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說迪古乃身子本就健壯,傷口恢復得很不錯。因大氏惦記着,六日後,迪古乃被接回了遼王府。那日大氏拉着我的手說了好多話,概括起來就是謝謝我將迪古乃照顧得很好。我心中羞愧,發生這樣的事,我是最該打自己耳光的人。因爲迪古乃後來說,我生日當晚,他獨自駕馬在我們曾經去過的地方一一溜達了一圈,準備回城時看見泰阿丹正焦急的找我,於是這才尋進了山裡。
但迪古乃卻不許泰阿丹說出去,只道他是想進山打獵,碰巧遇見了我,也碰巧撞上了老虎。宗幹回府後很是誇讚了他一番,稱敢與老虎交鋒纔是他完顏宗乾的好兒子。我當時就在一旁,聽見後心裡很不是滋味,可迪古乃卻很興奮。能得到父親的美贊和重視,身爲衆多庶子中的一個,他肯定很珍惜吧。儘管這背後,是差點丟掉的寶貴性命。
“你來得倒是勤。”一不慍不火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我擡眼一看,不覺一驚,低眉道:“參見太子殿下。”心想迪古乃受傷多日,合剌終於知道來探望一下。若他來得早,我倒還相信他是關心弟弟。今日纔過來,八成只是想做出個兄友弟恭的樣子,迷惑旁人的眼睛,覺得他這個未來的皇帝重手足之情。
“你怕我?”合剌淡淡問道,我依舊低着頭,恭恭敬敬笑道:“沒有,殿下心性溫厚,我怎麼會怕呢。”
“溫厚?原來我在你心裡是這樣的。”他輕笑,盯着我久久不動。心中厭惡不已,如今的合剌早已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了。他知道自己要當皇帝了,他開始享受着掌控別人命運的快感,並且漸漸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你是不是覺得我溫厚,就不把我的話放在耳邊了?”他伸出食指,挑起我的下巴,眼瞳裡瀰漫着一絲怒氣。我婉轉一笑,脆生生道:“殿下多心了,我一直都記着,不敢有一刻忘懷。”
他鼻子發出輕哼聲。我擡頭,拋給他一個委屈的眼神。合剌陰鬱的面色當即放軟,食指鬆開我下巴,但整隻手卻摸上我的臉頰,我忍住嫌惡,帶着哭腔低聲道:“再怎麼說,當日若無他在身旁,殿下今日可能就見不着歌兒了,到底是救命之恩,歌兒又怎能棄之不理……叫旁人如何想歌兒……”
“你別哭……唉,我不過問一句罷了,我信你就是了。”合剌柔聲軟語,面上卻含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我心中暗罵,果然!他十分喜歡這種凌駕於別人之上的感覺,看着我楚楚可憐的表情,他心裡不是憐惜,而是滿意。我的順從和屈服,能帶給他無限快慰。早聞歷史上的金熙宗是個心理變態的皇帝,如今才十幾歲,便已經有變態的徵兆了!
匆匆離開遼王府,我心裡堵得十分難受,花漣和泰阿丹快步跟在我身後,許是見我一臉鬱悶之色,皆閉着嘴一言不發。坐進馬車裡,望着手腕上的玉鐲,終是難以抑制心頭的酸澀,把臉埋在棉衾中嚶嚶的哭了出來。
“小娘子終於回來了。”花漣在明珠閣外迎候,我上前不解道:“怎麼在外面等我,風這樣冷。”她低眉道:“元帥半個時辰前回來了,在樓上等着小娘子。”我微感驚訝,完顏宗翰怎麼突然回來了,也沒提前傳個話。不過,他離開的時候也沒吱一聲。
推門進屋前,我有一瞬間的遲疑,快五個月沒見了,他又是懷着氣走的。最近發生的事情又多,我自己心裡也煩,若他待會不給我好臉色,我估摸着會和他吵起來。
掀開珠簾錦帳,他斜靠在軟榻上,手裡捧着一本書冊。見我進來了,目光倏地罩住我,臉上表情淡淡,我慢騰騰的移步過去,垂目輕聲道:“義父回來了。”
身子陡輕,我驚呼一聲,擡頭時已躺在他懷裡,掙扎幾下,完顏宗翰不悅道:“怎麼?我回來了你不高興?”我從他大掌中抽出手,側過臉淡淡道:“義父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歌兒習慣了,沒什麼高興不高興的。”
“這話說的倒是怨我了。”他低低笑了幾聲,結滿鬍子的下巴來回蹭着我的臉,“很疼,你走開。”我伸手推開他的臉,欲從他腿上跳下去,完顏宗翰摟緊我的腰輕聲道:“好了好了,別胡鬧了,我錯了好不好。”我聽他這麼說,不免有幾分詫異,默默低着眉,不說話。
“你不是說我心眼兒小嗎?既然知道,何必再生我的氣?你跟宗賢跑去喝酒,換了你是我,你不會生氣?”我看了他幾秒,出聲道:“我不是氣這個。”
“那是爲何?”我秀眉微蹙,撥着手指上那顆泛着綠光的戒指,慢慢道:“若你沒有不打招呼就離開,若我壽辰那晚有你陪着,我也不會心裡難過,也就不會騎馬出城,更不會進山林裡,不會掉進雪坑裡幾乎快要凍死……”說到最後,我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完顏宗翰眉心微動,抱緊我喃喃道:“是我不好,我該死……”我越哭越大聲,枕在他肩頭哽咽道:“你不曉得,迪古乃差點死掉……”
“我知道,就是知道了這件事才趕緊回來的,都怪我……怪我……”他把手放在我嘴邊,哄道:“別生悶氣,咬我一口吧。”我撇開臉抽泣道:“別以爲我會原諒你。”完顏宗翰連聲點頭,摟住我低語道:“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不哭了好不好,罰我跪一個時辰,任你打任你罵行不行?”看着他乞求的眼神,我一時又哭又笑,使勁拽了一下他的鬍子,完顏宗翰“哎喲”一聲,我急道:“真拽疼了?”他頓了一秒後哈哈笑了起來,見我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忙止住笑柔聲道:“彆氣,彆氣,我們好好說話。”我白了他一眼,在案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迪古乃那孩子……真是太讓我吃驚了。”完顏宗翰輕嘆,我忍住心頭的難受,低語道:“你得好好謝謝他,沒有他,可能我就不在這裡了。”完顏宗翰“嗯”了一聲,我想了一想擡頭道:“他日合剌繼位,還請義父多多護着迪古乃,有很多事情,義父也是明白的。”他道:“那是自然,不過,以他的心智,會懂得如何安身立命的。”
我心下悵然,若只論心智,迪古乃確實勝出旁人許多。可再有心智,若是動了情,有了牽掛,他還能沉住氣、一如既往的走下去嗎?一個做大事的人,最好是冷情之人,可我私心裡,還是……不想他失去了真性情……
我進來時,梧桐正坐在迪古乃牀邊嬉笑,不知兄弟倆在說些什麼,看樣子都很開心。梧桐見我手裡提着食盒,屁顛屁顛的跑了過來笑道:“姐姐又帶了什麼好吃的呀?”我遞給他淺笑道:“你自己打開看看,嚐嚐我的手藝。”
迪古乃向我招手,我走到牀邊坐下,他看着梧桐從盒子裡拿出幾碟點心,好奇道:“你親手做的?”我得意的點了點頭,那些糕點是我和秀娥學了兩天才基本學會的,今兒做了一個多時辰。梧桐端過來,乖巧道:“二哥先嚐嘗。”
我拿筷子夾了一小塊餵給他,一臉期盼的望着他,緊張道:“好吃不?”迪古乃咀嚼了很久,半晌才道:“好吃,還要再吃。”我滿足的笑了笑,梧桐從桌上倒了杯水過來,“二哥喝口水,別噎着了。”我摸摸梧桐的小腦袋嘆道:“你二哥能有你這麼個懂事的弟弟,真是他的福氣。”梧桐眨眼認真道:“纔不是呢,梧桐能有二哥在身邊,是梧桐的福氣呢。”
迪古乃輕笑,寵溺的看着這個年幼的弟弟。我低眉不語,想到了合剌,唉……終究他和迪古乃只是堂兄弟,歷來親兄弟之間互相殘害的都不少,何況是嫡庶有別的堂兄弟。
“想什麼呢?”迪古乃拽着我的小辮,“你就愛走神兒。”我微微一笑,將他的左手擱在眼前細看,手背上的傷疤已經結痂了,迪古乃皺眉道:“很醜是不是,像條蟲子似的。”我搖搖頭,低聲道:“像一條龍。”他手一顫,牢牢盯住我,梧桐不知何時出去了,連着帶走了一碟點心。
我低頭摸着那條傷疤,淡淡道:“今兒一走,可能要很久纔會來看你了。”
迪古乃沒有說話,我繼續道:“以後若是不出岔子,我們可以偶爾見一次面的。”他默了半會,反握住我的手,額上青筋鼓動,眉眼冷峻而不失溫柔,緩緩開口道:“好,我明白了。”
心頭放鬆的一刻,也夾着絲絲無奈,我主動抱住他,在他耳邊清清楚楚地說:“我相信你,終有一日,能得到你最想要的——你會的,一定會的。”迪古乃身子一硬,伸手緊緊環住我的腰,將我按在他的胸口,我急聲道:“別,你的傷——”他的笑容森冷而又堅定,似乎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一個承諾,“這點痛都承受不了,還如何承受將來的狂風驟雨——又如何要得起你、如何使你有朝一日光明正大的屬於我——”
我心中驚痛,他說他要我,要我光明正大的屬於他——迪古乃,對我的感情竟然已如此深?面對眼前這個小小少年,我真不知該不該,珍藏這份危險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