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一夜未眠,餘長寧轉醒之時已經快到三更了。
他剛翻下牀榻走出後帳,便聽見軍吏稟告說,新羅女王正在帳外等候。
餘長寧知道金德曼一定會親自前來拜見自己,所以也沒有多少驚訝,淡淡一句“知道了”,便到後帳沐浴去了。
洗去昨夜行軍帶來的一身臭汗,餘長寧周身上下大覺舒坦,他將溼漉漉的長髮拭擦一通後,將之挽成一個簡單的髮髻,坐在帥案之前。
沉默片刻,他對身旁的軍吏吩咐道:“去請新羅王入內。”
軍吏見元帥竟沒有起身出去相迎的意思,不禁大感意外,不容多想,拱了拱手轉身而帳,對着正在帳外端坐的新羅女王道:“王上,元帥大人請你進去。
金德善還未說話,旁邊的金毗曇已是憤怒不已地怒聲道:“什麼,餘長寧竟不親自出帳迎接我王!?”
金德善秀眉輕蹙,站起身來一抖雲袖,便要舉步而去。
“王上,讓微臣陪你去吧。”金毗曇突然攔在了金德善前方,臉上神色一片肅然。
“國仙留在這裡便可,本王想要獨自進去。”金德善淡淡地說了一句,絲毫沒有理會金毗曇難看的臉色,走入唐軍中軍大帳之中。
搖曳的燈光散發出光暈灑滿軍帳,金德曼剛一進去,便看見餘長寧正依坐在帥案前,目光淡淡地盯着自己,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
金德曼自知理虧,低首斂眉走上前來,對着餘長寧便是盈盈一禮。
餘長寧沒有起身,也沒有回禮,淡淡說道:“王上,你我又見面了。”
金德曼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擡頭正色道:“餘元帥,昨晚之事本王很抱歉,本王亦是情非得已。”
餘長寧一聽此言,登時怒火中燒,一拍帥案斥責道:“王上可知因貴軍失信,我們未能完成對百濟大軍的包圍,致使百濟殘軍突圍而出,下次想要殲滅他們,那須得付出多少的代價?有多少軍卒會因爲貴國的失誤而葬身沙場?我大唐軍隊前來新羅助貴國擊敗強敵,不會懼怕馬革裹屍、也不會懼怕戰死沙場,但若要大唐軍卒作出無謂的犧牲,爲別人的失誤而付出代價,我餘長寧第一個就不答應!王上一句抱歉難道便能解決所有的事情嗎!?”
面對大唐元帥的滔天怒火,金德曼只覺耳畔嗡嗡哄哄響成了一片,她出生高貴乃天之驕女,十三歲繼承王位成爲一國之君,從來都沒有人膽敢這般聲色俱厲地訓斥過她,而且訓斥得還如此具有理由!是啊,今日的失信造成這般嚴重的後果,餘長寧大發雷霆也是當然的,畢竟,他們並沒有義務前來新羅出生入死。
想着想着,金德曼心頭更是難過,又羞愧又是委屈,一雙好看的眼眸也是蓄滿了淚珠,若非她低着頭咬緊貝齒支撐着,非哭出來不可。
餘長寧一通怒火後沉默了下來,坐在案前盯着金德曼看了片刻,問道:“好了,現在王上可以解釋一下,貴國爲何會突然失信?”
金德曼吸了吸鼻頭,擡起頭來正色道:“失信實乃情非得已,說起來牽涉甚多,本王也不好意思對元帥提及,冤有頭債有主,元帥有什麼火氣盡管朝着本王來便可。”
餘長寧眉頭一皺,頓覺氣打不出,怒道:“王上此言何其大繆!你我本是陌路,無仇無怨毫不相識,這並非是本帥故意抓住此事讓王上難堪,也並非是想要對王上發一通怒火,大唐軍隊來到這裡的目的,是爲了捍衛大唐藩國的尊嚴!也是爲了捍衛大唐的尊嚴!貴國欠我軍一個解釋!就這麼簡單!”
話音落點,金德曼才明白自己剛纔那句話是多麼的不妥,又急又羞之下腦海中竟是一片懵懂空白,嘴脣咬得青紫,噙在眼內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沿臉而下,點點滴落在地上。
新羅女王……竟被我罵哭了?餘長寧陡然一愣,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感覺到有些難看,金德曼用雙手死死地捂住了俏臉,香肩輕輕地抽動着,拼命壓抑住哭聲,淚水泉涌般從指縫流了出來。
金德曼貴爲女王,儘管也會如小女兒一般躲在某處獨自偷偷哭泣,然在別人面前,而且還是一個陌生人面前哭泣,當真是破天荒地的頭一會,不過讓她爲之流淚的也並非全是餘長寧這通絲毫不留情面的指責,也有心裡面長期所積累下來的太多壓力,餘長寧之言,只是擊碎了那堅固的心靈堤壩,讓之全部釋放了出來。
美人含淚,哭得是梨花帶雨,餘長寧元帥立即生出了手足無措的感覺。
作爲一個男子,讓女子獨自哭泣而不聞不問,那是一種非常沒有紳士風度的行爲,餘長寧自問自己做不出這樣的事情,然而自己剛纔厲聲訓斥了金德曼一頓,此刻如果又要溫言安慰,饒是餘長寧的厚麪皮,也覺得很是不好意思。
猶豫了半響,餘長寧終是忍不住了,站起身來走到任捧着臉哭泣的金德曼身旁,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絲帕,遞到她面前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先擦一下眼淚……”
“謝謝……”金德曼哽咽一句,急忙奪過餘長寧手中的絲帕,低着頭拭擦俏臉上的淚痕。
餘長寧喟嘆一聲,轉過身來背對着她,說道:“你不要哭了,我剛纔說話過分了一些。”
“不,你說的很對,是本王當時沒有堅持出兵,纔會造成現在的結局,一切都怪我。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德曼也只有尋求彌補之道,彌補陣亡的大唐英雄。”
這句話聽起來還頗有誠意,餘長寧轉過身來望了她一眼,卻見金德曼美目紅腫尚有淚光,配上那張吹彈可破的小倆,簡直是天見猶憐。
在餘長寧的目光下,金德曼俏臉微微泛紅,想及剛纔在他面前痛哭不止,尷尬得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餘長寧收回目光輕輕一嘆,舉步吟哦道:“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溼,不知心恨誰。王上,對不起,外臣剛纔冒犯了。”金德曼從小仰慕中原文化,對詩詞歌賦也甚是喜愛,聽到這首五絕,心頭怦怦亂跳之下,竟生出了心曠神怡之感,看向餘長寧的目光中亦是滿含複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