交代?他膝下可就剩你這一支香火了!”
明塵遠擡手抹去溼潤的眼角,恢復冷冽之色:“看來淑妃娘娘還不如我瞭解他老人家的近況,也是,恐怕他是沒臉告訴你吧。”
明丹姝聞言不明所以:“你這話什麼意思?”
明塵遠遂緩緩笑言:“你有所不知,其實他老人家辭官回鄉之後,立刻就續娶了一房繼室,聽說那女人比你還小一歲。大約去年,他老人家已然老樹開花,又添了一個嫡。”
他此話一出,明丹姝似是站立不穩晃了晃身,面上先是難以置信,後又轉爲尷尬:“那纔多大的孩,你就知道能活長久?若是萬一……”
“萬一?”明塵遠冷冷一笑:“他都沒指望我盡孝送終,你替他操心做什麼?他是需要一個兒,至於那兒是誰,他老人家並不在乎。依我看,在山野鄉村之地遠離勾心鬥角,那孩必能平安成長。”
明塵遠話到此處,饒有興致地看着明丹姝:“怎麼?淑妃娘娘着急了?擔心了?怕他續娶個繼室就把赫連夫人給忘了?”
“明塵遠!你休要挑撥我父女感情!”明丹姝正待反駁,卻聽對方又笑:“也不知赫連夫人地下有知,可會怨憎他薄情?呵呵。”
明丹姝氣得臉色漲紅,不知自己是在氣明塵遠還是氣父親,只得強自嘴硬:“無論父親言行怎樣,他總是生你養你,容不得你這個背叛家族的庶在這兒侮辱他!”
“哦?既然你已認定我背叛了家族,那我改姓難道不可以?”明塵遠伸手摺了眼前一株粉色花朵,把玩着問:“還是你覺得我以後與你再無瓜葛,會影響你在殿下心中的地位?”
明丹姝越聽越覺得大受羞辱,怒不可揭:“我可不屑沾你的光!你要脫離明氏沒人稀罕!可你竟然要改姓臣!這是什麼鬼姓氏?簡直把明氏的臉都丟盡了!”
聽聞此言,明塵遠再次冷笑諷刺:“我改姓臣又如何?至少光明正大。反倒淑妃娘娘你,巴不得改了姓,只怕殿下還不肯要!”
眼見她還要出言,明塵遠性堵死了她:“淑妃娘娘好像忘了,殿下是明氏的仇敵,你如今卑躬屈膝往他身上靠,也是對明氏的背叛!”
他邊說邊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再行警告:“我不知你又在打什麼主意,不過我醜話說在前,你若安分守己,我便念着幾分血脈舊情;你若敢挑撥殿下和夜微濃,休怪我不留情面!”
“你自身難保,還敢大言不慚?”
“那你試試看?”明塵遠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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