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回到棲梧宮醒來,鳳婧衣立即就讓方嬤嬤派了人去乾坤殿傳話,以免蕭昱會掛心着這邊,貽誤了朝政大事。
這是他登基爲帝的第一天早朝,出不得半分差錯。
方嬤嬤和太醫先後出去,內殿便只剩下崔英和她兩人在牀前伺候着。
“朕該做的,朕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以後的路要看你們的了。”太上皇上說着,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道,“鳳婧衣你在北漢一天,你和昱兒就是生死相連,那個孩子朕不追究,但不代表別人不追究,你自己好自爲之。”
鳳婧衣沉默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睃。
“罷了,你出去吧,宮裡宮外也有許多事要你操心的。”太上皇上說罷,又朝着崔英道,“讓外面那些人,都進來吧。”
外面那些人,自然指得是等在外面的太后和鄭太妃等人了。
鳳婧衣身起身離開,因着后妃都進去見太上皇了,宮中忙着新帝登基的事,棲梧宮的庭院便顯得格外冷清安靜了鸞。
這個時候,瑞瑞也醒了,不知是在幹什麼。
只是現在宮中諸事雜亂,她還不能回去看他,再過兩日便是他的生辰了,怕也無暇去陪着他了。
她當然知道,瑞瑞留在北漢也是身處險境,可若是送去大夏,也未必安全。
夏候淵還在暗處,爲了對付夏候徹籌謀多年,會做出些什麼,她也無法預料。
再者,熙熙已經夭折,她又如何讓那個人知道這一切。
“皇后娘娘,尚衣局的人過來了,要給娘娘量身裁製鳳袍。”方嬤嬤過來稟報道。
新帝登基倉促,要準備新帝新後的龍袍鳳袍很多東西,只得趕着時間來了。
鳳婧衣回過神來,跟着她去了偏殿的房中,由着宮人丈量尺寸,雖然聽着邊上的人口口聲聲的喚着皇后娘娘,一時之間卻還是難以適應。
也許,這世上再沒哪個女子如她這般,經歷了這麼多的風光富貴,南唐攝政掌權的長公主,大夏寵冠六宮的皇后,到如今的北漢皇后。
這一切讓天下女子都羨慕的風光富貴,卻從來不是她真正想要的,走到如今的地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又能要什麼了。
一直以來,做每件事都要思前想後,爲南唐,爲身邊的每一個人,卻從來沒有真正只爲自己做一件事。
由着尚衣局衆人忙活了半天才完,方嬤嬤見周圍無外人了,才道,“皇后娘娘,已經讓況將軍到未央宮等着了。”
“嗯。”鳳婧衣點了點頭,道,“你在這邊伺候着,有事讓人去未央宮通知本宮。”
豐都和宮中的勢力錯宗複雜,江陽王又即將回來,她得做好萬全準備,不能給對方可趁之機,否則最近怕是真的沒有太平日子過了。
她只帶了方嬤嬤身邊的兩名親信宮人,因着都忙着新帝登基之事,未央宮內也沒什麼人了,況青一人在殿內等着,見她回來了便扶劍跪安道,“末將參見皇后娘娘。”
鳳婧衣側頭朝跟着兩名宮人道,“你們在外守着。”
“是。”
她進了殿中,直接便問道,“豐都城內,除了太上皇和陛下的親信,有多少外戚把持兵權?”
“豐都兵馬司是太后的親弟弟,皇宮丹東門副統領是鄭氏家族的人,其它的都是太上皇一直信任的親信。”況青如實回道。
鳳婧衣轉了轉手上的扳指,思量了一番道,“昨日,本宮在未央宮看到摺子,西邊水患要派欽差大臣前去,此事可有定奪了?”
“這兩日太上皇病重,陛下還未定下人選。”況青道。
鳳婧衣點了點頭,起身到了書案後,提筆寫下了一道摺子,說道,“等陛下早朝過後,親自將這個交給他。”
“這是……”況青一時不解。
“將丹東門的副統領升爲正四品調出京,兵馬司統領升爲正二品欽差大臣前往西邊處理水患,一定要親自將到陛下手裡。”鳳婧衣寫完合起,遞給他時鄭重叮囑道。
“是。”況青接過,知道皇后是要陛下給高鄭兩家的人升官,實則卻是要把他們調出豐都,以防有異心,不利於都城安定。
尤其,在江陽王回來的這個時候。
“還有,鳳凰臺那裡,你再派些親信守衛。”鳳婧衣叮嚀道。
雖然有隱月樓的人在那邊,但現在這樣的關頭,總是放心不下。
況青聞言笑了笑,道,“此事陛下已經吩咐人去辦了,皇后娘娘不必擔心。”
“那沒什麼事了,你去吧。”她微怔,沒想到他已經派了人去了。
況青跪安退下,鳳婧衣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殿內有些莫名的茫然,但還是很快收斂了心思,趕去了棲梧宮那邊。
皇后和鄭太妃一行人也剛剛從內殿見駕出來,看着她的面色不怎麼好看。
“如今太子登基爲帝,你既爲皇后,就隨哀家去取回金印。”皇后道。
“是。”鳳婧衣平靜回道。
想來,這也是裡面那位要求的,要她在這個時候交出金印,不得再插手後宮事宜。
一路上皇后走在前面一句話也沒有說,倒是鄭太妃不時側頭冷冷瞥她一眼,她懶得搭理,便也權當作沒看見。
進了寢殿,皇后便很快取了金印,親手交給了她道,“哀家移劇到慶安宮還要些功夫,等收拾好了就給皇后騰地方。”
“母后不必着急。”鳳婧衣將金印交於方嬤嬤端着,朝太后說道。
“哀家怎能不急,這到底是皇后所居之地,哀家再賴在這裡,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順。”高皇后說道。
鳳婧衣默然聽着,怕又是因着太上皇心中有願罷了。
“沒什麼就回去吧,哀家累了。”太后不客氣地下起了逐客令。
這個人,站在眼前就心裡堵得慌。
“母后保重,臣妾告退。”鳳婧衣行了一禮,帶着方嬤嬤離開了。
蕭昱聽道宮人回報,太上皇病情暫時穩定了下來便也安心處理朝政了,一忙便忙到了近天黑的時候。
“陛下,江陽王進宮了。”宮人稟報道。
蕭昱面色無波,他會在今晚趕回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現在在哪?”
“就在殿外。”宮人道。
“宣他進來吧。”
宮人領命出去,不一會兒便帶着一人進來,風塵僕僕的人一身深藍長袍,由於長年居於北地江陽,皮膚不算特別白皙,眉眼之間也多了幾分常人難以捉摸的深沉。
“微臣見過陛下。”江陽王一撩袍子,深深跪拜道。
蕭昱起身繞過長案,將人扶起,“皇兄請起。”
對於他這個三哥,除了兒時寥寥幾面的記憶,便只有當年他回豐都,他被貶出京師的匆匆一面了。
“這一別多年,陛下還是風采依舊,未趕得及回來一睹陛登基之盛事,實在抱歉。”江陽王含笑道。
“皇兄也是一點都沒變。”蕭昱客套地說道。
“父皇病情如何了?”江陽王問道。
“太醫們也是束手無策,如今也只能過一日是一日了。”蕭昱如實說道。
江陽王聞言滿面憂色,道,“那微臣就先去看望父皇了。”
他馬不停蹄地趕回豐都,一進城卻是得到消息,今日早朝太子就已經登基爲帝了。
“朕也正準備過去,那就一起吧。”蕭昱道。
“那恭敬不如從命,陛下請。”江陽王客氣地讓路道。
蕭昱帶着宮人走在前面,江陽王沉默地走在他後側,只是夜色中一雙眼睛有着無人可見的黯冷。
天黑的時候,太后和鄭太妃一行也到了棲梧宮,看到跟着蕭昱進來的人,不由都震了震。
“皇兒……”鄭太妃激動地喚道。
江陽王上前跪拜,“母妃!”
鄭太妃眼中淚光盈盈,等了這麼多年,她的兒子母究是回來了。
“母后。”江陽王朝着太后見禮道。
“好了,快起來吧。”太后和鄭太妃一起將人扶了起來。
蕭昱牽着鳳婧衣並肩而立,說道,“這是皇后。”
江陽王望向她,施了一禮道,“微臣見過皇后娘娘。”
“王爺免禮。”鳳婧衣淺笑道。
“快去見見你的父皇吧。”太后道。
江陽王跟着崔英進了內殿,掀開帷帳看着躺在牀上垂垂老矣的老人,面上卻全然沒有了在外面的笑意,他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個仇人一般,絲毫沒有身爲人子的孝順和擔心之意。
太上皇聽到響動緩緩睜開眼睛,看到站在牀邊的人,“原來是你回來了。”
“父皇大約是希望我一輩子都回不來吧,不過兒臣命大,還能有幸回來送你最後一程。”江陽王冷然說道。
這些年,即便將他廢黜了太子之位,貶出了京師,暗地裡又派了多少人要置他於死地。
“是啊,朕是希望,你永遠也別回來。”太上皇嘆息道。
這些年,他也暗地裡千方百計想要他死在江陽,可他太精明瞭,處處提防,讓他派出的人一直毫無得手的機會。
“同樣是你的兒子,同樣流着你的血,你殺了二哥還不夠,還要我也死,可我不是他,不會那麼甘心就死在你的手裡。”江陽王目光陰冷地望着牀上病危蒼老的人,字字句句滿是恨意。
從小,他就偏愛戚貴妃的兒子,後來戚氏一族獲罪,戚貴妃自盡而亡,蕭昱也跟着從宮內失蹤了,原以爲他死了,卻不想是被暗中送走了。
他表面上立了他爲太子,暗地裡卻千方百計的想把他廢了,把北漢的王位留給他最寵愛的兒子,而最後他也真的廢了他,立了蕭昱爲太子,將王位傳給了他。
可是,他不甘心,一直不甘心。
太上皇自嘲地笑了笑,平靜說道,“朕現在這副樣子,還能把你怎麼樣呢?”
若說像他,這個兒子性子最是像他,可也正是因爲如此,他更無法喜歡上這樣一個有野心的兒子。
“你以前殺不了我,現在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自然更加殺不了我了。”江陽王說着,在牀邊的椅子上坐下,冷笑地望着牀上的人,“父皇這麼急着趕在兒臣回宮之前就將皇位傳給他,你在怕什麼?”
“朕能怕什麼?”太上皇虛弱地冷哼道。
“你不是怕,我會坐上乾坤殿那把龍椅嗎?”江陽王一瞬不瞬地盯着牀上的人說道。
太上皇低眉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不疾不徐地說道,“你過去沒本事坐上去,以後就更不可能,這一輩子你也跟那把龍椅無緣。”
“你就那麼肯定,你的好兒子,能坐穩那個位置嗎?”江陽王嘲弄地冷笑道。
“當然。”太上皇道。
他不擔心這個人能翻出多大的浪來,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儘量在現在內憂外患的關頭不要鬧出大的亂子來。
這個人莫說跟昱兒鬥,就是一個鳳婧衣也夠對付了他。
江陽王看着他眼底輕蔑的笑意,有些憤怒,又有些悲哀,“你知道,我最恨你的是什麼嗎?”
太上皇沉默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我恨你對我們這些親生骨肉的冷漠絕情,更恨你對蕭昱寵愛有加,卻從來沒有把我們放在眼中,我三歲能詩,五歲能武,每一件事都咬了牙做到最好,就是爲了討你的歡心,可無論我怎麼做,你都不屑一顧的,而蕭昱會說話了,會走路了,會做任何一件小事你都是喜悅的,而我無論怎麼做,無論學得再好,你終究是看不上眼。”江陽王幽幽地說道。
從不到大,這個人對於他的愛這吝嗇得讓人寒心,漸漸的他便也不抱希望了,也不會再去挖空了心思去討他的歡心了。
就在戚貴妃死後,蕭昱失蹤之後,他也曾以爲這個人的目光會放到自己身上的,可即便他爲朝臣交口稱讚,即便他做了太子,他看他的眼神永遠都是那樣的冷漠入骨,甚至暗藏殺意。
太上皇微微閉了閉眼,沉沉地嘆了嘆氣,對於昱兒以外的孩子,他確實太過冷漠,卻也從未想他還存了這樣一番心思。
他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不過事到如今,說什麼也是徒勞了。
“我恨你,更恨成爲了你兒子的自己,我爲什麼要是你的兒子?”江陽王道。
“是朕對不住你。”太上皇無奈嘆息,沉吟了一陣說道,“朕真心的勸你一句,不要再去做無謂的事,你若安份守己在江陽,你永遠都還是江陽王。”
江陽王冷然一笑,起身道,“父皇,那你可就註定失望了,乾坤殿那把龍椅,我要定了。”
從他出生到現在,大約是第一次與他這個父親說了這麼多的話,也是最後一次。
這麼多年,爲了得到那個位置,他已經付出太多,也失去太多。
太上皇看着江陽王決然而去的背影,眼中有着深深的歉疚,顫抖地伸手摸出枕頭下的一粒藥丸放進嘴中嚥下,沉痛地闔上眼簾,眼前卻緩緩浮現出過往的光影,一幕一幕清晰而鮮明……
他這一生真是造了太多孽,負了太多人。
過了一會兒,太醫們送藥進來,才發現牀上的人早已沒有了呼吸,驚惶地奔出去宣道,“太上皇……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