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節聞言淡淡一笑,清亮的美眸中劃過一縷微芒。她正一正妝飾,雙頰微微泛着一抹滿足的紅暈,櫻脣輕啓:“陛下處心積慮地爲娘娘封后鋪路,我不過只是想令陛下如意,難道有錯麼?”
我心怦然一動,當下竟有幾分坐立不安。重節直視着我,兀自微笑,“不論娘娘信與否,重節對陛下的愛意,不比娘娘您少。”
我冷笑出聲,一個小丫頭片子,竟如此大言不慚,“重節,你的心未免也太大了!”說畢,我扶着秋蘭站起身,斜眼睨着她笑道:“你放心,陛下總不會關你一輩子。本宮會爲你留意門當戶對的如意郎君,絕不會委屈你半分。”
重節語氣平靜地說:“我的終身大事,就不勞娘娘費心了。”我未再接話,提步向門口行去。方踏出一隻腳,身後傳來一聲嬌笑:“娘娘自以爲付出甚多,可娘娘真的是最懂陛下的人麼?娘娘一味霸佔着陛下,陛下心裡難道沒有怨言麼?不以陛下的快樂爲先,娘娘根本就是自私的!”
我並未氣惱,頭也不回地哂笑道:“不是本宮,難不成是你?重節,念在你年幼無知,本宮無謂與你多說。”我沉了下臉,加快腳步,甩下一句話:“你好自爲之吧!”
坐上轎輦,秋蘭回頭啐了一口,恨恨地說:“娘娘,這小丫頭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方纔真該好好賞她幾巴掌!”
我揉一揉額角,疲憊地道:“你也說她是小丫頭,何必與她計較。萬一她又哭又鬧、尋死覓活。把動靜鬧大了,豈不是正合了她的意?”
秋蘭點點頭,試問道:“那麼,今日之事。是否告訴陛下?”我懶洋洋地回道:“你明着是我的侍女,暗着卻唯他是命,說與不說你還來問我?”
她面露窘迫。旋即又想起什麼,唏噓道:“惠妃原本就爲正室,如今又懷着身孕。陛下想力排衆議,立娘娘爲後,着實難如登天。奴婢竟未料着……陛下能狠心打掉惠妃的胎,爲娘娘封后掃去一大阻礙……”
我伸出食指“噓”了一聲,她望一望擡轎的宮人。頷首閉口不言。
亥時將闌,迪古乃方纔回宮,帶着一身的酒氣。我係着素色寢衣,靜坐在美人榻上,思索着等他沐浴後。該如何把話說清楚。
七月天悶熱異常,不過坐了一會兒,就覺脊背上滲出了汗珠。我取來白玉香扇,煩躁地搖了一陣,耳旁不時迴盪着重節最後的笑語。
我本該無視她的話,可沒來由的卻有些心虛。以她的眼光來看,我確實是自私而又貪得無厭的。
長嘆一氣,我伸手去拿茶盅,卻被一隻大掌搶了先。我擡眼詫異道:“你何時進來的?”迪古乃端着茶盅。攬着我坐下,笑問道:“想什麼想這樣出神?”
我微微一笑,低頭喝着茶。秋蘭鋪完牀,從珠簾那頭出來。我悄悄用眼神詢問,她搖了搖頭,表示還未來得及告訴迪古乃。
迪古乃渾然未覺。他撫摸我的長髮,輕輕一嗅,“宛宛的青絲,有股淡淡的荷香。”我笑一笑,坐直了身子,望着他道:“今日我去看了重節。”
他微一變色,口吻警覺地問:“你去那兒做什麼?”我如實回答:“她哭鬧着要見我,若不如她的意,萬一出了事兒可好。”
迪古乃輕咳一聲,伸手去端茶盅,卻錯拿了方纔被我喝完的那一盅。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哼笑道:“陛下如何心神不寧的?”說畢,我不等他回話,直截了當地說:“重節全告訴我了!你可有什麼話要說?”
他神色難看,視線只落在別處,好半晌過去,方纔開口說了句:“我尋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對她的肚子下手,若她沒了子嗣——”
我一把抓住他手腕,情緒激動地打斷道:“殺了她的孩子,就爲我入主中宮除去了一個最大的絆腳石?”我停一停,心中充滿了後怕,“迪古乃,你怎能變得如此可怖?那是你的骨肉,更是一條生命啊!”
他眉心一擰,眸光極其複雜,“朕……我已經負了你,豈能再讓你終生爲妾?十年多來,我每時每刻都爲此愧疚難受……我不能……”
心扉霎時變得滾燙,我舉帕爲他擦拭額角的汗,“你不曾負我,真的,我亦不曾怨你。”迪古乃握住我的手,緊抿着雙脣,默默無語。
我摩挲他粗糙的掌心,低眉道:“你千般萬般爲我打算,可有想過我是否願意?拿一條小生命換來的後位,我坐着豈非要日日夜夜噩夢不斷?其實當日,我剛聽聞你賞賜給惠妃的血燕中有紅花時,確實亦曾有一瞬間懷疑你。但僅僅只是瞬間,我就打消了這個可怕的懷疑。然而竟不知……”
我擡眼,迪古乃撇開臉,脣角輕輕抽動。我再度垂首,淡淡道:“或許,這纔是你吧。與所有帝王一樣,無情冷血,涼薄殘酷……”
話音方落,人已被他緊緊拉入懷中。迪古乃深深吸氣,不停地喃喃訴說:“宛宛,我縱然一千個不是,對你卻從來未改變過……”
察覺出他的顫抖,我方知略有失言,忙從他胸前仰起面,“我知,我知,我並無責怪你的意思。”他不答話,緊緊復緊緊的抱着我,彷彿一鬆開就會永遠失去我。
彼此相擁半晌,燭淚厚厚地積了幾層。我一下一下撫着他的背,輕嘆道:“既然惠妃無恙,就讓事情徹底過去吧,也許一切早已是天註定。你以後不準再動什麼心思,我已經很滿足當下的生活,更無意無願當什麼皇后。”
迪古乃身體一僵,我笑一笑,繼續道:“你以爲皇后就那麼好當?日日操勞後宮瑣事,還得盡心侍奉兩宮皇太后。你又不是不瞭解我的性子,我只想過得安逸舒適,做你的小女人,僅此而已。”
他聞得最後一句,臉色明顯好了許多。我斂了笑意,言歸正傳,“不過,你打算一直晾着重節麼?”
迪古乃眼神一凜,譏諷道:“她倒是真把朕的話當回事了!”
我默默道:“君無戲言。而且,你若不兌現承諾,把她逼急了,難說她不會將此事的真相公之於衆。到時候,不僅你會受羣臣非議,連我也會成了慫恿君王殺子的妖女。”
迪古乃輕描淡寫道:“這有何難,朕讓她永遠消失便是。”
我臉色一沉,用力打開他的手,“完顏亮,你殺人殺成癮了麼?”迪古乃見我動怒,略一怔仲,正要開口,我已站起身,望着他道:“登位之初,你大肆捕殺朝臣宗室,這也就罷了。可你現在,你現在簡直就是愛上了草菅人命。你已經習慣了這個位置的絕對權力,你已經開始享受掌握生殺大權的快感——”
“不要再說了!”
他重重地打斷我,劍眉聚攏,藏着絲絲怒意,“我打小就心腸毒辣,我從沒說過我是大善人!你厭惡也好,唾棄也好,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賭氣般的口吻,聽在耳邊,我只有無奈一笑。迪古乃盤腿坐着,雙手撐在膝蓋上,撇着臉不理睬我。
我心暗道:原是想勸他,豈知竟激怒了他,像個孩子似的說這些破罐子破摔的話。看來,勸誡一個皇帝,到底不能太直接。便是昔日的唐太宗,也有恨不得殺了魏徵的時候。
我將茶盅遞過去,故意道:“哎呀,是臣妾言語有失,郎主您喝口茶消消氣吧!”他輕哼一聲,表情有幾分虛。我碰一碰他肩膀,心平氣和地說:“若非真心爲你想着,我大可不必說這些惹你生氣。你要是隻喜歡聽甜言蜜語,儘管天天往惠妃姝妃她們那兒去。”
迪古乃抿了口茶,先裝模作樣的沉了會兒臉,下一瞬腦袋卻貼在了我腰腹上,“我沒生氣,我只是不愛聽你數落我。”
我笑得無可奈何,瞧他現在這副模樣,哪裡還有半分戾氣,讓人看着只想去寵去疼。我撫摸他的黑髮,柔聲嘆道:“你呀,慣會討人喜歡。”
他嘿嘿一笑,隨即沉默半晌,淡淡地道了句:“你說的朕都明白。”
我“嗯”了一聲,目光飄向窗外的寂寂夜色,不帶情緒地接話道:“你儘管封她一個妃位便是,我準了你。”
五日後的一個陰天,重節終於如願以償,成了爲數不多的妃嬪一員。只是迪古乃不曾召她侍寢,亦不曾踏足過她所住的宮室。兩宮太后原本對迪古乃此舉十分不滿,但見迪古乃一直冷落着重節,怒氣也就散去了大半。
秋蘭聽聞此事由我促成,可沒少在我耳旁唸叨。她哪裡曉得其中利害,更不會明白我其實另有他想。
因着紅花一事,惠妃不會對重節有好臉,兩宮太后更是會防着重節得寵。從此以後,瑤華殿便不再是唯一的焦點,衆人的目光也能稍稍轉移幾分。而重節又不是一個省油的燈,她豈會甘願受旁人的白眼,就讓她自己折騰吧。以她的不服輸的性子,未必是個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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