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蠱之毒,又入肺腑,深入骨髓了。
白二一直守在殿外,寸步不離,隔一個時辰號一次脈,戰戰兢兢絲毫不敢大意。
已至晚膳時分,聞柒還未清醒,已睡了近半日了,寢殿外,珠簾清響,窗柩在殿中漏下一層細碎的光影,忽而,一雙明黃的小靴子踩碎了影,映出一個嬌小的人兒身影,不及木案高低,歪歪扭扭地動着。
“孃親。”
是孩童的聲音,稚嫩,軟糯,像清脆的宮鈴,好聽悅耳極了。
搖搖晃晃地,小小的人影從珠簾後撞進來,着了一身蜀繡緞子的黃馬褂,黑色滾邊的錦帶上墜着瑩潤的玉佩,玉冠束髮,脣紅齒白。
好個精緻的糯米糰子,兩頰緋紅,帶着嬰兒肥,脣似點絳,長長的睫撲閃撲閃,一雙大大的眸,似水洗過的瑪瑙,真是個俊俏的孩兒。
小糯米糰子端着玉盞,小小的臉不及玉盞大小,大抵學步不久,一步一晃,玉盞裡的湯汁灑了他一手。小小的身子不過剛長過牀榻高,將玉盞擱下,小糯米糰子手腳並用地爬上了牀榻,肥嘟嘟的小手推着牀榻裡的人:“孃親。”
榻上的人未曾反應,小糯米糰子便踢了緞面靴子爬上了榻:“孃親,孃親,醒醒。”
聞柒咕噥了一聲,顫了顫睫毛,掀開眸,怔忪了一下:“十七怎麼來了?”伸了個懶腰,便將小小的一團抱進懷裡,蹭蹭,軟軟的。
這小人兒,生得精緻極了,說是三分像了常湘王殿下的柔美,七分像了北帝陛下的絕色。怎麼看怎麼不像惠妃與燕長溥,難怪燕宮傳聞,聞氏胤榮狸貓換太子,這常山王十七殿下正是聞氏胤榮與北帝私生。
看吧,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親生的!聞柒揉了揉小十七的頭,束好了的發,被一通蹂躪。
小十七也不躲,乖巧得緊:“孃親。”短小的胳膊夠着木案上的藥碗,糯米餈的聲音哄聞柒,“喝藥藥。”
兩三歲的孩子,正是懵懂時,小十七卻是格外早慧,平日,老氣橫秋一副小大人模樣,倒是在聞柒跟前,像只剛入世的貓兒,乖順柔軟。
這孩子,性子八分像了秦宓,還有兩分與聞柒如出一轍的狡黠。
聞柒督了一眼藥碗,皺眉嘟囔:“燙。”
小十七的小手已經摸到玉盞邊緣了,已有些溫涼了,黑珍珠般的瞳仁凝着聞柒,板着一張小俊臉:“不乖。”
嗯,十七殿下學會了聞柒的火眼金睛。
聞柒摸摸鼻子,裝不下去了,可憐兮兮的撇撇嘴:“苦。”
小十七一本正經:“白六說,良藥苦口。”
這白六,說的正是神醫白二。十七殿下不識容顏,臉盲至此、不識人名,與其表兄長秦六爺簡直如出一轍,聞柒曾質疑北滄皇室是不是都患臉盲症,白神醫說,只有六爺和小殿下。
聞柒有點想揍白庸醫一頓。
“忘了孃親的話了?”挑挑眉頭,瞧着榻上的小人兒,一臉誘拐孩童的壞氣。
小十七乖乖點頭:“孃親說不和庸醫玩耍。”
聞柒回大燕不過一月,原本乖巧寡言的十七殿下改頭換面,開口便是金玉良言:孃親說……
聞柒甚是滿意,摸摸十七的頭:“乖乖噠。”
十七耷拉着小腦袋讓聞柒蹂躪,小臉粉粉的,眸子像極了小動物的眼,清澈又乖順,脆生生地說:“孃親喝了藥,十七就去剝了白四那庸醫。”
剝了?這孩子,不學好啊,聞柒想到了一句千古名言:上樑不正下樑歪。聞柒一把抱着十七軟軟的小身子,耳提面命:“十七啊,咱都是文明人,要與人爲善,不能太暴力。”下一句,“要來陰的,不動聲色!”想了想,又教育,“嗯,坑蒙拐騙是上策。”
上樑不正下樑歪!倒也確實是這個理。
小十七一臉茫然,然後豁然開朗,一雙寶石的眸清澈:“那十七罰他三日不準如廁。”說着,從腰間的小兜裡掏出一顆晶瑩翠綠的玩意,獻寶似的給聞柒看,“這是九姨姨給我的十全大補丸。”晶瑩剔透的丸子,看着便讓人食慾大增,好東西啊。
這十全大補丸,十七殿下上午便給了十五殿下一顆,說是十五殿下在茅廁裡蹲到現在還沒出來,這玩意,簡直是坑蒙拐騙的神品。
十七殿下,真是得了聞柒親傳,深得她心,連連點頭:“甚好甚好。”心情大好,聞柒一口便飲盡了碗裡的藥,然後對着小十七苦得齜牙咧嘴。
十七從小兜裡一陣掏,小手遞到聞柒嘴邊:“孃親,吃蜜餞。”
殿外,白二抹了一把冷汗,他決定,近日見了十七殿下一定要繞道走,那小娃子越來越像聞柒主子了。
殿中,偶爾傳出孩子清脆軟糯的聲音,聽着乖巧又惹人疼愛。
“孃親,十七給你捶腿。”
“孃親,軟,要抱抱。”
“孃親,要親親。”
“……”
宓爺不在,十七殿下越發得寸進尺了,簡直登堂入室,白二側耳,仔細聽着,當然,仔細記着。
十七殿下撒嬌,軟軟的童音,糯米餈似的黏溺:“孃親,十七要暖牀。”
所幸宓爺不再,不然一定扔出去。
聞柒笑嘻嘻:“小美人,到爺懷裡來。”
隨後,寢殿裡傳出孩童咯咯的笑聲。
白二揮了揮手,屋檐上,一黑衣勁裝的男人從天而降,白二吩咐,“記下來,”思索了片刻,道,“十一月十九,娘娘安好,夜,與小殿下同眠。”
爺走時吩咐,風吹草動,如實傳報,關於同眠一事,怕是還要事無鉅細一番才行。
殿中嬉鬧一番後,倒是靜了,十七殿下軟綿綿的小嗓音水滴滴地砸進白二的耳朵:“孃親,軟軟奶孃說歡喜白三。”
軟軟?哪個?白二眼皮一跳,就聽見聞柒趣味十足地應了一句:“那個波濤洶涌?”
哦,十七殿下的奶孃裡,有個胸前尤其壯觀的,十七殿下給取了個文雅的別名:軟軟。這名字倒寫實。
十七殿下又說:“就是她,軟軟奶孃還說想同白三睏覺。”想了想,人小鬼大,老氣橫秋的語氣,“還要給白三生娃娃。”
睏覺?生娃娃?白二胸口一滯,有點喘不過氣來,葉十說,那軟軟奶孃比兩個樑六還厚實,白二有種快要被壓死的感覺。
聞柒就問了:“我家十七覺得如何?”她笑嘻嘻的,語氣玩味,說笑似的。
小小的人兒大人似的語氣,正經刻板,有理有據一板一眼地說:“太傅夫子說,君子有成人之美。”
白二腎虛了,再也不快樂了……
“重記,”白二扶額,提高了嗓門,衝着寢殿裡道了一句,“十一月十九,娘娘安好,無異。”絕口不提同眠一事。
然後便聽得殿中小人兒奶聲奶氣地說:“太傅夫子還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十七覺得不能委屈逼迫了神醫哥哥。”
呵,這白庸醫一下子變成了神醫哥哥,孩子的臉,六月的天,風雲鉅變:沒譜。
白二總算鬆了一口氣,小兒難養,這十七殿下,得盡了聞柒真傳,小小人兒一腔花招,真叫人招架不住,誒,抹了一把冷汗。
“喲,這是誰家兒子,瞧瞧,多聰明多討喜多惹人疼,孃的小心肝誒。”
十七呵呵笑着:“孃親家的。”
一大一小,嬉鬧嬉笑了好一頓才睡下,日頭西落,東昇,幾個來回,這一睡,竟是兩日又餘,十一月的天,冷了。
迷迷糊糊地,聞柒醒不過來,眼皮太重,耳邊嗡嗡地響,她做了個夢,很長很長,只隱隱約約記得她家爺被一個沒有眼睛的無臉怪吞了,然後她一邊追一邊喊着‘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快吐出來!’,無臉怪用尾巴打她,她就踢那孽障的肚子,無臉怪吐出了一地的糯米糰子,她怒了,罵‘不要糰子,要男人!快還我我男人!’。接着一個一個的糰子滾到她身上來喊孃親孃親……
“孃親。”
“孃親、孃親……”
“孃親,十七怕。”
“孃親別不要十七。”
“姨姨,姨姨快來。”
“……”
糯米糰子哭得撕心裂肺,然後糰子破了,糯米餈漏餡了,是紅豆餡的,一顆一顆的紅豆往她臉上砸……聞柒猛地睜開眼,就瞧見一雙小鹿般純淨的溼潤瞳孔,黑漆漆的,水汪汪的,大顆大顆地掉着金豆子,可憐兮兮地撅着嘴:“孃親。”
這是做夢呢?是做夢呢?還是做夢呢?聞柒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瞧着十七溼漉漉的眼:“怎麼哭了?”
十七一把撲進聞柒懷裡,好不委屈:“孃親。”吸吸鼻子,軟軟的聲音裡全是濃濃的哭腔,“十七再也不偷偷倒掉白庸醫的藥了,孃親也不要怕苦,要好好喝藥,十七會給你很多很多糖。”說着,一雙含着淚花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着聞柒,生怕她會不見了似的,小手緊緊拽着聞柒的衣角。
聞柒揉十七的後腦勺:“怎麼了?嚇着了?”
十七抱着她悶悶不做聲。
流蘇帳外,白二幾人都候着,皆神色沉重,倦怠又凌亂,一個一個都像天塌下來的表情。
聞柒將哭累了的十七放進被窩裡,掖好被角:“我怎麼了?”
葉九道:“主子,您已經睡了兩天了,怎麼都叫不醒。”
聞柒微怔片刻:“兩天?”她抓了一把亂糟糟的長髮,“差點誤事了。”說着,裹了件披風,下了榻,腳步略微踉蹌,渾身乏力得緊,有些輕飄飄。
葉九上前攙扶:“主子吩咐。”
聞柒揉了揉僵硬的腰板,掐了掐眉心,清醒了不少,道:“傳召攝政大臣與兩位相爺,昭令天下,炎帝病危,藥石無醫,護國寺誦經祈福,普天同願。”
白二上前號脈,樑六與程大領命:“是。”
“常湘王可來了?”
葉十小聲道:“已經在殿外等了整整兩日,怎麼差請都不肯離去。”
聞柒有些頭疼,臉色蒼白如紙,道:“更衣。”片刻,又道,“胭脂打厚些,不要讓他看出端倪。”
葉九:“是。”
十七從錦被裡鑽出一個腦袋,紅彤彤的眼,惺忪迷離,揉揉眼睛:“孃親,我也去。”說着,小身子便往外爬。
聞柒搖頭,將他塞回被子裡,摸摸他的腦袋:“十七乖,再睡會,不然不美了。”戳了戳小人兒粉嘟嘟的臉,一圈一圈的痕跡,手感甚好,聞柒笑了又笑,“聽孃親的,美人都是睡出來的,你看孃親都睡了兩天了。”
十七糾結,皺着兩條遠山眉:“孃親喜歡美男子?”
聞柒笑得明媚:“當然。”
十七眉頭擰得更緊,嘟着櫻紅的小嘴:“像秦六那樣。”他有點憂傷了。
膽大包天的小傢伙,這一聲秦六倒叫的氣勢如虹。
聞柒失笑,點了點十七的紅鼻頭:“那是你哥哥。”輩分絕對不能亂!
十七吸吸鼻子,不服氣,擡起小小的俊臉:“夫子說,紅顏乃禍水,蛇蠍即美人。”
嗯,這話在理!料想十七的夫子也是個通透的妙人兒。聞柒有一茬沒一茬地想着。
小十七扯扯聞柒的披風,小短腿往她身上爬,攀住她的脖子,蹭蹭:“十七長大了會比秦六哥哥更美,孃親到時候可要更喜歡十七。”
這呆萌的小冰山喲,聞柒有點愛不釋手,可勁地蹂躪十七豆沙包似的小臉:“六爺同意,我沒意見。”
十七撒嬌,抱着聞柒蹭:“孃親~”
聞柒拍拍他的頭:“乖乖睡覺,明日登基史官可是要給你作畫的。”
十七一聽,怨念地鑽回了被窩,眨巴着眼,可憐兮兮的。
將十七哄睡下,聞柒用了膳,再出寢殿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十一月的大燕,還未嚴寒,她已着上了厚重的白色狐裘,披散着發,懷裡揣了塊暖玉,容顏覆了微濃的胭脂,精緻得好看,只是,她清減了許多,那雙眼微微有些凹陷,愈發顯得大而有神,像某種倔強的小獸。
燕湘荀見聞柒出來,立馬站起來,走近,僅隔了幾步的距離深深地凝着她的臉:“你到底怎麼了?”她瘦得有些可憐,燕湘荀只覺得心頭被扯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聞柒尋了張軟榻便躺下,懶懶地搭起了腿,擡擡下巴:“看不出來嗎?”她指了指自己抹了胭脂的小臉,笑眯眯地說,“面色紅潤有光澤,實乃紅顏福相啊。”
燕湘荀沉了眸:“胭脂抹得真厚。”他眼下,亦是青黛厚重,不安了兩天的心,依舊無處安放。
“這叫煙燻妝。”聞柒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眨巴眨巴大眼睛,毫不臉紅,“有沒有美呆了?”
燕湘荀走近,蹲在榻前,仰頭看着聞柒:“宣過御醫?怎麼說?哪裡不舒服?用藥了?”
說到這,聞柒揉着眉心,重重一聲嘆:“誒!”她半躺着椅背,拂了拂平坦的小腹,頗爲感慨,“這皇子皇孫身嬌肉貴,折騰人呀!”
整整兩日,他心急如焚,不曾閤眼,嚐盡了牽腸掛肚的滋味,她卻只是一笑而過,對他信口胡謅。
關心則亂,他怎麼忘了,聞柒嘴裡怎麼會有真話。
他錚錚相望,眸光灼灼:“聞柒,你別糊弄我。”他只想知道,她會很好,會好好的,便足矣。他說,“你這麼聰明,怎麼忘了有個詞叫欲蓋彌彰。”
這麼明顯?嗯,看來是胭脂打得太厚了。聞柒一臉無辜,反脣一笑:“本宮有嗎?”
聰明人,總喜歡裝傻。
燕湘荀道:“你睡了兩日,哪個懷孕的女子會如此,莫要再騙本王,本王不傻。”
騙?嗯,這是個強大的字。
聞柒臉不紅,眼不跳,氣定神閒,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端坐在軟榻上:“哦,你也聽說了吧,皇帝老頭吐了兩天的血。”
燕湘荀沉默,看着聞柒,若有所思。
聞柒挑挑眉頭,繼續道:“不然你以爲這兩天我在做什麼?”她笑笑,“當然是金蟬脫殼胡作非爲去了,瞧瞧你老爹,都快七竅流血了我容易嗎我?”
真真假假、半真半假,若聞柒有意欺瞞,必然天衣無縫。
燕湘荀半信半疑:“是你動了手腳?”
當然,是她吩咐了葉九折騰那隻蠱,整得老皇帝死去活來。聞柒果斷地點頭,稍稍俯身,嘴角嗪着淺淺的笑紋,梨渦深深漾開:“要報殺父之仇嗎?”
燕湘荀微微一震:“你要……”
聞柒躺回軟榻,漫不經心地頷首:“我不會讓他活過今晚,等你走了我就結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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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得坦蕩,這謀反弒君到她嘴裡,好似不過家常,如此風輕雲淡,大膽不訓,自信桀驁,她真是無所不敢。
燕湘荀深意地看聞柒,滿眼複雜不清的情緒,沉沉落落的,凌亂又慌促:“你要奪權篡位?”
聞柒搖了搖食指:“非也。”手指一勾,指了指自己,笑出了聲,“奪權篡位?我需要嗎?如今大燕還有什麼不是我聞柒的?”
燕湘荀竟啞口無言。
她懶懶地伸伸胳膊,眸子亮如星子,璀璨又清澈,乾淨得毫無一絲雜質,語氣慵懶,好似有些乏力,繼續道:“不過是順應天意改朝換代,當然,也是我良心發現,給炎帝老頭一個痛快,讓他早死早超生,權當給我家十八積積德。”
順應天意?良心發現?到底是她自信,是她狂妄,改朝換代在她眼裡,如此無關緊要,想必,她已未雨綢繆。
“新帝呢?”
“東宮之子,十七也算名正言順。”聞柒笑得隨意,玩笑似的,“你要來一腳嗎?常湘王殿下,你可也是四妃嫡出的皇子皇孫呢。”
燕湘荀嗓音低沉又艱澀:“十七不到三歲,他登基,民心何在?”
聞柒一聲輕笑,聳聳肩,一臉不以爲意:“民心?我要那玩意做什麼?實在對不起我佞妃的頭銜。”她端着下巴摩挲,自顧點頭,一本正經的尋思,“嗯,我牝雞司晨越俎代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有幾張嘴巴敢嚼舌的?當然,我不介意一朝天子一朝臣,最多不過四個字,”她擡擡眼皮,說得理所當然,輕描淡寫四個字,“大開殺戒。”
大開殺戒……
這天下,她是要定了,不惜腥風血雨遺臭萬年。天下、世俗、流言於聞柒,從來都入不得眼,什麼都不是,她想,她要,她敢,她便奪,僅此而已,灑脫,隨性,囂張,又妄爲胡來。
燕湘荀沉默,良久,看着聞柒,眸底黑亮如攪亂的硯墨:“爲何告訴我?不怕我螳螂在後?”他似笑非笑,脣邊嘲諷似是而非,“誠如你所說,我可是四妃嫡出的大燕親王。”
這大燕江山,他若要,名正言順,甚至,民心所向衆望所歸。
聞柒只是深深一笑,反問:“你會嗎?”
燕湘荀一怔,片刻,喜怒不明:“也許。”他的回答,模棱兩可,只是,眸光,未曾有過絲毫閃躲,堅定又決然,“若我要搶呢?你怎麼辦?”
聞柒幾乎立刻回答:“正好。”眸光坦蕩,她沒有猶豫。
正好……如此開誠佈公,是她故意爲之。
燕湘荀眸光浮動,已錯亂:“你什麼意思?”他終歸是看不透這個女子,真真假假無從揣測。
她似乎倦了,緩緩窩進軟榻裡,慵懶又隨性,語氣,淡得近乎縹緲,獨獨眸子,清冽又幽深:“待到十七登基,你若再生異心,便是大逆不道謀權篡位,天下臣民不會容你,大燕不會容你,我更不會。今晚,是你最後的機會,我只給你一次機會。”她擡眸,對着燕湘荀灼灼的眸,絲毫不閃躲,眸底是一汪沉寂又清涼的泉水:“若你朝臣,我許凌家百年榮盛,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百年榮盛,一人之下,她好大的手筆呢。
嗓音緊繃得一扣即斷,燕湘荀問:“我若不朝臣?”
眸子沉了沉,越發冷卻了,聞柒說:“你若勝,勝者爲王,你若敗,今後你我是敵非友,我絕不對你手軟。”燕湘荀默然,深深凝望,聞柒看着他又道,“你知道的,我有多狠。”
他自然知道,若不夠狠,如何能說出這樣的一番話,沒有咄咄逼人,卻不留餘地。
她啊,急着與他一清二白楚河漢界。
燕湘荀自嘲地笑笑:“聞柒,我不戀權,那人於我,僅剩血緣。我以爲你都懂,你這麼聰明。”擡眼,眸中盡是荒涼的碎影,落魄又頹敗,他嗓音低沉,低沉得幾乎要聽不見,他說,“或者,你在愧疚什麼?急着銀貨兩訖。”眸光逼視,他咄咄逼人。
聞柒一瞬的怔忪,隨後擡頭,望了望陰沉的天,她嘆一口氣:“誒,這秋高氣爽的,人總容易犯困。”說着打了個哈欠,一臉倦怠,眯着眼養神,不再言語。
十一月底的天,早已入冬,忽而颳起的風都是冰冷的。
燕湘荀拂了拂衣角沾染的塵土,起身擦過聞柒的肩:“你從來不欠我什麼。”轉身,他揹着她,步子極緩,停在殿前,不曾遠去,也不曾回首,便那樣靜靜地獨立着。
緣淺情深,向來奈何不得,半點由不得心,甘願而已。
聞柒掀開眸,看了看那微微狼狽的背影,重重嘆氣。
拱手天下,束手爲降,是心之所向?還是不可奈何?欠了什麼早就說不清了。白二說,懷孕的女子,總是善感了些,聞柒想,原來她骨子裡也是紅樓林妹妹啊,她還是更喜歡那個心狠手辣沒心沒肺的自己,瀟灑走一回。
誒,風月真丫的惹禍,隨便攤上,那就是事兒啊。
後,曾有人道,聞柒,是個極重情義的女子,只是,懂的人,屈指可數。
半刻時辰後,姬國公府的秋白少爺求見。
姬秋白方從殿外進來,聞柒躺在椅上,瞅了瞅殿外:“走了?”
她意指燕湘荀。
姬秋白倒是不忸怩,自顧坐下:“是。”倒了杯清茶,擡眼看了看聞柒,微微啜了一口,“躲他?”
聞柒一個眼刀過去,陰陽怪氣地吱聲:“你在開玩笑嗎?”
姬秋白只是笑笑,並不置喙,氣定神閒地品茶,問:“可要防他?”
聞柒未曾多想:“不用。”姬秋白也不多問,只是深意地看了一眼,聞柒話鋒一轉,“你知道吧,你家那個老頭拉幫結派、招兵買馬那些事,兩年磨一劍,他應該等不及了,這次,他應該不會安分,真叫我頭疼。”揉揉眉心,她作狀爲難。
話裡話外,聞柒也不點破,只是姬國公策反之心實乃司馬昭之心,她倒是要姬秋白表一表忠腸,父子君臣,孰重孰輕?
姬秋白向來是個聰明人。
他擱下茶杯:“當日許諾,我並沒忘。”他眸裡,似煙籠寒水,瞧不真切。
當日,姬秋白許諾聞柒,若姬國公反,定手刃血親。聞柒可真是深謀遠慮,這一日,這不是來了嗎?
她笑問:“反悔嗎?”清瘦的容顏,一雙大眼格外黑亮,不犀利,卻好似能穿透人心,不動聲色地攻破。
姬秋白失笑:“你不會給我反悔的機會。”眼中,清澈見底,他開誠佈公,絲毫不迂迴多言,“而且,你早就料定了我會怎麼做,不是嗎?”
良禽擇木而棲,她想的,莫過一句,自然,有些心思,他從不打算讓她知曉半分,也或許,她纔是那個聰明的糊塗人。
聞柒深意地頷首,嫣然一笑:“我從來不會看錯人。”眨了眨眸子,她拋了個狡邪的眼神,斜長的眼藏盡了靈動:“姬少將,看好你哦。”
姬秋白笑而不語。
夜了,天微變,初升的月華清寒,籠着紗,朦朦朧朧的,安靜又祥和,烏雲片片,似乎要下雨了。
燕宮靜謐,靜得不禁有些詭異。剛過申時,瑤華宮裡便掌起了宮燈,關門閉戶,殿前的石縫裡,已長出了些許青苔。
莊貴妃已不問世事近兩載,今夜來的,自然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娘娘,姬貴妃娘娘求見。”
宮人稟報後,蘇莊妃只淡淡道了一句:“便說本宮歇下了。”她執了卷經書,青衫素顏,眸中沒有半分起伏。
還未待宮人遣客,前皇后姬貴妃便款款走進,談笑自若:“許久不見,妹妹倒是深居淺出,不問俗世了。”
蘇莊妃揮退了宮人,放下書卷,淡淡而語:“不知姐姐今日前來所爲何事?”歷過生死榮辱的人,多了幾分豁達,蘇莊妃波瀾不驚。
姬貴妃並不迂迴,笑着:“妹妹何必明知故問,誰不知這燕宮要換天了,妹妹可沉得住氣。”
姬貴妃所爲何事,並不難揣測,無非爭權奪利,狼子野心未泯,大燕將亂,她蠢蠢欲動。
蘇莊妃卻處之泰然,不爲所動:“不然呢?”她反笑,“姐姐莫不是忘了,蘇家早已歿了,我一個失勢失利的宮妃還能翻出什麼浪。”笑得頗有些譏諷。
姬貴妃臉上笑意掛不住:“滅門之仇,妹妹便無動於衷?”
“姐姐不妨明說。”
“你蘇家百年士族,門生天下,豈會雁過無痕。大燕文臣若能爲你所用,何懼無爲?況且還有我姬家爲盾,你掌鳳印那兩年,齊妃玉殞,十五皇子繼養你瑤華宮,改朝換代在即,你若扶持——”
不待姬貴妃說完,蘇莊妃冷冷一笑,道:“癡心妄想。”
姬貴妃已變了臉色。
蘇莊妃嗤笑:“你忘了嗎?兩年前那碗無子湯。”
姬貴妃瞠目結舌,眼已猙獰,她怎麼會忘,怎麼敢忘,兩年前,她一朝落胎,被摘了皇后的鳳冠,皆拜聞柒所賜。
“皇上,太后,九章王,前太子,惠妃……蘇家,你都忘了嗎?”莊妃似笑,寒涼,似嘲諷,似感慨,“聞柒一步步權傾天下,在這燕宮葬了多少黃土白骨,下一個,”眸子一擡,看向姬貴妃,一字一字說得緩慢沉重,“輪到你姬家了。”
“你……”姬貴妃花容失色,腳步踉蹌。
似乎,已經數不清那女子踩了多少白骨,站上了燕宮的巔峰,下一個,又是誰?只是權欲迷了眼,哪個看得清。
申時三刻,未央宮的人來訪姬國公府,由側門而入,左顧右盼。
屋裡,姬國公府的管家站在院落外:“國公爺,貴妃娘娘的人來傳信了。”掩嘴,輕聲耳語,“蟬兒已入了衍慶宮,瑤華宮的黃雀不入堂前,只待東風起。”
這蟬兒,是聞氏胤榮;瑤華宮的黃雀自然便是蘇莊妃。
姬國公被囚近兩年,兩鬢斑白蒼老了許多,問道:“常湘殿呢?”
“按兵不動。”
“她倒本事,一個一個都對她退避三舍唯命是從。”姬國公嗤笑,滿眼陰鷙,“哼,老夫偏要逆天而行,傳令下去,動手。”
同是姬國公府,另一處偏苑裡,靜謐又冷肅。
小廝急急忙忙跑來,敲了敲緊閉的房門,屋裡傳來一字:“說。”
小廝俯身貼在門窗上,儘量小聲小心:“少爺,有動作了。”
“莫要打草驚蛇,繼續盯着。”嗓音清冷,似這初冬的夜風。
“是。”
屋裡,一盞燭火微涼,書案圍坐了三人,姬家秋白少爺、第一將軍燕無吝、北滄御統程大,對影三人,神色各異。
姬秋白道:“她怎麼說?”
片刻沉靜,程大隻說一句:“新帝登基,叛臣逆反,殺無赦。”
姬秋白飲茶,並未言語,斂着眸光,看不見神色,那殺無赦之人,畢竟與他血脈難斷。
燕無吝面無表情,肅殺氣濃:“三路圍軍便可,輕而易舉。”
程大並無異議,久久沉默後,姬秋白道了一句:“姬國公的命,我來取。”
已近酉時,烏雲密佈,遮了弦月,沒有絲毫星子,陰沉陰沉的。衍慶宮裡,不見宮人,靜得讓人發怵。
忽而,一聲微響,門被推開。
牀榻裡,面如枯槁的老人驟然擡眸:“你……”渾濁蒼老的眼,兢懼,又慌亂,猛地緊縮着。
逆着宮燈的微光,窈窕纖細的身影緩緩走近,白色的狐裘將女子裹得嚴實,只露出半張臉,一雙灼亮的眸落在了榻上。
是聞柒……
炎帝不能動,不能言,只是瞳孔不斷放大,不斷顫抖。
她溫柔而語,輕聲細氣的:“別怕。”又走近了幾步,抱着手淺淺的睥睨,她笑着說,“我是來送你上路的,不會讓你痛苦,好好去吧。”
炎帝募地撐大了混沌的眼,咿咿呀呀地撕扯嗓子,卻發不出聲音來,眸中是近乎吞噬一切的火光,翻涌翻滾。
聞柒有些倦了,臉色不太好,懶懶地看着屏風,沒有太多耐心:“不捨得?不甘心?”擡手,這纔看清她手上的玉盞,高高舉起,對着炎帝晃了晃,“那可由不得你,下輩子避着我點,投個好胎。”她只要一鬆手,玉盞碎,蠱蟲一死,這老東西應該差不多就要七竅流血一命嗚呼了。聞柒手上動作頓住了,突然眸光一亮,“哦,還忘了遺詔。”
炎帝瞳孔一張,乾枯的面容怔住。
聞柒笑笑,依着屏風:“別擔心,你燕家的江山,我暫時還不想改姓。”說完,隨即,手一鬆——
“咣。”一聲重響,玉盞盡碎。
酉時一刻,衍慶宮裡,宮人痛呼:“皇上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