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不悅地回過頭,這外鄉人越來越沒規矩了,今天不是佈施白粥的日子,也不是交納田租的日子,他來幹什麼?還在佛祖跟前出此不敬之言。複製本地址瀏覽%77%77%77%2E%62%69%71%69%2E%6D%65
這五十多年,他雖然經常進入庵堂,可都是匆匆來匆匆去,最近這十來年,逗留的時間是長了,可從沒有見過他走到神壇前,給佛祖敬上一柱清香。
外鄉人雙手負在背後,一頭銀白的霜發在午後的陽光下濯濯生輝,他眸光柔和地迴應着她眸中的詰難。
她緊皺的眉心慢慢鬆開了,轉念一想,若非有賴他,庵堂也難以度過這風雨飄搖的艱難時世,尤其是最近這些年,不是有他撐着,這庵堂早就關門廢棄,自己也許......變成一個老乞婆流落街頭去了。
她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走入大殿。
“施主,今日佛祖重現光彩,你雖非佛門中人,可已與庵堂結緣五十載,也算半個佛門弟子,這次爲佛祖重裝金身,全賴你穿針引線呢,來給佛祖添上一柱清香吧!”
他沒有推辭,走入大殿,依她所言,在佛前恭恭敬敬地敬上三柱清香。
他返身在她身邊的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眼眸半眯,低聲禱告着。
此刻他就是香客,她馬上想到了作爲主持的職責,忙到身旁摸索柺杖,明明放在蒲團旁邊的柺杖竟然不翼而飛,在佛像前跪了半天,沒有了柺杖的加持,一時半刻她還真站不起來,幸好他的禱告只是寥寥數語,頃刻已經睜開了眼眸。
他側眸睥睨着一臉無奈的她,笑道:“你心裡一直唸叨着給佛祖重塑金身,今天心願得償,爲何一臉悻悻然?”
她的手又在身旁摸索了一會,嘟囔一句:“我不是悻悻然,而是我的柺杖......方纔你敬香時,我想給你敲敲木魚,可我找不到柺杖了。”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低聲道:“陪我在佛祖前跪一會兒,好不?”
她哦了一聲,輕輕揉捏着早已發酸發麻的膝蓋,隨口問道:“你許了什麼心願?”
他正了正身子,瞥了一眼那座端坐在神臺上的佛祖,佛祖慈祥的眼眸內閃動着洞悉世間萬物的光芒,嘴角那一抹似有似無的微笑,高深莫測。
“我許了一個願,就是希望下一輩子能遇上我的妻子,牽着她的手一起回家看兒子去。”
她沉默頃刻,低頭輕輕捶打着痠痛的腿腳,慢吞吞道:“這麼說......你妻子的今生,已是圓滿了?”
他嘴角微彎,勾勒出一抹悽酸的淡笑:“嗯,快了......這一生,她依舊是蒙在局中,未能醒悟。”
她嘆氣道:“你知道她身處何方,也知道她即將圓滿,爲何不趕去她身邊,乞求今生的團聚呢?今生尚且留憾,又何來後世的執手?”
他沉沉一笑,道:“我在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
她頗爲怒其不爭,那天你說的如何如何情深款款,可爲何一直畏縮不前,不敢去尋妻?莫非你口中的深情全是假話?
今生可以圓的夢,你偏要等到下一輩子......你這是在折磨你自己,還是在折磨她呢?
“你爲何不去尋她呢?你倆都一把年紀了,她縱然在年輕的時候生你的氣,可過了這麼多年,什麼氣都煙消雲散啦,只要你去尋她,說上一兩句好聽的話,她肯定會隨你回家,家裡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興許孫子都養了好幾個了,老夫老妻,還有幾年活,還嘔什麼氣呢?”
他眸光一亮,目不轉瞬地望着她,直到她渾濁的瞳孔中映落了他的影像。
“你真的這麼想?”
她微覺忿然,我只是以外人的角度開導你罷了,至於你妻子怎麼想,你得找她去問一問。
她雙手合十,臉容肅穆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施主你這便動身,去尋找你的老妻吧......你們如今時日無多,一旦錯過,便是錐心之痛哪。”
他神情古怪地笑了笑:“不會錯過的,我不會讓自己犯同樣的錯......你放心好啦。”
她雙手合十,念道:“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他靜靜望着一臉莊重的她,道:“佛曰:淨心守志,可會至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斷欲無求,當得宿命。”
她有些訝然地聽着,原本以爲他只是一個務實的老農,原來對佛法也頗有建樹,她不禁口宣佛號,道:“佛曰: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
他皺着眉,順着她的心意往下言道:“佛說: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漲落,浮浮沉沉方爲太平”
她臉上皺紋條條綻放,這麼多年了,終於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佛友,可以談經論佛,她張了張嘴,又要往下滔滔說去......
他有些鬱悶地望了繚繞在香火後佛祖那張莊嚴的圓臉,伸手將那條油光閃亮的柺杖遞給她:“站起來到園子裡坐坐,這裡的香火味兒太濃,容易嗆鼻子。”
接過柺杖時,她有點詫異,這柺杖明明是放在我的身邊,方纔遍尋不獲,他隨手在身邊一摸,竟然就拿到了。
他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句:“這根木頭滾到我身邊來了......”
她扶着柺杖艱難地站了起來,他的手似有意似無意,拂過她素衣的下襬,她那雙仿若正被螞蟻噬咬着的腿腳馬上舒服起來,她俯身輕輕揉捏着小腿,道:“咳咳,老了,多跪一會都受不了啦。”
“你捉住我的手,我扶你到庭院裡。”
她愣愣,可還是聽話地捉住了他伸過來的那隻乾瘦有力的大手。
庭院裡很暖和,她有些老懵懂了,也懶得去思量一下爲何在積雪的季節裡,這一方小天地的異常氣溫,只是隨着他的牽引,慢慢挪到老木搖椅旁,坐了下來。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推門離去,而是搬了一個木墩兒,坐到了她的身旁。
搖椅晃悠悠地搖晃着,她一雙枯瘦的手擱在扶手上,昏黃的眼眸出神地望着頂上那處澄澈的通透,上面的雪正在輕盈地舞動着,輕紗般濛濛的雪霧幻化出一個迷幻的世界,看了一會,她低低嘆了口氣,低聲道:“好美的雪。。。。我喜歡這景緻。”
他用極輕極輕的聲音道:“你喜歡?你可想起......過往,你喜歡佇立在雪中,讓漫天的雪飄落在你的身上,你在雪中翩翩起舞,那場景比這白雪要美上千倍百倍。”
她撐着頭,艱難地從疲憊的腦中搜索他描敘的片段,可想來想去,只想到佛祖那張融融的團團笑臉。
“你一定記錯了,我最怕冷了,下雪時我都是縮在屋子裡頭烤火的。”
他溫柔地笑着,道:“一時想不起來不要緊,過些時日,你一定會記起來的。”
她的心隨着他的笑容動了幾下,這笑容好親切,好熟悉,彷彿很多很多年前,曾有過一個男子,也是這般對她笑着,她有些赫然,幾十歲的出家人,爲何到了圓滿那一刻還有生出這等妄念。
“外面有很多廉價的田地,你爲何定要租種我們庵堂的田地呢?而且一種五十年?”
“爲了等我的妻子。”
“等?爲何你不去尋她?一定要消極等待呢?你看,等到最後,你還是孑然一身,而你的妻子,不知身處何方......她不知道你的心意啊!難道你一定要把這份遺憾帶入下一世?”
他眸內透出脈脈的溫情,隨着她的眼光一起望向蒼穹。
“你如今知道我的心意,是不是?那便足矣!”
她一張老臉無端燙了燙,看來老糊塗了人並不止她一個。
“施主,我不是你的妻子......你的心意,該親自對你的妻子訴說,貧尼只是一個旁聽者,並不能爲你解憂排難。”
他的手如飄雪般掠過她粗糙的手背,聲音低沉凝重:“在我的心中,是一樣的。”
她輕輕吁了口氣,不禁有點羨慕他那個賭氣離家多年的妻子。
“你該去尋她了,她......如今應也老了,心裡一定在盼望着能再見你一面,你口裡心裡都在眷念着她,爲何卻不去尋找她呢?”
他眸內現出痛楚之色,我早就尋到她了,可是,她卻忘記了我......她忘得很徹底......我們過往所有的歡笑,繾綣,悲傷和等待,她通通忘了,甚至......到今天爲止,她還不知道,她和我,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她在塵世中茫無目的地遊歷着,這塵世本就是因她而生,她的血肉,她的魂魄,她的美好,通通散落在這片瑰麗無雙的土地上,催生出這個紛繁喧鬧的塵世,而她......也落入塵世中,載沉載浮着。
她半眯着眼,眼前的雪花逐漸朦朧起來了,她的身子晃了晃,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他的手滑落在她的脈門上,若有若無的跳動衰弱地震動着他的指腹,他的眸光倏爾一黯。
這一世......她將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