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她安葬的位置,你知道麼?”
薛菱:“你是我的兒子,不是她的。”
殷胥冷笑:“在我癡傻到不認人的時候,在我飯都吃不飽的時候,是她在照顧我的!”
薛菱緩緩擡起了頭:“你覺得對不起她?是,她是我當年的近侍,在我生下孩子一個多月後生下了你。我是看着你出生的,你和我的孩子很像,出生的時候臉是青色的,小小一團,彷彿連呼吸也不會。你幸好是她的孩子,還能有命可活。”
殷胥:“我欠了她很多。”
薛菱扯出一絲笑:“每個人都欠自己的母親。不要這樣用逼問的姿勢和我說話,宮裡每個女人都差不多,我憑藉家世,皇后與萬貴妃憑藉運氣,才成爲可以榮華富貴的那個。她出生在南地,幼時賣到我家,是我從薛家帶出來的人。我不想讓她跟大興宮千千萬萬的奴僕們葬在一起,我送她歸了家鄉。”
殷胥:“那我爲何卻只是單字名。”
薛菱嘆道:“我與阿岑幼時一同長大,她隨我進宮,雖爲侍女卻也是薛家旁支出身,身份地位未必會比當年王府做妾的林憐和萬宜姝差。當時林憐與萬宜姝也不過是充儀充媛的位置,我與阿岑二人又先後有孕,我便希望她也能混個妃位,邛看我有此意,倒也說着,若阿岑誕下是男孩,便封她個妃位,甚至給未出生的你,取了個單字名。”
“若我那孩兒還活着,未生變故,或你們二人幼年會一同玩耍長大。他長你一點,單字爲燁……只是日後生變,阿岑本可留在宮中自享榮華,可殷邛有意扶林憐上位,她怕是也對未來艱險的路子有個預估,竟堅持抱你隨其他宮人入了三清殿,只爲保命,絕不再出。”
殷胥微微有些恍惚。他看那些金魚明明吃飽,卻還瘋狂的撲騰着魚食,坐下後伸手將魚食撈出來,道:“……好好一缸金魚,縱然連個畜生都算不上,也留點手。”
薛菱靠在了軟枕上,似笑非笑:“其實不只是你,三清殿的宮人,大部分都是他臨幸過的宮人。偶爾我覺得,這樣也算好,斷了這些女人爭權奪利你死我活的念想,又能和孩子常年廝守,除了條件艱辛,倒也勉強算得上日子。他把生下來的女孩兒都送了出去,似乎送到了平常人家。有時候我也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就他那德行,還不如把女孩兒留下,一個個培養成和親的公主,往周邊各國一年八個的送過去。靠女人肚皮來勉強維持和平的事又不是第一回了。”
殷胥接過軟巾擦了擦手,道:“或許是我多想,曾在醫術上看到過,說有些人家生下來的孩子十有**都是癡傻。或是阿耶當年上位殺戮太盛,或許殷姓也遭了些什麼……”
薛菱笑:“哈哈,難不成你想說的是天譴!你縱然頂了個殷姓,可我還真巴不得殷姓有什麼天譴。可此乃人爲,不過說來,這也算某種天譴了。”
殷胥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
薛菱:“我的意思是,你的癡傻並非偶然。在這宮內,都能讓我的孩兒癡傻,讓一個宮女吃下些什麼,不都是太正常的事情了麼?”
殷胥並不是十分吃驚,他道:“我也曾想過這個可能性。但當時在宮中,只有你爲後獨尊,其他女子不都只是低微到和宮女沒差別的身份麼?就算是當今的皇后,在當時也只是個小小充儀,根本不可能——”
薛菱笑:“胥啊,女人的事情,女人來解決。你以爲我回來,是爲了來再續前緣的麼?我想了十年,幾次想着這輩子幹脆就這樣罷了,可有時候也不甘心。”
“我曾被別人掌控命運,我是不公的受害者。我人生曾以改變天下不公爲目標,後來發現這個目標太過遙遠,不若讓我也成爲不公的受益者,來掌控一回別人的生死吧。”
殷胥曾幾次感受到過薛菱的野心,這還是他頭一回聽她這樣說出。
薛菱嘆道:“若是有朝一日你去南方,或許可去她的家鄉,她葬下的地方看看。,但如今……”
薛菱輕輕笑起來:“不管你願不願意,爲了我的私心,我也想要你登上那個位置。作爲你的‘親生’母親,我也會爲你備有一份大禮。”
她一直在崔家等到了幾近入夜,外頭才傳來崔家幾個長輩回家的聲音,眼見着下人都款步而去,有條不紊的架起了燈籠,各院小廚房也傳來了動火的聲音。
崔季明手裡捏着兩張薄薄的信紙,坐在二房的書房裡等。自言玉離開後,她身邊就沒有固定的下人,幾乎就是十幾天換一撥人,挑着長得好看的帶出去玩,更談不上信任。崔季明手裡捏着兩封陸雙那裡來信,都找不到一個人給她讀,湊在昏黃的燭火下一個字一個字兒的看。
崔式也沒有想着書房裡竟然亮燈,推門才發現崔季明披着單衣跪坐在燈邊,他合上門嘆了口氣:“這事,我說了多少次要你別牽扯,別多問的。”
崔季明苦笑:“我怎能不問。是不是阿公已入大牢,尉遲將軍定罪了?”
崔式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信紙:“我才知道,你現在也有自個兒的消息來源了。尉遲毅,家門抄斬。”
崔季明手一抖:“今日不才入長安,這都不待大理寺審理麼?也沒有關入大牢?他死無對證了,他又是阿公的親信,這事就根本不給阿公洗清的機會吧!跟尉遲毅能有半分關係,蔣經早就三四年找不到蹤跡了,縱然尉遲毅和蔣經是同時入軍——”
崔式:“聖意不得置喙。”
崔季明:“我以爲這不是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時代。現在殷邛是想咬誰就咬誰了?蔣經曾跟我提過‘天下一分爲二’,要我提前站隊,阿耶你對這話,心裡可有數?”
崔季明也不知自己爲何拿這話來問阿耶。只是她覺得崔家似乎也藏了些什麼。
崔式彷彿肩上擔的朝服很沉,努力往後挺了挺脊背,才緩步坐到桌邊來。
“皇帝自然沒有那樣的能力,讓誰死誰就死。可他也是一條被逼到角落裡的瘋狗,怕的是他真的急了豁出命去亂咬一通。所幸先給他一塊肉吃,讓他還維持在‘權勢滔天’的錯覺裡,不至於暴起亂吠。”
崔季明愣了:“原來不是殷邛要尉遲家死,這是必須選一個人去死的投票,而你們將尉遲家投出去了。甚至說漢姓世家……這些年順着殷邛,一次次將鮮卑姓投出去了。”
崔式不置可否。
崔式:“你阿公雖然也知道功高蓋主,但他愛這片土地勝過愛自己的性命,縱然知道有可能會給自己招來禍患,但他也不願意三軍被殷邛搞的一塌糊塗,讓突厥人鐵蹄踏過。”
崔季明:“我知道世家與皇姓這拉鋸戰打了十幾年,可阿耶不怕下次被投出去的是我們?”
崔式:“自然也有人對這種玩法不滿。我也只能說暫時崔家不會落入那種境地。所謂一分爲二,就是有人想換個玩法。這事你心中可以有個數,站隊的事情輪不到你,甚至說可能到你阿耶死的那天,玩法也不一定會改變。”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有人要……阿耶難道也……”
崔式在燈下微微笑了笑,他手指在脣上豎起:“你阿耶沒有這麼主動去找死,也不拒絕撿別人的漏。不過有人有耐性的可怕,你不必太在意,浪再大,崔家也是水裡的銅牛。”
崔季明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想的能對幾分。她以爲鄴高祖統一南北的偉業,是大勢所趨,是千古偉業,歷史考試都要默寫出三條貢獻來得分,然似乎世家卻想抵抗未來千百年不可抗拒的集權趨勢。
崔式道:“尉遲家要入土了。修的伴讀位置也空了出來,殷邛已經找到了接替的人選。”
崔季明擡眼,愣了一下:“……難道是我?!我都在外頭名聲壞成那樣了,還是個瞎子,他都要我去做伴讀?”
崔式苦笑:“我一直讓你去在外頭各種胡鬧,就是想擺脫這件事,看來殷邛心意已決,你入了弘文館,澤雖然清醒過來了,但身體不好,修指不定會成爲下一任太子,你就是要跟殷家站在一道了。”
崔季明垂眼:“阿公都已經這麼表現,殷家還是想把我這個外孫扯進去啊。”
崔式拍了拍她的肩膀:“後日,你便可以準備入弘文館拜過先生,就要搬入東宮住了,既然是皇帝強把你塞進去的,所以你不用怕,再怎麼不守規矩,也沒人敢將你從弘文館趕出來。這表面功夫,還要做到你阿公面前,殷邛發話了,說是許你入大牢見過賀拔慶元一面。”
崔季明艱難張開嘴:“阿耶,我就只想問,你覺得阿公這次……過得去麼?”
崔式嘆氣:“過不過得去,要看天意。不單是殷邛,很多人都不想讓賀拔家活。”
他話音落下,崔季明垂着頭,緩緩趴在了桌案上,臉埋進了手臂裡。
崔式:“已經夜深,你快去休息吧。”
崔季明悶悶的聲音傳來:“……讓我趴一會。”
崔式起身,半晌纔將手放在她頭頂輕輕拍了拍:“很多時候局勢就是這樣,我希望你不要做個你阿公那樣頂天立地的人了。只因天砸下來,要最堅強的人頂着,下頭的人苟且偷生的時候指不定還在扎他的腳。”
崔季明脊背起伏了一下,偏偏頭,露出一點泛紅眼尾來,悶聲應了他一句。
後日。
弘文館門前停了不少馬車,畢竟是休沐結束,不少歸家小住一兩日的生徒也被送回了弘文館,幾位皇子的馬車停在了最前頭,重病初愈的太子澤剛剛回到弘文館,門前聚集了幾位弘文館的博士與講師,正對他行禮。
春夏之交,細雨飄零,弘文館一片濃綠,太子澤正與幾位講師說話,卻聽到了身後一陣小小的喧譁。和其他幾位皇子撐傘站在一處的殷胥也回過頭去。
崔家烏蓬的馬車,前頭幾匹黑色駿馬,車簾掀開,幾個脣紅齒白的少年小侍撐開繪有紅鯉的竹傘,車裡一隻帶扳指的細手接過傘柄,持鐵杖仿若是閒庭漫步般走下馬車,紅衣在陰雨天的灰色中扎眼,豔紅衣襬吹開,殷胥心裡頭漏了半拍。
傘面劃過雨滴,微微擡起半分,堪堪露出金色的佛像耳墜與淡紅的脣。
病痛與外頭的風雨彷彿不能給她留下半分不快的痕跡。
她輕輕勾起了半分笑,世間風流莫過於此。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更18:00~!
感覺往後的幾章會變成校園青春戀愛故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