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春’的微風拂面而過,冀鳳致和微濃終於穿過了十萬大山。這一路正值冬季,萬物蟄伏,冀鳳致行走江湖經驗豐富,微濃又自負百毒不侵,師徒兩個趕路便也有恃無恐。
姜國境內密林繁茂,百姓對大自然又敬又畏,因此國內城池的名字一律都與樹木有關。譬如十萬大山腳下的落葉城,還有他們即將抵達的姜國國都,蒼榆城。
來時路上,師徒兩個早已商量好,打算讓連庸引薦他們去見姜王后。一則冀鳳致與連庸曾有過幾面之緣,彼此之間互相敬重;二則微濃的身份畢竟不如從前,她又不想再繼續沾聶星痕的光,也怕冒昧求見會惹得姜王后不悅。
思來想去,連庸的確是最合適的引薦人選。但只要想起他的弟子連鴻正在燕國爲官,不知怎地,微濃心裡又有些抗拒。
冀鳳致猜到她的心思,便寬慰道:“連鴻是不是寧國細作尚且有待考證。他若真是祁湛安‘插’的人,又何苦爲了我暴‘露’身份?也許他真是料事如神,算出我到了燕國呢?”
微濃正是考慮到這一點,纔沒對聶星痕說的那麼明白。她只要讓聶星痕有所防備,不被連鴻的言語所‘蒙’蔽就可以了。
“我倒覺得,連庸此人圓滑,也許他的弟子會是雙面細作,同時爲燕寧兩國效力,各不得罪。”微濃說出自己的猜測。
冀鳳致點了點頭:“極有可能。但你不能否認,連庸的弟子的確各個出類拔萃,才能得幾國君王之重用。”
微濃默然。眼下她倒希望連鴻是寧國細作了,如此一來,她便可以說服自己,他的那些批語全都是別有居心了。
“今日進了蒼榆城,我便立即去連府送上拜帖。若無意外,三日內咱們便能見到連庸。”
不出冀鳳致所料,他送上拜帖的第二日,連庸便有了迴應,還親自派了馬車去接他們。臨去連府之前,冀鳳致對微濃千叮嚀萬囑咐:“無論你對連庸有什麼看法,他畢竟在姜國德高望重,咱們又是有求於人,你可不要惹他不快。”
微濃無奈地嘆了口氣:“師父多慮了。雖然我對他的處世之道不大讚同,但他畢竟救過我的命,又是醫中聖手,我豈敢不敬?”
冀鳳致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那就好,咱們走吧。”
兩人一路乘車,還沒走到連府,遠遠便見連庸站在‘門’口等候。見了他師徒二人,連庸更是熱情招呼,直讓兩人感到受寵若驚。
微濃髮現冀鳳致和連庸很熟識,不禁感嘆天下之小。而連庸得知冀鳳致與微濃是師徒,亦是感嘆世事之巧。
三人彼此客套一番,無非是“別來無恙”云云。冀鳳致也不做迂迴,直白地道明瞭來意,提出想見姜王后一面。誰料連庸竟一口答應,毫無爲難之‘色’,還笑道:“王后娘娘等這一天,已然等了很久。”
聽他如此說,微濃不禁心中一緊,而後又是一鬆。
在連庸的安排下,微濃和冀鳳致只等了十天,便得到了姜王后的傳見。早在剛進蒼榆城時,微濃便曾聽說姜王后駐顏有術,可饒是如此,她在見到本人之時,還是大吃了一驚。
眼前這位王后娘娘閨名楚瑤,亦曾是楚國的大公主。毫無例外,她也繼承了楚王室的好樣貌好氣質,冰肌瑩徹,端麗冠絕,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成熟之美,舉手投足充滿貴氣。細算起來,她也該近四十歲了,可那肌膚便如上了釉的白瓷一般細膩光潔,絲毫不見風霜之‘色’,看起來至多二十出頭。
若不是髮髻上那頂蛇形后冠,還有腰間的蛇紋描金腰帶,很難想象她如此風姿會是姜國的鐵腕王后,楚瑤。
許是已經習慣了衆人的讚歎目光,姜王后面對微濃的打量只是微微笑着,毫無驕奢之‘色’。而與此同時,她也在打量微濃。
微濃覺得她一定對自己失望極了,似楚璃那般芝蘭‘玉’樹,自己這平庸之人焉能配得上?如此想着,又不由自主想到了雲辰,這才趕緊回過神來。
“說來微濃姑娘也該是我的弟媳,只可惜造化‘弄’人。”姜王后看了微濃半晌,面上浮起一絲淡淡哀傷,稱呼上卻頗有蹊蹺,立即與微濃劃清了界限。
微濃聞言沉默片刻:“能成爲楚璃的妻子,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榮幸。”
姜王后這才面‘露’幾分欣慰之‘色’,緩緩點頭:“不枉他待你這麼好,臨終前還想着你。”
“臨終”二字一出口,微濃心頭立時“咯噔”一聲,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那雲辰……”
姜王后嘆了口氣,坦然相告:“他是珩弟。”
雖然已預料到了這個答案,但微濃還是不肯相信。這是何等機密之事,姜王后不該如此輕易就告訴自己;而且雲辰那張臉,那氣度舉止……實在與楚璃太像了!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姜王后看她不願相信,又是輕輕一嘆:“事到如今我也瞞不住你了,箇中內情說來話長,還牽涉了不少楚宮秘事。真要細究起來,要從將近四十年前說起……”
姜王后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曠遠,帶着微濃和冀鳳致沉沉陷入一段回憶之中:“多年以來,楚國百姓都曉得一樁佳話,就是我父王與母后鶼鰈情深,我們姐弟六人一母同胞……其實不然,我並非母后親生。”
姜王后說到此處,微濃頓時心中一驚,已能預知姜王后今日這番話的分量了。於是她便看了冀鳳致一眼,尋思着是否該讓師父迴避,以免讓他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的神‘色’落入姜王后眼中,後者卻是平靜地道:“無妨,聽說復熙曾跟隨冀先生練過軟劍功夫,如此說來,冀先生也算他半個師父,並非外人。與其讓冀先生迴避,不如今日我一併相告,日後也能省去好多麻煩。”
聽聞此言,冀鳳致的重點落在了“並非外人”四個字上,頗感欣慰;而微濃卻暗暗注意了最後一句,心中略略有些防備。
但如今得知內情纔是最重要的,微濃決定靜觀其變,便繼續聽姜王后說了下去:“其實我父王和母后鶼鰈情深是真,但我卻是父王身邊的教養宮‘女’所出。當時母后做太子妃才四個月,而我親生母親卻已有了三月身孕。太子新婚期間傳出這等醜聞,也是折辱王室的顏面,母后便主動提出認下我,順水推舟假裝有孕,在我出世之後,又將我的親生母親秘密處死了。”
原來大公主楚瑤是教養宮‘女’所生,那的確是楚王室的醜聞了。教養宮‘女’是什麼?是宮中教導王子男‘女’之事的宮‘女’,往往都是承過寵而無封之人。她們既然受過王恩,出宮已是不可能了,留在宮裡又身份尷尬,其中‘性’情好的‘女’子便會被派去給王子們“啓‘蒙’”。說得難聽些,就是“同‘侍’父子二人”。
這樣的宮‘女’,往往都是賜過‘藥’的,不會再有身孕。而且在王子娶妻納妃之後,她們也就失去了用途。若是運氣好一些的,能被王子念箇舊情,也許還能謀個差事,從此做個嬤嬤;運氣若是差一些的,只好在宮裡自生自滅了。這事雖然很殘忍,但已是流傳了千百年的規矩,莫說王宮內如此,大戶人家也是如此。若是誰壞了這規矩,那便是有違禮制。
可當時還是楚太子的楚胤既然已娶了正妃,怎麼還會與教養宮‘女’繼續廝‘混’?即便太子妃有什麼隱疾,可她還有孃家帶來的陪嫁宮‘女’,甚至放眼整個雲臺宮的宮‘女’都是太子的人,他怎麼就讓教養宮‘女’有了身孕?微濃愕然之餘,實在難以將這種荒唐事與楚王那張清瘦的面孔聯繫起來。
姜王后看到微濃的表情,面上也漸漸‘露’出一絲諷刺:“其實母后這麼做也無可厚非,一則她不想讓父王的長子長‘女’落在別人頭上,二則也是遮掩這樁醜聞。我王祖父因爲此事,對我母后讚不絕口,我父王從此也對她千依百順,事事遷就,她這纔有了椒房專寵。”
“我幼年時,對這些事情都一無所知,想着自己是父王母后唯一的孩子,不知有多驕縱霸道。但後來我懂事了,便漸漸覺得很奇怪,宮裡既沒有嬤嬤管教我宮規,我也不懂讀書‘女’紅,外人都道是父王母后溺愛我,實則我身邊的人都明白,這是要對我放任自流了。”
姜王后說到此處,頗爲遺憾地嘆了口氣:“可我當時畢竟年幼,根本想不到會有內情,問了母后幾次,她都是敷衍了事。如此一來,我便被生生耽誤了,及至十歲,詩書禮儀一樣沒學,‘性’子也漸漸野了。”
“說來倒是奇怪,這其間我母后曾有過兩次身孕,但都無一例外小產。她便懷疑是我出身低微妨礙了她,要找個理由將我趕去別宮。我自然哭着不肯,在宮裡鬧騰一場,將母后氣暈了,可她這一暈,卻被御醫再次診出了身孕。”
姜王后忽然看向微濃,‘露’出一抹奇異的笑:“而且,她還懷了雙生子。我這一下子,從災星變成了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