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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經連續下了十七天。
從進入四月開始,承安的居民就沒有看到過不帶水汽的明朗天空,更不用說平常生活最熟悉的日月星辰。無論何時擡頭,放眼看去,天地之間盡被雨水充塞,到處都是一片‘陰’沉‘潮’溼的灰白。
連續半個多月雨水連綿,京城裡大小河道溝渠都滿了。節節攀高的水位差不多可以用“危險”來形容。久居京城的人們非常清楚城市北高南低的自然地勢以及貫穿城市的河水由西北向東南的走勢,知道京城不可能真正發生危及基本生活的水災。但是看着沒過層層碼頭、‘浪’頭拍擊堤岸的河水,人們心中總是難免有些不安:雖然北洛氣候‘春’夏相‘交’之際多有雨水,但這一次的雨勢之大卻是多少年都沒有見過。
在北洛人的常識裡,‘春’夏之‘交’向來都是一陣風,一場雨,風停雨落,雨止風行,如此反覆三四個來回,便真正進入炎炎夏季。但是今年的風雨卻是相伴相隨絕不分離:一陣風剛剛將雨水卷得稀疏,另一陣風立刻用從別處帶來的雨水補足,似乎決意將這座古老皇城徹底浸泡在雨水之中。
望着窗外伴着突然颳起的大風再次密集起來的雨簾,風司冥輕輕嘆一口氣。
天空的‘陰’霾始終不曾散去,積聚翻滾的雨雲烏沉沉壓在頭頂,愈發模糊了白天和黑夜的界線。不過剛‘交’申時,天‘色’已經暗得如同傍晚時分。一陣兇猛暴烈的急雨之下,檐頭垂下的密密水簾令人視線更加模糊,幾乎都辨認不清兩丈之外的植物‘花’葉種類。目光所能及之處,庭院裡一切植物都因多日連綿不絕的風雨紛紛顯‘露’出嬌弱不堪倍受摧殘的情態,就連素來喜歡‘陰’溼環境的青苔牆蘚都失去了生機——這些苔蘚地衣類植物寄生必需的石階牆壁,此刻都已經被***雨水將外部的石灰和土層衝得乾乾淨淨,顯出如‘玉’石般光潔平滑的青石原料來。
舉目四望,視線中唯一還能夠稍稍體現時節特徵的,便是擱在窗臺上如雀尾屏開的天藻藤。綠葉間稀疏的米黃‘色’小‘花’點明瞭‘花’期所在的初夏。只是過分溼潤的空氣令這原本戀水的植物也有些微微不適,平日用來吸收水汽的觸手卷成一條條卷鬚在青翠的枝條間藏起,顯出一副懶懶洋洋的姿態。
風司冥下意識地伸出手,捏住一片細柔葉片在指間反覆‘搓’‘揉’。飽含水分的葉片迸裂出淡綠‘色’的汁液,但是在‘潮’溼的空氣中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風司冥微微皺起眉,將搓成圓球的葉片隨手彈出,目光再一次透過雨簾,投入到低鬱‘陰’沉的天空中去。
連續半個多月的雨落不停,然而北洛遭受到數十年未遇雨水的,不僅僅限於京城承安。
北海、渤海、潼郡三郡都有緊急公文遞到承安,報告聿江、長川、巴溪、譚水等河流這一次換季衆人始料未及的危急水情。其中最嚴重的,便是澄江上游暴雨積水的問題。
澄江是滄瀾江的二十餘條主要支流其中之一,河水貫穿京城,與同爲瀾滄江支流的子初江共同構成北洛京都的天然屏障。兩條大河主河道都在承安西北,但子初江與滄瀾江同爲發源於大陸中央斷雲雪山山系支脈的河流,而澄江卻是發源於北洛西北方向唯一的高大山嶺——碗子嶺上。北洛地處大陸北方,碗子嶺已近沿海一帶,海風溼潤的氣候和連綿的丘陵孕育出數條水量不小的河流,但除了澄江取道向南最後匯入滄瀾江,其他河流都一路向北入海。澄江在承安京東南百五十里外與滄瀾江‘交’匯。作爲碗子嶺水系中水量最大的河流,正是它將其上游西北水情呈現在京城天子腳下的最直接物證。
承安已在澄江下游,此刻京城之外看到那本因河水明淨澄澈得名的大河濁‘浪’滔滔已極其驚人,上游暴雨不止的河段水情將是怎樣危急的景象其實不難想象。而澄江僅是碗子嶺水系中一條河流,澄江上游也是其他碗子嶺水系河流發源之地與上游河段。連水量最大的澄江都有積水難瀉的危機,如此推測,西北地區水情已是危急非常。
而且,國土全境連綿不斷的雨水給各地信息的及時傳達帶來極大的困難。雖然柳青梵當年輔佐胤軒帝推行新政,重整河川水利,大修官道通衢,北洛全境的旱路‘交’通系統有了極大的提高和改善。但各地畢竟地理環境千差萬別,經濟狀況貧富不均,加上西北民族衆多信仰殊已,從沿海到內陸的旱路‘交’通遠不及河工建設完善,此刻水路因天氣見阻,其中不足便鮮明地顯現出來。朝廷已經連續三次派出官員前往碗子嶺地區實地察看,但信息回報的速度和當地具體的情況完全不容樂觀。
風司冥微微皺一皺眉頭。想到今日澹寧宮中匆匆結束的小朝,胤軒帝似是隨口提到一句前往西陵的使節團時淡淡的神氣,年輕親王一貫平靜無‘波’的臉上也顯出憂慮之‘色’來。
郝噲那邊,已經整整十天沒有任何消息傳過來了。
這其實是早已料到的情況:通訊的鳥兒不善於在這種天氣飛行,強行傳遞信息反而會引起旁人的注意。而改走旱路傳訊人員同樣會因天氣阻於路途。雖然道‘門’出身之人遠比普通傳信兵丁善於應付各種惡劣天氣和沿途狀況,然而面對真正強大的自然天災人力總是有所不能及。何況郝噲已經離開昊陽山紫虛宮,脫離首席弟子身份,對道‘門’勢力只能暫借同‘門’支援,其下確實的體系不能真正爲他指揮動用。從其他渠道傳來的消息證實京城向北方渤海、北海兩郡的水旱道路都被大雨阻礙,風司冥雖然心中焦慮,一時卻也別無他計。
但與郝噲暫時失去聯繫,也就意味着此刻完全不知自西陵迴歸的風司廷與使節團一行的動向遭遇。西陵念安帝冊立嗣子上方敏淳爲太子,作爲會盟之友、姻親之屬的北洛自然要遣使道賀並以王族皇親身份參與太子冊立大典,因此胤軒帝風胥然特意選擇迎娶了西陵吉昌公主的三皇子風司廷帶領使節團親往淇陟。四月二日太子冊立大典結束後,風司廷拜辭念安帝啓程回國。使節團取水路由滄瀾江主河道順流而下,不過五日便進入北洛境內。本以爲使節團此行一切順利,不料剛到北迴津口便遭遇百年不見的大雨。風司廷於是選擇沿炳川北上,循官道越過沿海丘陵,在碗子嶺下再由澄江返還國都。
北洛‘春’夏之際的雨水原是由西北向東南帶狀推移,風司廷選擇這條路線的原意便是避開雨水高峰。不想今年風雨有異,使節團一路疾行,還是在碗子嶺下、潼郡地界被暴雨恰恰困住。潼郡在六大郡中可稱富庶,郡制官衙職能相符,使節團縱然被困有郡衙官署照應也無須擔心。郝噲的密信傳訊中也說明了風司廷暫居郡府留待路途情況好轉的打算。只是十日前郝噲傳緊急密信說碗子嶺驟降暴雨水情危急,風司廷已經親自前往察看;隨後一天風司廷加急直上胤軒帝的奏則廷報更是令承安朝廷上下頓時震動。各地關於今年水情的報告不少,但因此一來全國氣候變幻帶來的巨大後果正式成爲朝廷關注的最重大問題。而大雨阻塞路途導致信息不暢,風司廷急報之後便再無消息傳來,承安京中衆人擔憂西北水情益發惶惶不安,而對身在實地的三皇子的安危也是日日懸心。
伸手‘揉’一‘揉’太陽‘穴’,手臂放下之時無意間掠過窗臺,發出“嘎達”一聲輕響。風司冥頓時轉過視線,目光落在手腕‘豔’紅的珊瑚珠鏈上。腦中瞬時回想起使節團離開京城之前胤軒帝在澹寧宮和御‘花’園的兩次召見,風司冥不由皺緊了眉頭,臉上憂‘色’頓時加深。
前年潼郡郡守李耀貪權瀆職,倦怠河工,導致無災之年百姓卻因洪水流離,被胤軒帝派往徹查此事的七皇子風司磊就地格殺***。胤軒帝任命了新的郡守並委任風司磊爲督察,重新整治頓河水利,而毗鄰潼郡的渤海郡也同時疏通與頓河相聯繫的溥水、浫溝。這次北方水網的整體重修,是胤軒十九年整整一年中國家投入最大人力物力財力的工程,朝廷自然要檢驗其功效。令裴徵爲風司廷護衛,使團歸途之上暗中察看頓河水利,便是胤軒帝風胥然在使團離京之前向統籌安排此次出使工作的風司冥特意‘交’代下的任務。但工程方完便遭遇今年這般雨水,卻是連早有檢視之意的胤軒帝都不可能料到的事情——如此天災當前,水利河工是否有差已經不是目光所矚的關鍵,如何統率指揮當地官員攜同百姓抵禦洪水保衛家園、並儘可能減少百年難遇的災害造成的損失纔是當務之急。
而訊息不暢,無法知曉當地詳情,卻是此刻最令人無奈而爲難之處。
天‘色’益發‘陰’沉,雨勢卻是毫不見緩。擡頭望向‘淫’雨無歇的灰‘蒙’‘蒙’的天空,風司冥幽黑深沉的眸子‘精’光閃動,銳利的目光像是要硬生生劃破雨簾雲幕。
院中突然傳來一陣不同於雨落之音的水聲‘激’響,頓時驚動沉思中的年輕親王。循聲望去,一道黑影已經由他所站的窗臺竄入書房。低頭瞥一眼被濺上一串水跡的淡‘色’衣袖,風司冥眉頭皺起,目光轉向書桌,臉上漸漸顯出‘陰’沉不悅的表情來。
渾身溼透,‘毛’皮緊貼身體,體型原本就只有貓大的小玄天狐顯得比平日更小。同往日一樣,小狐狸習慣‘性’地直接竄上書桌,將一隻咬斷了脖頸的鳥兒丟在一邊,隨後臥在正中一張薄羊皮墊上開始整理皮‘毛’,全不理會一身雨水淋漓早已將書桌上紙張書籍糟蹋個透徹。
身體被‘陰’影籠罩,小狐狸似是感覺到什麼身體猛然一僵,隨即停下‘舔’‘毛’的動作,一雙烏溜溜的圓眼瞪住風司冥。
風司冥靜靜看着玄天狐身下那份寫了一半的奏章:厚實的紙張水跡斑斑,奏章上的文字被暈開成一片不知所云的墨團,含糊‘混’‘亂’得就像此刻頭腦思緒……“秋原佩蘭!”
聽到書房中一陣物體碰撞的聲音和風司冥的大聲呼喚,原本在書房外間跟府中幾個分理總管商議事情的秋原佩蘭急急奔進房來。一腳才踏入‘門’檻,懷中已經多了溼乎乎的一團。詫異地擡頭,卻對上年輕親王掩不住煩躁和惱怒的眼。
“你怎麼管教這東西的!寵得連這裡都敢‘亂’闖!”
目光在筆架傾倒、紙張散‘亂’‘潮’溼的書桌上極快掃過,秋原佩蘭扣住懷中驟然受到驚嚇而努力掙扎的玄天狐,略略後退一步欠身低頭,輕聲道:“是臣妾沒有管教周到——這裡王爺這就叫人進來收拾麼?”
“不用!”
眉頭緊擰,風司冥的語氣顯出少有的粗魯不耐。瞥一眼秋原佩蘭略顯驚愕但隨即恢復平和的雙眼,一陣窒悶再次迅速掠過心頭。
身子下意識躲閃過風司冥的行步路線,看到在府中一向溫和守禮的風司冥絲毫不顧外間幾個總管手忙腳‘亂’的行禮,更不理會一旁僕從‘侍’‘女’急急忙忙跑近身前伺候雨具,就這麼冒着雨大踏步穿過庭院向王府前院走去,秋原佩蘭一聲“王爺您……”的呼聲頓時噎在咽喉。
心中微一呆怔隨即恢復鎮定,秋原佩蘭臉‘色’一沉,目光在一衆總管僕役臉上緩緩掃過:“方纔跟你們說的話,都記在心裡了麼?”
“是,王妃殿下!”被那威嚴目光一掃,衆人紛紛低頭。
“知道了便起去——張樂!”
被點名的總管張樂頓時擡頭:“在,娘娘!”
“去前院看看殿下是否要出‘門’……”
一句話還未說完,秋原佩蘭已經聽到一陣人聲喧譁。急急擡頭,只見秋原鏡葉半披着蓑衣直奔過來,身後府中長史蘇清手中抓着雨傘卻不張開,跟着秋原鏡葉直接冒雨衝到自己面前。
“姐姐,冥王是怎麼了?這麼大雨什麼都不穿戴,騎了馬就衝出去……難道宮裡出事了?”
秋原佩蘭頓時急‘抽’一口氣:“殿下已經出府去了?這麼大雨,他是去哪裡?”
秋原鏡葉聞言一呆:“殿下沒說?”掃一掃周圍衆人,秋原鏡葉眉頭陡然皺起,看一眼旁邊臉‘色’同樣頓顯憂‘色’的蘇清,“不是宮裡宣召……難道是太傅那裡?也對,這鬼天氣除了太傅沒人知道更多信息——那我立刻趕到‘交’曳巷去!”隨手將蓑衣領口帶子繫緊,“姐姐,欽天監說這雨還得有四五日,傳謨閣那邊發了宰相令,叫宗親王族並朝臣官員府上準備好錢糧雜物應對承安周邊受災進城的百姓——林大人叫我先到這裡說了,殿下既然……我這就往太傅大人那裡去!”
話音尚未落盡,秋原鏡葉已經轉身向外走去。
看着同胞手足的背影,秋原佩蘭深吸一口氣:“你們沒聽到秋原大人剛纔的話麼?各人該做什麼還不快去?”低頭看一眼還在懷裡的小玄天狐,秋原佩蘭定一定神,這纔再次擡頭對上蘇清。“今日情勢,王爺許是要留宿太傅府上。”
“蘇清明白。蘇清這就帶人過去伺候。”
“不,你一個人帶個駕車的小廝過去就夠了。”隨手解下腰間一塊‘玉’制令牌,“先往寧平軒取了要用的東西——王爺走得急,圖冊之類你知道都在什麼地方。”
蘇清略退一步欠身行禮:“是,王妃殿下。蘇清這就去辦。”
秋原佩蘭略略頷首。待書房周圍衆人各自領命散去,秋原佩蘭這纔將目光緩緩轉向雨落如注的‘陰’沉天空。
今年的這場雨,對北洛的百姓實在不是幸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