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蒹葭

狐笠的那個弟弟,站在門口處剛剛行禮, 見到南河, 陡然僵住了。

他瞪大眼睛, 面上有掩飾不住的驚愕。

連辛翳都覺得他那神情太唐突, 微微皺了皺眉頭。

狐笠道:“臣的胞弟說有要事向您稟報,還請楚王……”

辛翳站起來,理了理衣領,沒說什麼,朝門外走去。就在經過狐逑身邊的時候,他還跟不懷好意似的看了人家一眼,等狐逑走進來, 他還指了指他, 誇張的比口型在人家背後道:“太醜了。”

南河:“……”幼稚鬼。

剛剛還冷靜的說了那麼一大堆國家大勢的話, 轉臉就做這麼幼稚的事情。

不過現在想來……怕是辛翳心裡憋了不知道多久,面對未來的局勢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決斷纔好,才斟酌琢磨許久,才說出那樣一番話。

能站在各自的角度把事情聊開的態度, 比一切所謂的包容、遷就都來的重要。

但狐逑進了門, 狐笠卻點點頭,合上門退了出去。

南河沒太明白,但還是好整以暇的坐在那裡。

狐逑確實雙手有些發抖,他走進來,跪伏行禮,道:“臣狐逑見過大君。”

南河:“之前聽說你在新絳失散, 後來流落到上陽城了。晉國攻下上陽前,舊虞收到了信鴿送去的消息,你兄長就猜測你留在了上陽。是否是這次楚國從上陽退軍,你也跟着走了?”

狐逑點頭:“是。臣在此之前,還在楚國大營爲吏,後來聽說晉楚結盟,纔想盡辦法與兄長聯繫。大將鍾侖聽說臣的兄長也在,這才放了行讓臣來。”

南河笑:“怎麼,還能讓你再回去?我開口把你討回來就是。”

狐逑卻微微擡眼,瞧見了南河放在膝頭的右手,小指那裡斷了,似乎因爲覺得斷口不是很好看,便做了個小小的玉套,按在了斷指處。

他身子一抖。

狐逑沒聽舒過多的提起那個安坐在王位上的小晉王,但她也沒表現出任何怨憤,反而總說自己還是有家。如今看到這位和舒幾乎面貌一模一樣的小晉王,手指處也有一模一樣的傷疤,顯然是爲了扮演舒而砍掉的……

狐逑低頭道:“那信鴿遞去的消息,並不是來源自臣,而是舒在楚國將軍身邊才得知的。”

南河一愣:“……什麼?舒?!”

狐逑弓下腰去:“臣從新絳失散的時候,就是與舒一路的。我們一同來到上陽,她因通曉多國文字,被商君重用,後來商君要帶兵滅宋的時候,便將她也帶走了。臣前些日子與她通信,她回了牘板。您一看便知。”

狐逑,說着從袖口拿出一封牘板,遞上來。

南河看到之後,愣了好半天才讀進去。上頭的話,顯然是寫給狐逑的,說她收到錢了,說宋國已經是囊中之物,說她升職爲軍候,說日子實在是有些苦累過段時間她要與商牟說,想要休假幾日。

她語氣輕快,字寫得雖然比原先潦草些,可橫豎之間的那種剛硬的勁兒,還是她。

而且這封信,囉囉嗦嗦又事無鉅細的講了好多,看起來像是一封在夜裡點着燈蒙着被寫的家書……顯然舒對這狐逑已經十分信賴親暱。

南河半晌道:“她……”

狐逑有些激動,卻還是壓住音量:“她很好,雖然吃了些苦,但也沒有生病受傷。此次去宋國行軍,她也算是商君的左臂右膀,不會出什麼差錯。”

他擡起眼來,竟看到晉王手捧着牘板,竟眼角有些泛紅。

那晉王將牘板在額頭上貼了貼:“她……還平安。那就好。否則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與君父和太后交代。我……會想辦法讓她儘快回家。”

狐逑也眼眶紅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是臣沒有保護好他,否則就不會讓她跟商君去那麼遠的戰場。不過舒也很想念家,他也與我說過很多小時候的事情,說過很多先王與他講的道理。此事,臣沒有告知兄長,臣知道若此事暴露,怕是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

他話說到一半,看見晉王溫和感激的笑了。

南河道:“謝謝你。謝謝你的這份心意,還有,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雲臺,在外面也沒少要你照應吧。我向君父承諾要保護她,卻最後並沒有做到。”

狐逑望着這張熟悉的面容,有些發愣,卻也感覺到,眼前這位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的小晉王,比舒更成熟內斂些,甚至從二人神態上就能感覺到區別……

南河收好牘板,擦了擦眼角笑道:“你不必再回楚國了,我與楚王說一聲便是。你與兄長分離這麼長時間,也該想念了吧。”

狐逑點頭:“謝大君。”

南河起身:“啊對了,你在楚國軍中做的是管理何事的小吏?”

狐逑:“管理軍備與糧草。大到調配出庫,小到修繕庖廚,都要管一管。”

南河一驚:“這可是不得了的要職,你是晉人,楚軍肯讓你管這個?”

狐逑笑了笑:“楚國軍中各國人士也都有,他們的態度便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止是臣,也有其他晉人秦人在軍中受到重用。”

南河有些感嘆。她多年不入楚國軍營,竟不知道如今是這樣。

與齊國、趙國這樣的國家相比,楚國朝堂上的他國客卿並不多。但應該因爲楚國這些年逐步擴張,吸納的各國土地與百姓也越來越多了,軍中各國人也都多了。

楚國軍備完善,軍功體系也一步步建立起來,再加上各國之間都會有大批人遷戶、改籍,國與國之間的界限在楚國軍中並沒有那麼明顯。

南河對他很有好感,說話也溫和了些:“這也不是壞事。還有,我聽師瀧與你兄長說,你以前生的很圓潤,剛剛狐笠說你是他胞弟,我都愣住了。”

狐逑竟然不好意思了,他侷促道:“臣名逑,本來就是君子好逑的逑。到稷下學宮去讀書之前,臣也沒有太胖……也是在楚國軍中,伙食不好,又每天當跑腿的累的……”

南河笑了:“這也好,流落楚國一趟,倒變了個人。你回頭去見樂莜罷,既然你能在楚國那邊管理軍務,是否也能在晉國軍中領個職務。”

狐逑看到晉王是這樣的好脾氣,覺得十分親切,也忍不住咧起嘴:“是!”

他所擔心的一切並沒有發生,舒的流落在外無關那些野心或陷害,她那時候哭着拽着他胳膊說“自己還有家”的話並不是假的。眼前的小晉王顯然比他還要擔心舒。

狐逑深深鬆了口氣,與她說了幾句,倒也就拱拱手,退出去了。

南河在地圖面前想了會兒事情,看天色有些黯淡了,推開門走出去。船隊停靠在成周東部的河岸,遠處就是正在建造起來的造船廠,有些爲了修建鬥艦用的高高木架已經立起來。

而在船廠不遠處,就是晉楚大軍的紮營地。

隨着楚國越來越多的部隊拔營來到此處,軍營也幾乎連綿看不到盡頭,火盆與火把的光亮映照下,像是燃着大火的森林。南河走到甲板上,師瀧正捏着袖子望着山水發呆,她走過去道:“去查查藍田君被俘的事情吧。讓人將耿有期接回來。如果秦國掌權的人已經是太子曠,而他也不顧秦晉之好,那我們也不能讓自己的晉軍前去送死。”

師瀧半晌才點了點頭。

南河:“怎麼了?你剛剛說了那番話,我請你出去,你就與我生氣了。我知道你維護晉國的心意,但晉國的選擇沒你想象那麼多。就算我們這次不隨楚國去攻打大梁,回朝之後局勢也絕不輕鬆,甚至反而更容易被滅國。”

師瀧轉過頭來:“是……我剛剛是一時着急,晉楚結盟也可能被反咬一口,可晉楚不結盟,到時候也是……身處困境。”

南河:“這樣問,雖然唐突。但魯國被滅的時候,你是什麼感覺?”

師瀧苦笑:“我也不是土生土長的魯人,我剛會舞《象》,便到齊國學習,一直在齊國長大。齊魯開戰後,因家中傳喚,倒也回了家……箇中細節且不論,但你知道魯公好大喜功,又有三恆多年把持朝政,再加上開戰後三恆銳意反擊,魯國境內也被耗空,死傷無數,餓殍千里……明明是魯國被滅的戰役,但當戰事結束,我卻覺得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齊魯之戰曾經的血流成河,奔走逃難,還有斜插在地裡的刀戈,被劈開的竹簡,被車輪碾壓的腿骨,回憶起來,竟只覺得是屏息已久,結束後結果也不想問了,只想鬆口氣。

他說着,眼底有些莫名的模糊,心底並不怨恨也不愧疚,只感覺無數竹簡裡土地上曾奔走的人都活過來了,有的遠有的近。春秋五霸中的齊桓公、楚莊王他們都從地裡坐起來,操戈持劍,疲憊挪動,在霧裡啞着嗓子野吼,最後之聽得白霧之外的遠處九鼎相撞,大鐘起鳴,一個個都陡然輕鬆,歇了力氣,鬆了口氣,又倒進地裡。

他對於自己用“鬆口氣”描述那場滅國戰爭而感到惶恐,南河的聲音遠遠傳到耳邊來了。

南河拍了拍他後背:“這也正常。因你那時候既不是魯國公族,又還年少,沒什麼感覺。”

師瀧半晌才吸氣道:“小國不易存續,我早已知道。但我只是想着仍有存活的空間。若晉王不在,又何談保護晉人呢?魯公雖未被齊國所殺,遷頃公於下邑,封魯君於莒,但魯人已經在改籍時候成了‘臣邦人’,在齊國處處矮人一頭。我後來在齊國朝堂上被人迫害,也與我是‘臣邦人’有關。”

南河知道“臣邦人”制度,便是臣服此國的外邦人的戶籍,各個國家對“臣邦人”的待遇和分工有所不同,有的國家的“臣邦人”的地位十分低微。

師瀧嘆氣:“不能安身立命的人,以後就只能看別人的臉色而活。晉人若無主,便只能看楚國臉色而活。請您三思罷。”

南河半晌道:“你該知道,我是南公之子,遊歷各國,我沒有國的意識,對於晉國的祀火也沒有那樣深重的感情。所以有些事,我不適合做選擇。舒已經找到了,我會想辦法把她帶回來,到時候還請師君與她決定吧。”

師瀧猛地一愣:“什麼?!”

南河笑了:“你也可以放下心了。其實你應該也很擔心她吧,畢竟她確實是個沒出過遠門的小孩兒,這樣流落出去,實在太讓人擔心了。

師瀧想笑,卻又想起了什麼,看向南河,有些不敢問似的道:“那……那你到時候……”

南河微微一笑:“到時候再說罷。”

師瀧急了:“怎麼能到時候再說,你,你難道要走麼?”

南河只是笑了笑,手離開欄杆,道:”你別亂想了。等她回來再說吧。”

然而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同樣的連綿軍營,趙字軍旗在夜風中飄揚,太陽落下但仍有一絲餘暉扒在西邊不肯走,而巨大且昏黃的月亮已經從另一邊升上來了。

白日被烈日曬蔫的草葉重新活起來,在泥濘的馬蹄與車轍中,有車隊駛入了軍營。

車隊前後都有趙國帶黃棚的黑色戰車,車兵戰在車上牽動繮繩,車隊正中,被步卒緊緊包圍着的,還有一架蓋着營帳篷布的低矮馬車。

待到車隊駛入軍營,停靠在軍隊大營旁背陰處,纔打了個唿哨停下來,早等在那裡的將士連忙圍上來,緊張的小聲交談,拿起手中的長戟來,對着那蓋着布的馬車,好像是要把戟都插進去,把裡頭的東西紮成肉泥。

不知誰先把那蓋着的篷布挑開了。

用新木製成的巨大囚車,木粱上甚至還有沒來得及削掉的粗糙樹皮,囚車欄杆之間一團看不清的晦暗,過了好一會兒,才響起一聲輕笑,裡頭人影挪動了一下,露出半張臉來,眼窩凹陷,眼皮的位置只有一個猙獰的舊疤。

那人被巨大的囚車反襯的瘦小極了,她聲音卻不小,輕笑道:“當我是個什麼虎豹豺狼麼?別站着了,誰來開個門,老孃要下車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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