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前後不到半個時辰,電閃雷鳴已盡數散去,雨聲由急入緩,順着屋檐淅淅瀝瀝地滴落。
簡陋的邊城驛館爲了迎接王室宗室,上個月已重新翻修了一遍,裡外上下煥然一新。這其中最舒適的一間屋子,驛官本是留給敬侯的,卻被敬侯臨時讓給了青城公主。
衆人在心裡犯着嘀咕,原以爲公主是落魄回國,敬侯又斬殺了公主的夫君,他們兄妹之間必定是生隙了。可看這樣子,敬侯又是冒雨相迎,又是置換屋子,對公主到底還是手足情深的。
如此一來,也無人敢怠慢她了。
侍女們提着熱水進進出出,爲青城公主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風塵。狹窄的走廊裡盡是輕悄的腳步聲,誰也不敢驚動一牆之隔的敬侯殿下。
青城在浴桶中小憩了片刻,直至水溫漸涼,才裹了衣裳起身出來,坐在銅鏡前擦着頭髮。
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嘈嚷之聲,夾雜着馬鳴、人語、還有車輦的轆轆聲響,聽着令人心頭煩躁。青城從鏡臺前起身,推窗看去,落日的餘暉中,只見院落裡進來了好幾輛馬車,一羣身穿喪服的男男女女正陸續從車上走下來,數量足有六七十人。
而距離她視線最近的一輛車輦裡,分明還坐着一個人,夏風輕輕吹起窗幔,露出他一襲白色喪服。可奇怪的是,這個人看起來絲毫沒有下車的意思,唯獨一隻骨節分明、指節削長的左手微微撩起車簾一角,好似自車內向外窺視着什麼。
青城可以肯定,車內那人是個男子,而且是一個慣用左手的男子。因爲他露在車簾外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白玉扳指,在暮色下隱隱流轉着光華。
青城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枚扳指之上,不知爲何,她竟突然生出一種感覺,那車輦裡的男子正在窺視着她。
這種感覺很怪異,也很莫名,她正有些好奇那男子的身份,此時卻忽聽一聲清晰的咒罵傳入她耳中:“妖女!禍水!”
她心頭一凝,忍不住循聲看去,罵聲來自於那羣身穿喪服的人們。此時此刻,他們都已經發現了她,便紛紛停下手中動作,齊齊站在原地盯着她,表情憤恨、咬牙切齒。
眼底被這片國喪的白色堆滿,青城眼神黯了黯,沒有說話。她只是緩緩擡手將窗戶關上,隔絕了外頭的咒罵與敵視。
院落裡的那羣人,都是楚國宗親。他們罵她,她無力還口。畢竟,她是來自燕國的和親公主,而燕國,剛剛滅了楚國。
此次滅楚之後,燕王特意下令將宗親們盡數送往燕國王都。表面上是說妥善安置楚宗室,其實不過是怕他們在老巢另有後路,日後東山再起罷了。
這一招當真是狠絕,名爲善待,實爲監視。然而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即便明知是羞辱,宗親們也無力反抗了。
就在方纔,青城看見了幾個熟悉的人,其中包括太子楚璃的父親,楚國最後一任國君。
想到楚王已年過半百,卻接連遭受喪子之痛、亡國之殤,如今還要遠離故土去燕國終老,她便自覺無顏面對這位老人。
那個玉樹之姿的男人已經不在人世了!一想起這血淋淋的事實,她便覺得錐心之痛。這痛楚令她忘卻了方纔車輦裡的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