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將信紙收起來,他條件反射的想將信收到懷中來放着,待夾入衣領內纔想起這要是不小心讓旁人看見了——就完蛋了!
他從書架上取出某本孝經來,夾進去收在一沓聖賢書內,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他也一瞬間心中有種……衝動。既然馬上就要相見,不若帶着這封信去找她“質問”,但質問出的結果,那就只能算是他自己沒事兒找事兒了。
可他的確是三番五次的想過……去作這樣的死。
殷胥得了薛菱的指示,說是佛門一事手段激進對他絕對不利,如今朝堂上他又身處風口浪尖,不若在南地拖一段時間。他幾乎是懷着輕鬆愉悅的心情奔向建康,只是在他路途上的時候,身在建康的崔季明卻第一次得到了崔翕處得來的消息。
而當殷胥到達建康時,崔季明幾乎是前腳離開了建康,往長安去了。她並未得知殷胥要來的消息,甚至連隻言片語都未給他留下,便匆匆離開。
殷胥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好似崔季明在不在,對他而言是根本無所謂的事情。然而他所期待的一切的建康繁華,好似一下子就在內心變成了黑白。
他一直期待着崔季明能帶他遊覽秦淮河畔,去玩過建康夜集,或許許多節日也可一併在建康度過。這裡沒有那麼多兄弟家人,幾乎就只有他們二人,而一切他一路上想過的美好場景,幾乎在得知崔季明的離開後,一切都變成了瞎想。
殷胥對於這些心境,自然不會跟任何一個人說起,他只是一心去處理手頭的事情,全心全意撲在這些棘手的工作上,一面還未曾停止對於言玉的追蹤和對於南方世家的調查。就算耐冬要他出去休息遊覽幾日,他也似乎也興趣寥寥,幾乎除了辦公事外便是窩在建康行宮內讀書。
一心想着要見某人,卻最後沒能見到的失落感,簡直比平日裡的想念還更讓人焦灼。殷胥頭一回知道,自己也能如此靜不下心來的煩躁。
他幾乎是收不到回信也要三五日便朝長安的崔府送信,也要柳娘送了能養好眼睛的藥物給她,殷胥想着如今二人的關係,崔季明應該能信任他,肯吃那些藥了吧。
他還裝作很惱火的樣子,斥責了崔某人的小黃文。崔某人以一封毫無誠意的道歉信打發了他,信中直言“你要是當真覺得我冒犯了你,那我也不介意你冒犯我。請隨意的不要臉的來冒犯我吧,就你的道行,還整不出超越我下限的妖蛾子。”
但至此以後,她回信中,漸漸開始正經起來,殷胥反倒心中又覺得失落。
四下無人時,殷胥也曾內心討伐自己,不該裝作出那般嚴肅的樣子,畢竟……因此而自吃“苦頭”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他想自己也不該總是這樣。
然而分離的時間愈來愈久,他中途回過一兩趟長安,而崔季明則因爲是如今的太子伴讀,而被派出去行事,二人幾次失之交臂。幾乎有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崔季明的回信也愈發少了,她甚至可以收到他四五封信件卻不回一封。
陸行幫甚至找不到她的所在,連信也接送不到。殷胥心中的惴惴不安一步步擴大,他幾乎要認爲是崔季明有意避開與他相遇了。而他連一個理由都未得到。
而另一面,殷胥又在查探崔翕當初帶走言玉的目的,以及那時候找尋言玉的幾位男子到底是何人,爲突厥在南地提供支援的人物又是哪位。
只是他越深挖,越才發現江左世家之間有多麼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而幾乎是自長江以南,皇家對於這片土地的管束到底有多麼無力,這些郡望幾乎是從大鄴建立以來,就未曾真正被掌控在皇家手中一般。
他對於崔家如此複雜的背景,也稍微有些瞭解。而崔翕縱然自長安退下宰相之位有十幾年,但江南提及翕公的名聲,卻仍然是如雷貫耳,這種影響力,讓殷胥不由得感覺有些微妙。
但朝堂上許許多多的事情雖然也依然重要,一件件在他意料中推行着,但漸漸的,但彷彿這些事都可以暫擱,追逐着想見到崔季明,反倒成了他行事的重心。
這第二年的冬天,殷胥因空宗一事往蘇州而去,路上暫停留在了吳興。
在正月的吳興城內,過了初五后街道上的繁華,已經超越了三十年前大鄴人的想象。此地靠近太湖,太湖又不但臨近蘇州,無錫,又有江南河在內的幾條運河溝通,在近些年內從南至北,運河周邊的城鎮如同膨脹般發展起來。
高祖時期曾命農民遷入東都洛陽,而農民怎麼都不願,自發性偷偷溜回鄉村,幾乎造成了當年的笑話。而如今,各地的城市卻逐漸一步步壯大起來,尤其在這一兩年間,發展與動盪幾乎存在於每個角落。誰也不知道這變動是向盛世前行,亦或是下一場戰亂前的暗雷。
但這時代變動的過程,卻絕算不上是美好的。
自奴婢部曲制廢后,曾在政令發佈後實施前的短短一兩個月,殺奴的狂潮在各地門閥莊園下掀起,以偏遠地區尤甚,畢竟政令未實行的情況下,殺奴是完全合法的。無數主家以這種流血來恐嚇警告手下的奴僕,並向朝廷發出不滿與抵抗。
但實際大鄴的體制是不能用奴隸部曲制度來概括,雖然在律法上“部曲奴婢身繫於主”“或可自由買賣,隸屬賤口”,但是與突厥所謂的征服人口的奴隸制仍然不同,許多奴隸也獲得了一定的地位權利,在實際權力上與普通人的差距並非天壤之別。
因這種不算太明顯的生存差距,面臨主家鐵血的鎮壓,大量的部曲奴婢分爲了兩種,一類爲了謀求良民身份,集體出逃、燒殺主家、造成暴動,然後向土地富裕的地區轉移,等待律法實行後可以在本地入戶,分得正當渠道的土地。而另一類則覺得本來的奴婢身份過得也不算太差,或者是不肯放棄已有生活,協助主家坑殺追捕其餘奴婢,妄圖因此在最後的奴婢時代,獲取主家的地位,不論是否能轉成民戶,都希望得到富庶的主家的庇護。
殷胥早在向殷邛提出廢奴婢制時,就對這種各地將引發暴動的情況早有預料。
不單大鄴,每朝每代的每一年,南北各地都有無數或大或小的暴動發生,這類暴動如同每年的雨雪一樣,必然會來,只是絕大多數都被鎮壓或者被解決了。
畢竟天下百姓之苦,是千年也未能改變的事實。縱然大鄴這些年,賦稅極低,絕大多數地區的百姓與前朝幾百年動亂比起來,都活的很像個人了。但這種民福仍然是脆弱的,一場洪水,一年凍災就能引起小片地區的崩潰,這種過不下去日子的暴怒與痛苦,總要由朝廷來承擔。
而今年,幾場暴動的矛頭卻對準了各地的主家郡望,終於不用朝廷來應付了。
朝廷雖然心裡恨不得他們鬧的稍微久一點,讓某些以各種手段抵擋朝廷的各地門閥吃些苦頭,但這類暴動若完全不制止,則會引起一圈圈的漣漪,事態也很容易發展到朝廷控制不住。於是朝廷只對部分鬧的死傷太多的暴動進行了出兵鎮壓,而對於其他的小動亂,基本都是朝廷出面幫助遷居且轉成民戶,分授土地。
而如何安頓這些新民戶則成爲了最重要的問題。畢竟還有大部分的土地在富戶地主手中,富餘的土地是不足夠分給大量民戶的,因此仍要有大量民戶成爲地主的佃戶。在殷胥與薛菱的攜手下,以及朝堂上羣臣的消極態度中,新的租佃律法誕生。
朝廷規定租佃關係必須要確立契約,由當地衙門備案,租佃契約需要寫明雙方的權利義務,租佃期長與田租率。當然,大鄴也並未出現權利義務這樣的字眼,只是表明了各方的行事範圍。且契約本身,不論是否有條例寫明,只要備案便具有兩項基本的原則,一是佃戶可拒絕地主在契約外的其他要求;二則是在當地衙門認定的部分天災與動亂下,地主若不對佃客進行存恤,則確定爲違反律例,需要接受朝廷處罰。
當然朝廷維護契約雙方,也會從所有備案的租佃契約中,抽取少量的佃租稅。這種狀況下,自然會有大量的地主,爲了逃這額外的租佃稅,選擇私定契約,不在當地衙門備案。
然而新的律法與政策下,自由契約的實行,也讓各地的地主富戶開始了急劇的洗牌。
其中加劇這種洗牌的原因,是殷胥與薛菱發生矛盾後也一直堅持的一條律法。
這條律法便是朝廷不可規定具體的田租率,只可給出非常粗略、範圍廣泛的田租率規範。殷胥堅持制定的律法中,給出“二成至八成的田租率皆是可立契約”的條件,而薛菱卻表示如果給地主如此範圍的自由,他們肯定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八成,那佃戶則無路可活了。
而殷胥卻不這麼認爲。他以前總以爲朝廷是可以單方面制定這些比率的,但這幾年來只是調控凍災米價、各地設置塌房,爲了獲得資金而開始插手商行的殷胥,明白了前世坐在長安城內百年也不可能瞭解的道理。在某種程度上,商行是可以自發的形成合適的調控的。
曾經坑殺奴婢的地主幾乎招不到佃客。而一大批以行商發家的富戶,開始以契約備案、佃租降低、貸借種糧等等的優待政策,大批招攬佃客。地主收的田租太低,雖然能招到大批佃客,但對於富戶自己而言則是賠錢的;田租太高,則一定會佃客四散,田荒業廢。
雖非當年人人有地的均田制已經幾乎不可能在往復,但佃戶在人身上並不被地主束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選擇自願的租佃關係。於是在這樣有商品經濟風格的租佃市場上,也出現了優勝劣汰。
幾乎在兩三個月什麼奇葩契約都出現的浮動之後,這種地主和佃客雙向選擇的田租率出現了穩定,幾乎從南至北,都在四成五至五成五之間略微浮動,形成了自發的均衡價碼。
基本以今年租佃契約的普及狀況來看,在這一年的招租期,適應政策、契約備案的新地主幾乎都招滿了佃客,而舊莊園地主很多都留有荒田。再加上這兩年不錯的稅率政策,來年收成時,各地將會有很大程度的財富流動,錢財向新地主轉移,他們爲了擴張也會必定從去年虧損的舊莊園地購入大量的土地。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未來兩三年,曾經的主家與門閥手中的土地怕是會被一點點交易走。
這纔是削了各世家的根本。
不過,情況看起來雖然是有好的地方,但仍有無數的漏洞在新政實行下暴露出來。比如地方上的律法十分不完善,佃戶遭遇到了地主違反契約的情況,居然各種訴告無門。律法與社會還不能緊跟上這種新的潮流,不斷的有摩擦發生,若不抓緊完善,這種改革也終將以失敗而告終,或許奴婢制的回潮也會再可能出現。
對於這些,殷胥雖只是端王之名,但他早習慣了時時刻刻將天下當作自己身上的擔子,因此這一年,耐冬覺得他快比朝堂上某些人,還要繁忙乏累了。
而在吳興城內的這一停,他因時間短暫,只暫留在茶坊。畢竟這些年,科考的名額比前些年多了許多,肯抱着希望去竄那一兩個名額,進長安趕考之人也增加了,吳興這樣的交通樞紐,也出現了大量的客邸和與擺渡碼頭。
殷胥正在隨耐冬和其他僕從,坐在茶坊二層,等待過湖的擺渡客船。像他這樣或家底不薄或家世不菲的等船人還有不少,他雖不言明身份,但好歹也是個王爺,也不知道此地到底有多少貴人,竟然連個靠湖的位置也買不到,只得坐在二樓靠樓梯天井的位置。
這次之所以親自去蘇州查空宗一事,一是被他從長安強行拉過來幫忙的嘉尚行事不利,身陷囹圄;二則是他陸行幫一直查着言玉的行蹤,在這幾個月期間他似乎頻繁出現在江南,此次在空宗在蘇州升壇傳法之際,居然與言玉很相似的人也出現在了蘇州。
他就有些好奇懷疑了,難道空宗的盛行……也於他們有關?
在殷胥正坐在天井邊飲茶時,幾個布衣人也走入了茶館內,雖衣料算不上富貴,腳上的布靴看起來也沾着許多髒泥,但爲首某個帶着擋雪布斗笠的男子,頸上卻帶着個黑色的皮毛油亮的圍脖。
他身量修長,脊背有着練武人的輕盈矯健。腰間一把禿鞘的長橫刀,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和頭髮,只能知道對方應當還很年輕。
這家茶坊,是陸行幫在運河下的新產業之一,那男子卻朝一樓的掌櫃出示了一塊巴掌大的白玉牌子,上頭似乎刻着個潦草的王八。
作者有話要說: 因爲是第二年的正月了,算來……崔季明已經十七了。倆人是在崔季明十六歲生日前的那個初冬開始分離的,實際上有一年多了。
不過一年多,也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