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婧衣一口氣跑了好遠,方纔停了下來,扶着樹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戰死的上官邑,代她殉國的上官素,險些毒發的鳳景,還有無數追隨她死於南唐的將士,密密林林的影子開始涌現她的腦海。
這口怨氣,壓在她心頭才短短半年時光,已經快要讓她喘不過氣來了。
“他要死了,夏候徹……他終於要死了!”她一字一句地對自己手道,手狠狠摳進粗糙的樹皮,似是要發泄心頭的無邊恨意。
可是,在她摸出身上的信號煙之時,卻驀然想起了那日在寺中夏候淵說過的話,頓時心底生出一股無邊的寒意。
這個人被那麼多人算計都沒死,會這麼簡單就死在這百鬼密林的泥沼之中嗎刖?
抑或者,這又是這個生性多疑的男人對她的又一次試探?
這麼一想,她恨恨一咬牙,環顧四周開始飛快地收集樹藤,一邊往回跑,一邊快速編織成繩索……
她再回去之時,夏候徹還在沉在泥沼裡,整個人只剩脖子以上還在外面,顯然沒料到她會這樣跑回來藺。
這一切,真的是他想錯了嗎?
鳳婧衣快速地將樹藤編的繩索捆在附近的一棵樹上,趴在沼澤潭邊望着他說道,“你把手慢慢拿出來,接住我扔過來的樹藤,一定要接住!”
夏候徹沒有說話,只是望着他,慢慢地將手從泥沼中舉了起來,這樣小小的動作使得很快沉到了脖子。
“接住!”鳳婧衣說着,將繩索朝他手上扔過去,看到他成功地抓住了欣喜地池邊抓住另一端,“抓緊了,我拉你上來。”
夏候徹抓着樹藤往岸邊走,樹藤是軟的,人一動便沉得更快,急得鳳婧衣滿頭大汗,“你別動,我拉你上來……”
她說着,在潭邊拉着樹藤用力地將泥潭裡的人往上拉,林中的樹藤多刺,手都被勒得血肉模糊了纔將夏候徹從裡面拉上了岸。
夏候徹沒有說話,一身污泥地仰躺在地上,只有一張尚還白淨的臉上露出笑意,最後暢快開懷地笑出了聲,“哈哈哈哈哈……”
鳳婧衣喘着氣癱坐在邊上,看着莫名其妙地對着自己大笑的男人,“你笑什麼?”
夏候徹伸出自己滿是污泥的手,“過來些。”
鳳婧衣皺着眉望了望他一身髒兮兮的稀泥,一臉嫌惡的退了退,“離我遠點,你……”
話還沒說完,夏候徹已經坐起身,伸手抓住她狠狠一拽,她便重重地撞入滿是污泥的懷抱。
他不由分說便吻了下來,不是以往那般帶着情/欲氣息的親吻,卻比以往更加溫柔憐愛,久久都不啃鬆開。
最後,是鳳婧衣受不了他,狠狠一把人推開,瞧着自己身上沾上的污泥,跳起來氣乎乎地走了,“腦子有病!”
夏候徹笑着起身跟了上去,心情彷彿是極好的樣子。
鳳婧衣回頭一望,警告道,“你離我遠點!”
夏候徹卻不怕死地一伸臂將人摟住,氣得她狠狠一肘子撞到他腹部,登時痛得他眉目糾結,脣角卻揚起了深深的弧度。
鳳婧衣甩不掉,便索性不說話懶得理他,一路悶頭走着。
她想,從夏候徹的反應來看,她的猜測是沒有錯的,這個男人又是在試探她。
即便他不回去,他定然也早想好了如何自救,又或者那幾個在迷霧林裡失蹤的侍衛,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失蹤,而是一路在暗中跟着他們。
或者說,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所幸,她沒有被仇恨的怒火衝昏了理智,及時冷靜下來了。
否則,這一時衝動的後果該是多麼的可怕。
如今看來,這百鬼密林恐怕是根本困不住他的,離開這裡也只是時間問題。
雖然此次北漢之行沒能殺了他,但她想自己大約已經漸漸取得了這個多疑男人的信任,這對她以後的路,也是至關重要的。
“還真生氣了?”夏候徹見她不說話,低笑問道。
鳳婧衣望了望他,看到他身後的野柿子樹,連忙跑過去摘了些,看天色已經不早了,他們已經走了數個時辰沒有進食,這樣下去身體也會吃不消。
“這東西能吃嗎?”夏候徹擰眉道。
鳳婧衣一邊摘下了收着,一邊道,“那邊有蟲子正在吃,不會有毒?”
“你這都是從哪裡學來的東西?”夏候徹一邊幫忙碌,一邊問道。
一個南唐世家養在深閨的千金,怎麼樣會對這些山裡之物這般有見識?
鳳婧衣微震,略一思量道,“以前跟着師傅在山裡學功夫,那裡也有這樣的果樹,我吃過。”
事實上,這些山裡之物曾是她在童年之時,家裡最重要的食物,誰讓她的母親不再受她那個風流父皇的寵愛被安置在了破落的別宮,不到兩年時光,連日常三餐都成問題了。
夏候徹抿脣笑了笑,伸手幫忙,“要摘多少?”
鳳婧衣解下自己的披風,將摘下來的柿子一一放下,說道,“冬日裡山林間的結着果實的樹不多,遇上了我們能拿來多少拿來多少,要從這裡出去不是一兩天的事。”
最後,兩人摘了一大包由夏候徹一人拎着,準備做爲接下來幾天的乾糧。
鳳婧衣一邊走,一邊拿來了一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便開始吃起來,甜糯的味道正好,只是有點冰涼。
她只顧着自己,邊上的夏候徹便不高興了,“我的呢?”
“你不是拿着那麼多?”鳳婧衣望了他一眼,說道。
夏候徹望了望自己的髒手,一手抓着她的手,低頭便咬了一大口去,“味道還不錯。”
鳳婧衣抿脣瞪了他一眼,哼道,“夏候徹,你是腦子進水了嗎?怎麼學會幹些沒皮沒臉的事兒了?”
夏候徹走在她前面,挑着眉回頭望她,“你說什麼?”
她頭一回這麼叫他的名字,結果還是罵人的,在宮裡倒是乖巧聽話,一出了宮便一天比一天囂張了。
鳳婧衣瞅了他一眼,一邊走一邊悶着啃着她的柿子,不再跟他說話。
半晌,夏候徹望了望四周道,“天快黑了,我們得找地方落腳。”
“跟你出宮就沒一回遇上好事。”鳳婧衣咕噥着抱怨道。
夏候徹低笑,一邊走一邊道,“嗯,大概有點八字不合。”
“豈止不合,你簡直就是我的災星,上回是遇上刺殺,我險些廢了一隻手,這回又是追殺的,又是跑到這百鬼密林裡。”她說着,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要是出不去死在這裡,做鬼也不放過你。”
“好,你要是做鬼了也纏着我。”夏候徹笑語道。
鳳婧衣皺了皺眉,他今天笑得實在有點多,也實在有點不正常。
“好了,快點找落腳的地方。”
兩人在天快黑的時候,尋到了一處山洞,且不遠還有溪澗,夏候徹將落擱下望了望自己的身上,道,“我去那邊洗洗。”
“我也去。”鳳婧衣道,
夏候徹俊眉一挑,壞笑着說道,“雖然我也想鴛鴦浴,不過這裡水太冷,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我是想出去撿些柴火回來,把你衣服洗了烤乾,你想什麼呢?”鳳婧衣惱怒道。
“你撿些柴草回來就行了,山裡太涼,我自己洗了帶回來就行。”她那怕冷怕得要死的,沾着那刺骨的溪水怎麼受得了。
“你別洗太久,凍病了我可沒本事帶你走。”鳳婧衣一邊說着,一邊自己先離開去尋找柴火,以便晚上可以用來生火驅寒。
她在附近很快撿了柴火回來,在溪邊尋了幾塊可以打火的白石,費了好些功夫才點起火來,把方纔摘下的柿子放到火堆邊上煨着,以便熱了吃起來沒有那麼涼。
半晌,還不見出去洗澡的人回來不由有些不安,正起身離開山洞準備去找,卻看到他一手拿來着溼衣服,就那麼光着膀子回來了。
她接過溼衣服拿來棍子支在火堆邊,而後將煨熱的柿子拿給他道,“這個是熱的,吃着會暖和點。”
他看着手上的東西怔愣了一會兒,伸手接了過去,一點一點地剝開皮,咬下一口之後,暖暖甜甜的感覺彷彿都要沁到了心裡一般,讓他久久都沒有言語。
鳳婧衣將包着柿子的披風拿來披到了他的身上,說道,“衣服還有一會兒才能幹。”
“嗯。”夏候徹應了應聲。
鳳婧衣在火堆旁坐下,望着跳躍的火苗不由有些好笑,他們這麼兩個無時不刻想要對方死的人,竟然一起生生死死地走過好幾回了。
“素素?”
“嗯。”她應了應聲。
夏候徹又道,“還是有點冷。”
她翻了翻烤着的衣服道,“還有一會兒就好了。”
“你坐過來些。”
鳳婧衣咬牙切齒地瞪向笑着的男人,他什麼意思?
難不成想拿她取暖?
這麼一想,便懶得搭他了。
可是,等一會兒不見她動,夏候徹便自己挪過來了,“你不過去,還是過來吧。”
鳳婧衣起身便要躲,恍似是見了瘟神一般,“夏候徹,這個時候你要敢亂來,別怪我不客氣。”
夏候徹聞聲大笑,輕輕鬆鬆地將她勾入懷中,捏了捏她鼻子道,“我沒想亂來,還是……你想亂來了?”
鳳婧衣頓時一張臉躁得通紅,尷尬不已。
他卻還不放過她,理了理她的頭髮,低頭咬了咬她耳朵道,“當然,你要想的話,我很樂意配合,野外山洞裡想必是另有一番情趣。”
“無恥!”鳳婧衣罵道。
夏候徹笑了笑,摟着她說道,“我只是很高興,你能救了我。”
她順從的靠在他的懷裡,望着面前的火光,道,“你不把我扔出去,也許掉在裡面的人就是我了,我……”
說到這裡,她止住聲音。
有些意思,欲言又止最好,說出來反而讓人不易相信。
可是他不知道,偏偏就是他這個局讓她警覺了,如果當時他放開她自己脫身的話,再要救她根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他故意讓自己掉在了裡面,等着她去救。
他嘆息着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說道,“素素,幸好你回來了,否則……”
否則,我真的會殺了你。
他沒有說出否則後面的話,聰明如她卻也猜得出來,伸出傷痕累累的手覆上他的手,柔聲說道,“後面不管再有什麼,不要再這樣丟下我,即便你是想保護我,可是我怕我沒有那個本事能救你……”
他伸手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後背,道,“放心吧,我們會走出去的。”
他這麼說着,懷中的女人卻笑了笑,喃喃說道,“我希望我們能早一點離開這裡,可是有時候我又希望我們能晚一天離開這裡……”
“爲什麼?”他問。
“這裡只有你我,你就是我一個人的,可是回了盛京,你就會是很多人的……”她無奈地嘆了嘆氣,低語道,“我好像越來越貪心了。”
這樣對着一個自己的仇人,情意綿綿地表白,實在是一件虐心的事。
不過,她拿捏得恰到好處。
“你可以貪心。”夏候徹薄脣洋溢着溫柔的笑意,低頭便要吻她。
鳳婧衣愣了愣,他這是什麼意思,鼓勵她去愛上他嗎?
只可惜,這鼓勵着實是用錯了對象。
她對他,沒有愛,只有恨。
脣齒幾番纏綿,她及時打住,“我看看衣服幹了沒有?”
她可不想撩起了火,跟他在這荒郊野外打野戰,那樣的刺激她可消受不起。
夏候徹沉默地望着她,一向冷竣的面容今夜格外的溫柔,那不是刻意作出來的樣子,而是發自心底而散發的溫柔之意。
鳳婧衣將烤乾的衣服拿了過來遞給他,催促道,“快穿上吧,小心一會兒着了涼。”
他接過去,一件一件地穿好,往火堆裡添了些柴便道,“不早了,睡吧。”
“嗯。”她乖巧地在他邊上坐下,靠在他的懷中閉目入睡。
他扯了扯身上的披風蓋在她身上,手輕輕撫着她背後垂落的青絲,擡頭望向山洞外黑暗無邊的山林……
鳳婧衣想要將他困死在這百鬼密林,以爲這樣就能置他於死地嗎?
那她便太天真了。
夏候徹是到後半夜才睡着的,醒來之時已經天亮了,可是原本睡在他懷裡的女人卻不知所蹤了。
他沉着臉一掀披風快步出了山洞,找了沒多遠便看到正蹲在溪澗邊洗臉的人,溪裡的水很冷,洗完了便凍得她一個顫抖,使勁搓了搓手將邊上的大樹葉洗乾淨,盛了水剛起身便看到站在不遠處的人,“你醒了?”
“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遇到猛獸怎麼好?”夏候徹沉着臉訓道。
鳳婧衣捧着水走近,說道,“看你睡得香就沒叫,這裡離山洞就這麼一點遠,我拿點水就回去了,能遇到什麼?”
他這麼緊張做什麼?
是怕她有危險,還是怕她趁機跑了。
“先回去吧。”夏候徹面色緩和了幾分,順手接過她手裡盛水的樹葉“這裡的水寒氣重,你忍着少喝些。”
“那我渴死了怎麼辦?”她咕噥道。
他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斥道,“滿口死來死去的,晦不晦氣?”
鳳婧衣一邊跟着他走,一邊問道,“這林子這麼大,我們也不知道還要走多少天?”
大冬天的,她實在不喜歡在這山裡多待,可要走出去也不是一兩日的功夫。
如今想來,自己原是逼他進林子送死的,結果還把自己也送進來受罪,這是何其自虐。
“這就受不了了?”夏候徹笑問。
鳳婧衣回到山洞裡坐下,啃着火堆裡煨過的柿子,苦着臉說道,“我現在特別想念沁芳做的飯,想念宮裡的溫泉……”
夏候徹瞧着她小臉凍得通紅的樣子,有些心疼道,“最近苦了你了,回京好好補償你。”
“補償我什麼?”她揚眉望着他,興致勃勃地問道。
“你想要什麼?”他笑着問道。
鳳婧衣想了想,回道,“好像沒什麼想要的。”
我最想要你的項上人頭,說出來你會給嗎?
“快吃吧,吃完還要趕路。”夏候徹這兩天態度難得的好說話。
鳳婧衣低頭繼續啃着柿子,她想大約後面幾天她也是要啃柿子,只怕從這裡出去了之後,吃得她這輩子都不想看到柿子了。
百鬼密林裡每走一段都會面對不同的困境,先是迷霧林,後是沼澤地,再到瘴氣林,再到鱷魚潭……所幸一路兩個人精誠合作,雖出了些意外,但都還保住了小命。
鳳婧衣進入百鬼密林的第五天,公子宸已經沒有等到她發出了信號,但接到了青湮從金花谷傳來的消息,鳳景已經解了毒,暫時寄居在金花谷。
與公子宸一起等在榕城的人,還有楚王夏候淵。
“已經五天了。”他遠遠望着百鬼密林的方向,眉目幽深。
相較於她的沉穩平靜,公子宸倒越來越坐立不安,她不知道鳳婧衣在裡面現在到底是死是活,而自己卻又不能冒然進去尋她。
“五天都沒有消息,想來這一回,他還是死不了。”夏候淵斂目撥着手間的佛珠,嘆息道。
鳳婧衣一直沒有傳消息,那就表示夏候徹還活着,而那是個聰明的女人,既然夏候徹活着,想來她也不會讓自己死在裡面。
公子宸手中摺扇不斷拍打着另一隻手心,喃喃道,“也許,她也出了事,纔會無法傳消息出來……”
夏候淵笑了笑,望着她道,“她是那麼容易死的人嗎?”
公子宸一時無言,鳳婧衣是她遇過最狡猾的女人,那樣的禍害,應當沒那麼容易死的。
可是,五天不知生死,她總會忍不住胡亂猜想。
“依本王看,你時間在這裡乾着急,不如回盛京好好收拾一下殘局。”夏候淵一邊朝外走,一邊好心提醒道,“夏候徹若是回京,必然會開始追查你們的下落,任何一絲痕跡被他抓住,都足以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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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密林明後天就會寫完了,然後就素回京了,靳蘭軒也要回去了,太后也快回來了,越來越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