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你倒是聽話,在這裡受罰。”
崔季明笑:“總要給何冬瓜一點面子,反正也不累,我就當是把早上沒跑步的份練出來了。一起吃飯?”
殷胥站在離他一步遠的位置:“你該去找修。”
崔季明從牆上翻身下來,伸展伸展胳膊,頗爲不屑的彈了一下戒尺,笑道:“好,那我去了。”
她說罷便走,只留了個背影,殷胥半句話在嘴裡竟也說不出來了。
然而吃飯的時候,崔季明還是在桌對面見到了殷胥。鄭翼極爲熱情的靠了過來,修又好熱鬧,兩人正在驚奇崔季明拿了別人四五倍的飯量,崔季明笑了笑,吃的飛快。
生徒都是世家子弟和殿下,弘文館的午食種類也是相當豐富了。
四個少年坐在一處,三個少年聊的歡快,殷胥只專注跟碗裡的飯粒交流,他似乎就一直身子清減,體質不好,崔季明看了他好幾眼,才發現他實在是艱難得戳着僅剩的一個蒸餅。
崔季明實在看不下去了,對他伸出了碗:“你這飯量跟貓吃飯似的,長個是不是全靠喝西北風啊看,吃不了下次就不要拿,我就看不慣別人浪費食物。”
殷胥眉梢鬆了一下,似乎在等她這樣做,十分不見外的將蒸餅給了她。
“跟個婆娘似的,吃飯磨磨唧唧的。”崔季明小聲抱怨。
殷胥筷子夾着的手僵了一下,她還以爲他要生氣,殷胥眼裡卻閃了閃奇異的光,並不反駁。
崔季明將蒸餅叼進了嘴裡,旁邊的鄭翼一臉無語:“三郎,吃不完放在這裡便是,何必這樣。”
崔季明笑了笑:“我看不慣桌上剩東西。”
修打了個飽嗝,十分貼心的將半碟咬過的鹹菜,喝剩下的餛飩湯也放在了她面前:“那這個你要麼?”
崔季明笑得如沐春風:“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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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館藏書閣二層。
崔季明叼着筆,坐在桌邊疊着小蛤|蟆,那小蛤|蟆在她手指下戳的直蹦噠,殷胥坐在對桌,斜了一眼,冷聲道:“你這樣,抄到什麼時候才抄的完?”
她毫不在意,叼着筆說話,沾了墨的筆尖亂抖,紅衣上全是墨點:“大不了今天就被關在藏書閣,住在這裡得了。借牀軟被,第二天還不用早起了。”
殷胥面前還擺着他自己的課業。
崔季明咧嘴笑了:“怎麼,心疼我。你要是真心疼我,不如幫我抄兩遍。”
殷胥皺眉:“這就是你說的想讀書?弘文館的課業也不學?”
崔季明笑着用筆尖去戳硯臺:“弘文館的東西有什麼好學的,我抄學記,還能學到什麼?教人做老師的東西而已。”
殷胥看她又要亂動,將鎮紙狠狠拍在她面前的宣紙上:“永遠別瞧不起知識!你既然決定要好好讀書,就不要挑挑揀揀!”
崔季明伸手去扒拉殷胥的卷軸下面,一冊薄薄又陳舊的摺頁本,看着好像都要有幾十年歷史了,頗爲好奇:“這是什麼,我上次看你從藏書閣拿出來的!給我看看唄。”
殷胥的戒尺打在了她手背上:“好好抄你的!”
崔季明沒想到他這麼嚴肅,嬉皮笑臉只好歇了半分:“嘖,你真無趣。九妹九妹,我好好抄,你來跟我聊聊天唄~上次我忽然斷片了,你再跟我說說嘛。”
殷胥:“你有與我聊前世的心思,不如想一想賀拔慶元一事,可有什麼解決辦法。”
崔季明頭也不擡:“有解決辦法也未必是我能決定的。前世阿公是因爲什麼死的?”
殷胥道:“他死於戰場。只是如今局勢變得很多,突厥圍攻三州一線都是幾年後才該有的事情。”
崔季明蹙眉:“若說是蝴蝶效應,也就是你一個人重生,怎麼會連西北都……難道是……昭王?”
他這是頭一次在她看不見後,從她口中聽得言玉。殷胥心中也說不上是痛恨或是心疼,半晌道:“或許。前世他在突厥成名,都是我二十歲以後的事情了。”
崔季明面上顯露幾分茫然:“是因爲什麼,他才早早反叛。更何況,我想不明白,我不覺得外公會是因爲什麼承諾就保下他的命的人。而且若真是爲了承諾,也不會早些年對他死活不問啊。”
殷胥也沒有想到她會跟他主動提起這件事,思忖道:“或許是他手中少了籌碼,不得不先去突厥。他是如何跟突厥聯繫上的,你可有想法麼?”
崔季明搖了搖頭,苦笑道:“若我真是能發現蹊蹺,或許真能狠下心,一刀殺了他。”
殷胥想起前世她在戰場上的那份拼命,是不是也知道對手是陪自己長大的人。
崔季明忽地想起了什麼,殷胥看向她,她心中猶豫了一下說道:“我七八歲的時候,我阿孃出了船難,你知道這件事麼?我是自己走回來的。”
殷胥在前世的後幾年聽她說起過這件事,點頭:“嗯。”
崔季明眉頭緊緊皺起:“其實那時候,阿耶派人在附近找過我,除了崔家人以外,還有一幫人自稱是崔家人也在找過我。他們說是找我,卻也問過言玉是不是在我身邊,我那時候一身破爛衣服,跟個流民似的,誰也沒認出來我。”
殷胥一驚。
崔季明:“我那時候還不是很明白,以爲他們是崔家本宅的親戚或者是阿耶的朋友,但卻發現他們四處盤問流民,也如草芥般殺人,當時便有些覺得不對勁。我只是打算再混在流民中幾天,再去找他們,就聽到他們說,如果找到了我就能找到言玉。而那時候,言玉從祖父身邊不知名的老宅調出來,到我身邊也不過半年左右。”
崔季明沒有說,她如今想來,船難發生之後附近立刻有人在找言玉,或許船難跟言玉也有關係,那豈不是阿孃的死也跟……
殷胥皺眉:“那時候誰會知道他活着的消息?”
崔季明搖頭:“我不知道。在那之後我便擔驚受怕,覺得他們也會想殺我,誰也不敢相信,等我兩個月後回到家中,言玉已經回去了。說是有人在下游撈到了他。我將有人在找我和言玉一事告訴阿耶,阿耶卻只是表示他知道了,也沒有告訴我是誰。或許是那時候覺得我太小了,不肯說吧。”
殷胥沉思:“會不會有可能,那時候那批人,已經找到了言玉。是他們將言玉送回了崔家?會不會他受人指使,潛伏在了崔家。”
崔季明垂眼:“本來我也這樣想。但阿耶是警惕性很強的那種人,他知道了有別人還在找言玉,若真是提防,怎麼可能還將言玉留在崔家,甚至在我身邊。”
殷胥心中卻想的是。會不會找言玉的那批人,崔式其實是認識的。
以殷胥對崔式的瞭解,他不認爲崔式會是養虎爲患的那種人,他一張笑面,朝堂上也沒什麼重要官職,但殷邛似乎很信任他,崔式似乎也八面玲瓏。
他肯將言玉帶在身邊,總要有個理由。
言玉在南方如果是養在崔家,那他是如何聯繫上龍衆的南千的。據陸雙所言,南千發展的似乎已成規模,他真的是瞞着崔家培養的南千麼?
殷胥並不懷疑崔季明,但他怕的是崔季明也不知崔家那幾位長輩的深淺。
看殷胥沒有回答,崔季明問道:“這事我琢磨了很久也沒琢磨出來,甚至後來跟言玉熟了以後也問過他,他卻說並不知道有人在找他。往事不是那麼容易想明白的,我只想問,你有沒有能保住阿公性命的辦法。”
殷胥抽回心神來,道:“也未必沒有。只是那位如今在突厥,畢竟他也曾幾次出入過涼州大營,謀殺太子這件事,未必跟他沒關係。若這個局是他立下的,那倒棘手了。”
崔季明眼睛亮了亮:“棘手也是有辦法!”
殷胥道:“我這裡得了些消息,說是頡利可汗身體已經不大好了,入春後幾次昏迷,如今半邊身子癱瘓,幾乎是臥牀不起了。頡利可汗下頭有幾位皇子,各有權勢,突厥不像大鄴,腥風血雨也會表面和氣,他們爭起皇位來根本不會掩飾野心。”
“比如說年紀最小卻這幾年風頭正勁的賀邏鶻,許多年跟突厥牙帳的權臣關係都極爲親密的皇長子夷咄,還有兵權在握卻委信西域諸胡商人、疏遠突厥貴族的伺犴。還有許許多多想撿漏的皇子,頡利可汗病重,幾位都已經開始撕破臉皮。對他們而言,賀拔慶元囚禁長安,或許是個能逆轉戰局的機會,他們很可能會衝動的大肆出兵西北。對賀拔慶元來說,突厥出兵西北,就是他最大的轉機。”
崔季明一臉震驚。
殷胥:“怎麼了麼?”
崔季明:“……我以爲我對突厥人算是瞭解了,但你居然能對牙帳的幾位皇子如數家珍,你真的從來沒離開過長安麼?”
殷胥抿了抿脣:“人不能離開長安,眼卻不能只放在巴掌大的地方。”
崔季明:“你真是,重活一世怎麼差距就這麼大。照你這麼說,阿公只要等就可以了,聖人如今治不了他的罪,只要能磨得夠久,西北一旦突厥入侵,三軍少了主帥,尉遲毅死後代北軍中又早有怨言,指不定西北會敗成什麼樣呢。到時候聖人手足無措,只能將賀拔慶元請出來了吧。”
殷胥點頭:“理想的狀況是這樣的。但若這局是言玉設下的,他對突厥又有足夠的影響力,或者說頡利可汗還能鎮得住場面,一定會阻止皇子出兵。只要突厥不出兵,聖人被和平的假象矇蔽,突厥再派細作挑撥,賀拔慶元很可能就死在長安或者卸甲歸田了。這對突厥來說,纔是清除了長遠的障礙,或許從此之後直入北地也不是夢。”
崔季明沉默:“他就這麼想覆滅了這個國家,將百姓疆土拱手送給突厥奴麼!”
殷胥則很冷靜:“不是恨這個的時候。或許我們也可以主動出擊,如果言玉並沒有完全被突厥人信任,或許我們也有機可乘……”
崔季明側耳過去,聽後蹙眉道:“突厥牙帳也不是那麼能插入細作的地方,你確定可行?”
殷胥搖頭:“不確定,如你所說的,總要大膽些,我們要有賭的勇氣。或許我們什麼都不做,聖人也未必會殺賀拔慶元,只是想磋磨他,可萬一有人在賀拔慶元幾次提審的路上,向突襲太子一般暗殺賀拔慶元,局勢就到了我們無法控制的地步了。賀拔慶元若是一死,大鄴絕對會更快的走上下坡路。”
崔季明深深望了他一眼。殷胥目光很堅定,他很明白自己是想要什麼,爲了什麼而重生的,這種堅定是很能感染人的,崔季明覺得殷胥雖然沒有說,但他前世一定也是個非常優秀的人,他生來具有一種讓人願意爲他前行的力量。
崔季明蕩了幾天的心,彷彿也覺得安定了幾分。
只要是有轉機就好。
殷胥說完這個,又挺直脊背,挽袖坐回了原位:“此事重大,但你眼前的罰抄也很重要。”
崔季明無奈的撫眉:“好好。”
崔季明攤開紙,倒是真的老老實實抄起來了。她手指倒是比前世捏筆的姿勢好多了,筆尖遊走其中竟隱含了幾分刀光劍影,寫出來的字也遒勁大氣,殷胥愣了愣,這跟她前世狗爬的字大不相同啊……
他忍不住走到崔季明背後去看。
這字的確是很拿得出手了,崔季明也不介意他站在後頭,殷胥目光從她的字上挪到她的手上,順着胳膊攀到她的肩上,掃過她衣領包裹的後頸。
他自覺這種行爲是不大對的,殷胥也極爲正人君子想挪回來目光,卻忽然看到崔季明鬆垮的外衣和裡頭的紅衣裡夾了一杆笛。
被她放在靠近胸口的位置,上頭好像刻了些字,紅纓幾乎融進她紅衣的顏色裡。
殷胥沒有見過這杆笛,可他知道崔太妃送走的那杆黑玉笛。他幾乎很輕易的就能想象到這竹笛曾屬於誰。
殷胥心中一抽。
她說着恨,說着一定要殺了言玉。這杆笛卻一直帶在身上啊。
陪着她長大的人,她那樣依偎着的人,她怎麼可能說殺就殺。殷胥心裡難受的是,前世他根本都不知道言玉的存在,發生了這樣的事,崔季明卻沒有對他提起過一個字。或許是覺得會爲崔家招來禍患,或許是心中難受不願再提,她隱瞞下了言玉的存在。
殷胥甚至覺得,後來崔季明說喜歡他,會不會跟言玉息息相關。
言玉與他有血緣關係,長相有幾分相似也就罷了。而且言玉幼年時候也是營養不良的一副樣子,殷胥見過他幾面,言玉也很消瘦。
這麼一想,共同點更多了,殷胥一顆心簡直都要抽成皺皺巴巴一團。
前世崔季明老說他頭髮很細很軟,問他“小時候吃過苦,心思細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頭髮吧”,這說的是誰,如今一想就很容易明白了。
殷胥簡直感覺不是惱怒,而是……又酸又苦堪比三十年的陳年鹽漬梅。
他都不敢往下想。他自以爲崔季明喜歡了他很久,卻很有可能將他當作別人的替代品?
殷胥幾乎是控制不住手,就想去搶那笛子。他非要看看那笛子上到底被崔季明刻了些什麼字!有什麼值得她心心念念!
他伸出了手,朝崔季明衣領處藏得那杆笛子探去。
崔季明寫着寫着字,看到一隻手從旁邊往她胸口探過來,懵了一下。
這他媽耍流氓耍到她身上來了麼?!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有誰記得崔季明疊小蛤|蟆是誰教的……
不過前文的時候,忘了加豎線了,小蛤|蟆三個字被和諧了的說,但仍然有相應的描寫。
找到證據所在的章節號後,第一個留評的依然有紅包~~!
等你們找到之後,我再把前文那個和諧的詞加上豎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