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鐵騎始終保持着戰場上雷厲風行的作風,踏着碎雪直入內城,行宮的門漸次打開。
隨行總管已經提前到了行宮打點,太子剛下馬,便領着人上前伺候。
“人呢?”
“回殿下,青州官員及諸位幕僚已在議事殿等候,龍狼大部隊還在途中,剛抵杞縣。”
易長生隨手遞了鞭子,拾階而上,當議事殿的大門被侍從推開時,裡面的爭吵陡然息了。
“諸位在爭些什麼,繼續,也讓我聽聽。”
低緩的嗓音像是冬日陽光下的冰海,光明正大也消不去一抹深寒。
東宮屬官率先執禮,“參見太子殿下。”
青州官員這才反應過來面前的是誰,連忙行禮。
“免了。”易長生揮開衣袖落座,“青州州牧何在?”
下首一長髯老者應道,“臣青州州牧周百歲,聽候太子吩咐。”
易長生微闔眼,只給了他一個字,“說。”
“額,這......”周百歲作勢沉吟,另一清癯中年不耐,急急出列,道,“臣潛山郡尹凌虎,這事兒太子得好好給我們分辨分辨,青州四郡百縣,唯獨咱潛山郡臨靠石門關,如今石門關一役數月,二十來萬難民可都在往這邊趕,恕我直言,我潛山郡吃不下那麼多人。”
周百歲氣得脖子都粗了,“你不接誰接,難不成任由他們餓死在外面,凌大人,爲官爲民啊!”
“非也,我的民是城中八十萬老百姓,我難道要爲二十萬難民而去苛刻八十萬百姓嗎?何況我之前已經接收了十萬!”
周百歲冷笑,“那任由他們變成暴民,變成草寇盜匪?!他們沒吃的,就能轉頭吃了你,別忘了那些起義是怎麼發生的,嚯,徵西大將軍估計會好好問候你,他死守着石門關,你倒好,在他屁股後面放了一把火。”
“周大人莫要混淆視聽。”凌虎從袖子裡掏出一份奏摺,朝易長生道,“殿下容稟,按理說周大人乃我上峰,我不該出言頂撞,但這事我不能不爭。”
“呈上來。”
易長生一目十行地看着,問,“周卿可知道此事?”
周百歲摸着鬍子,“知道一些,但是殿下,那些難民朝夕趕路食不果腹,生點病也是理所當然,並不能因爲他們可能引發瘟疫而將他們驅之在外啊。”
“非也!”凌虎激動道,“周大人,你可知城內有多少人病了!”
“哼,那你倒是說說有多少人病了,又是什麼病狀!”
周百歲不等凌虎駁斥,道,“我來替你說,病的只有城南七十二人,症狀僅是身體略感無力!”
“就爲了這點事,”周百歲揹着手嫌棄凌虎,“你說你矯情不矯情,不想安置難民就直說,找什麼藉口。”
“藉口?”凌虎也起了火氣,“周大人你這話就不對了,民生無小事,難不成真要等釀成無法挽救的大禍再來後悔嗎?”
“凌大人,你不覺得你很可笑,爲了一個不太可能的假設置那二十萬真真實實的難民於不顧!”
得了,兩人又吵了起來,一嘴一句跑得沒邊。
東宮屬官中一清秀文士,偷瞄了眼上邊閉目養神的人,不輕不重地咳了聲,提醒道,“兩位大人,請說重點。”
“難民必須安置!”
“我不要!”
“......”青州官員皆是默默無語,心中冷汗津津,攤上這倆走到哪槓到哪的上峰他們能怎麼辦。
周百歲和凌虎相互瞪視一眼,同時道,“請殿下裁決。”
易長生:“難民安置在城南?”
“是的,最初安置那十萬難民時,臣特意留空了城南。”
“凌卿有句話說得好,民生無小事,難民流動也是最容易散播疾病的,那就暫且封鎖城南,在城外三裡處重新設立安置營,並下則告示召郎中醫師,組臨時疫所預防疾病。”
“殿下...”
凌虎搶斷了周百歲的欲語還休,樂滋滋道,“殿下賢明。”
氣得這青州州牧甩袖子。
袖子一甩,立馬想起上面的是誰,頓覺失態,於是乾脆低頭立在那兒不說話了。
這時易長生道,“行了,該說正事了。”
“孤從淮州趕來不是看戲的,今日起,青州的軍政由孤決斷,任何人不得違抗。”
“違者,斬立決。”
“前幾日孤得到密報,”易長生坐在桌案後面看着面前的州牧和四郡郡守,“石門關一萬將士繞西隅坡打算給明湯搞個奇襲,結果失蹤了。”
五人面面相覷,驚詫不已,周百歲道,“如何會出現這種事,莫不是被明湯全滅了?”
“孤沒想和你們討論這個,反正你們也不知道。”
“.....”
易長生道,“孤的意思是士兵太少了,各郡縣立刻開始徵兵填補空缺。”
錫山郡郡守叫苦,“太子殿下,爲了石門關,一年徵了三回兵,城中男丁少了大半吶。”
太子殿下擡眸,“女的呢。”
“這女子...”
“別跟我說沒用的,孤的龍狼大軍一半是巾幗英雄。”
錫山郡守抿着嘴,他怕他多說一句,外面的鐵騎能衝進來。
凌虎替在場的郡守掙扎了下,“臣只怕十室九空,來年顆粒無收,糧餉又成愁。”
“不用來年。”易長生喝了口茶,“不管你們願不願意,適不適應,孤這裡從來沒有詢問或者意見,你們聽到的只有命令,要做的也只有立刻執行。”
“來人。”
一行宮人託着疊疊文書進來了,發送到他們手上。
“這是孤在青州期間,你們必須完成的基本任務,三日一查,完不成的自己來領罰,退下吧。”
易長生打了十年仗,重塑了六個州.二十個郡.七百多個縣,鐵與血鑄成的權勢威望已經讓她的命令在大乾暢通無阻,諸位郡守州牧沒有不應是的。
凌虎回到家中,官袍也沒有換,急衝衝地跑到後院,卻聽廂房傳來笑聲,“凌大人走得如此快做什麼,可別失了郡尹威風啊。”
“白師兄,莫取笑。”
屋中正是那四位不知何處來的師兄妹。
凌虎踏進屋子,先是作揖,一躬到底,“瘟疫之事還得多謝各位仙師提醒。”
“哎,”白齊側身受了一半禮,“你適才還叫我師兄呢,現在如此生分做什麼。”
凌虎目露懷念,搖搖頭,釋然一笑,“終究仙凡有別,某下了山,便只是這紅塵的碌碌俗子,前事自該當斷啊。”
“凌大人看得分明。”白齊不禁點頭,此子與道無緣,心性磨得卻是極好。
那邊遼源把玩着青瓷杯,道,“瞧凌大人的喜色,城南之事可有了着落?”
“正是,太子殿下已經下令封鎖城南了,”凌虎揹着手在門口踱了幾步,正色問道,“諸位仙師,這瘟疫當真屬實?”
白齊沉吟了會兒,“實不相瞞,這疫症有些怪異,我也不知究竟。”
凌虎的臉色當即就沉了,遼源嗤笑道,“可是怪我們多管閒事,莫名給你惹了事端。”
“仙師誤會了。”凌虎皺着眉頭,不悅道,“某不是狹隘之人,望仙師不要隨意揣測。”
“諸位仙師的道行比我深厚不知幾何,我信你們,只是......”凌虎擺擺手,“別的不說了,凌某在此懇請仙師出手查清此事,與黎明百姓結一善緣。”
“凌大人是擔心疫病源頭來自石門關?”白齊果不其然見他點點頭。
凌虎道,“石門關乃大乾和明湯的攻防要地,且太子有領軍前往的傾向,若此時爆發瘟疫,這...後果不堪設想。”
“此事既然是我們發現的,也當由我們結束,始終如一便是。”
凌虎見白齊應下了此事,放心地告辭離開了。
他離開後,屋中氣氛反倒有點凝重,遼源敲敲桌子,“師兄你當真要淌這渾水?別忘了下山前師父跟我們說的話,大乾亡,明湯興。”
“這又如何?”白齊渾不在意。
“我之前也以爲不如何,凡人關我們什麼事。”遼源說到這裡,身子前傾,“但是師兄你沒發現嗎,現在的大乾,廟堂上混亂不堪,四野精怪邪祟冒頭,徵兆極其不好。反觀明湯,君臣和睦,百姓安居,四野也挺安分的。”
“而且,”遼源挑着眉道,“你不覺得明湯的丞相和兵馬元帥,有點眼熟嗎?”
“也許,這場還不見端倪的疫病,是他們的作爲。”
“休得胡說,我道修士決計不會用這等殘害人的手法。”白齊沉默良久,“再者,大乾有我所求之物。”
遼源瞭然,“聽師兄的。”
白齊拿了紙筆,“我先修書一封詢問師門長輩這疫病的緣由,過後,你和我從城南至石門關重新調查源頭,千禧.悅然先在城內活動。”
他看向三位師弟妹,“記住,你們是出來感悟歷練的,不是來給他們打仗的,不要本末倒置。”
白齊尤其盯了眼千禧。
千禧認真地聽了,轉頭等兩位師兄出門,立馬換了裝扮朝行宮摸去。
摸到半路肩上就搭來一隻手,千禧嚇了一跳,回頭擰眉朝那打哈欠的小姑娘喝道,“你來做什麼?”
柳悅然哈氣打了一半,癟着嘴委屈道,“我半夜醒來見你沒人了,擔心嘛。”
千禧不忍責她,只得哄,“師姐有事,你快些回去歇息。”
“師姐有什麼事?”
千禧開玩笑似地指指遠處的宮室,“去殺個人。”
柳悅然狂點頭,“好哇好哇。”
“你知道什麼就說好哇。”千禧拍了下她的頭,“快回去。”
“哎,師姐要殺的自然是壞人,殺壞人自然是好哇。”柳悅然認真地看了眼遠處的宮室,忽然機智地對自家師姐道,“我幫師姐殺人,我有隱身符。”
千禧一愣,思忖起來,俗世的先天武道高手堪比練氣高階,聽說太子已臻武道之極,是武林十大巔峰宗師之一,她若無萬全準備恐難以得手,且不說那人身邊的一流武者有多少。
“那...我們先進去看看。”
“對咯師姐,隱身符只能支撐一個時辰,這地方那麼大,你要找的人在哪裡啊。”
千禧熟悉宮室的佈局,主人一般在中軸線的議事大殿.寢宮。
這會兒是午夜,千禧沒有猶豫地帶着柳悅然往寢宮奔去了,結果到那裡一看,漆黑!
連盞燈也沒有,被窩都是涼的。
半夜不好好睡覺跑哪裡去了?
千禧轉了幾圈,終於在一間亮着燈火的殿宇裡找到了人,兩人正大光明地站在窗戶前望進去,只見易長生埋首書堆間,輟筆不停。
柳悅然一看,全都是各地資料和公函,感嘆道,“當太子也不容易,當大乾的太子更不容易啊,整個王朝都要自己去補救呢。”
“有什麼不容易。”千禧撇嘴,“肯定又在策劃什麼陰謀,弄得生靈塗炭。”
柳悅然明智地閉嘴,不去觸她黴頭了,她安安靜靜地趴在窗戶上問,“師姐,你要怎麼殺,現在衝進去嗎?”
“我找個角度。”千禧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一個身嬌體弱只會甩四五種靈術的練氣士,正面對上身似虎勢如狼的先天武道高手沒有什麼好處,現在只能智取。
她打算先佈置個陣盤亂其陣腳耗其力量,待其氣弱時,用金刺術收割性命,呵,如果再晚上幾年,她哪裡需要過來,千里之外就能咒得這人生不如死。
千禧一邊惋惜自己學藝不精,一邊掏陣盤,這是一品風火陣,重傷練氣圓滿不在話下,想必在先天身上效果是一樣的。
她剛要佈陣,手卻被柳悅然拉住了,“師姐...”
“怎...”千禧不耐地順她指頭望去,頓時悚然一驚,那易長生居然溫柔地看着她們?!
溫柔?!
看着?!
她們?!
哪一個詞都認識,但是合在一起到底變成了什麼鬼!
殺人如麻唯我獨尊的太子會溫柔?
還能看見隱身的她們?
千禧驚得手裡的陣盤都拿不穩了。
易長生在翻閱四郡百縣近年的政治措施,將一些重點要點做了批註以備後期整改,她所到之處,必做三項:重新規劃政治方向.重新肅整紀律.打勝仗收復失地,大乾這個爛攤子,名副其實的麻煩。
“麻煩。”她將腦袋擱在她肩上,伸手點點滿是硃紅批註的紙面,不屑地說,“還看不懂。”
“也就你能將蠢當成自傲的本錢了。”易長生面不改色地換了一本賬簿,字變成了無數數字。
湛長風繞過她跳上書案,坐在她執筆的手旁邊,“我不喜歡這些公文,也不喜歡這些數字。”
“我知道。”
“哦。”湛長風無聊地坐那兒看她處理公事,手不愛閒,從易長生胸前撩了一縷墨發繞着玩。
她扯扯她的頭髮,“我們什麼時候去石門關?”
“急什麼。”
“可是那裡死了很多人。”湛長風託着下巴,眼底幽沉,“我老是聽見它們在尖叫,着實煩。”
“過些時候,”易長生又換了本摺子,“乖。”
湛長風乖乖地看她批摺子,宮人進來挑了幾次燈,她也由坐在案上變到了靠在席榻上,最後直接躺到了易長生懷裡。
月約夜半,湛長風睜開了眼,興奮道,“有人來了,嗯?爲什麼我看不見,難道又是那些方外人。”
她起身走到窗邊,比劃了個位置,“就在這裡,她們就在這裡看着你。”
湛長風靠着窗,與千禧.柳悅然僅差了兩釐米,卻是窗裡窗外各自交談着。
當柳悅然感嘆做太子辛苦的時候,湛長風跟易長生說,“以後我們有空了,也去尋尋仙,找找更高的地方,我想你帶我去看看這片天地,看看這片天地除了勾心鬥角還有什麼。”
易長生凌厲沉靜的筆在最後一劃時勾起溫柔意境,“你的願望,我的命令。”
“不是看着我們!”柳悅然大驚,“這裡莫不是藏着什麼強大的鬼魂精怪?”
“那肯定是女鬼狐狸精。”千禧謹慎地後退了幾步,在中指劃了道血口往額上一抹,開出天眼。
她仔細檢查了幾遍,怪道,“沒有啊。”
柳悅然嘟囔,“這太子還有自言自語的習慣,難不成有病?”
“裝神弄鬼。”千禧冷笑一聲,沒有猶疑地拋出了陣盤,霎時將易長生攏進了烈火風暴的異象。
“這就是仙家手段。”烈火纏上易長生的袍角,風鞭加身,她仔細感受了下,評價道,“很神奇。”
“神奇嗎?”忽然她波瀾不驚的眼眸劃過微妙的興味,邪肆張狂從身體裡甦醒,“但是長生,我想看到更神奇的。”
提起劍,“或許窗外的人能展示給我看。”
一劍出,劍光撕裂風火的異象,當時一道金芒迎面而來,湛長風微側了身子,那道金芒擦着她的臉頰轟碎了身後的書架。
臉上傳來的刺痛讓湛長風眯起了眼。
“半分深度,險破金鐘罩,似大宗師全力一擊。”易長生從她背後走上來,手指不輕不重地揩過流血的傷口,“別再受傷了,明天我還要見那些官員。”
“如你所願。”湛長風將目光投向空無一人的窗外,“出來。”
“進來了,在那裡。”易長生朝她後面的博古架擡擡下巴。
待在身體裡某些能力就被限制了,這點很不好。湛長風反手斬出一劍,那博古架從中間斷裂開來,她掃過那些掉落的木架瓷器,忽然看到牆邊的盆栽動了動,像是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
“讓我看看什麼是仙。”湛長風拎着劍走上去。
“你會爲自己的狂妄付出代價。”千禧亦是動了真格,回頭瞪了眼柳悅然,“你別動,這是我和他的事。”
“師姐,隱身符快要失效了。”
千禧哪管,運氣掐訣,冰寒之氣漸起。
湛長風不禁停了腳步,有趣地看着無數冰凌在她周身憑空凝實。
“無中生有,這果然是一介凡人做不到的。”
冰棱從凝聚到全方位攻殺過來不過轉息,但這轉息在湛長風眼裡有點慢,因爲,她的劍更快,劍如狂風捲過碎了一地冰渣,“還有呢。”
她收劍在胸前,寒光凌冽的劍刃映着她鴉羽似的長眉,這般一來一往的過招擱以往或許會讓她覺得沒意思,畢竟湛長風向來喜歡用最痛快的方式碾壓對手,但是現在她很興奮,因爲她遇到了另一種形式的攻擊,你不知道它的原理,不明白它的規律,不瞭解它的力量,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會有某些出人意料的效果。
比如碎在地上的冰渣化水後,如利劍一般攻擊你!
柳悅然擔心地看着眼眶通紅不顧一切消耗靈氣和湛長風戰鬥的師姐,時刻關注周圍的神識已經捕捉到了好幾道強大的氣息,那些人沒有進來,卻守在殿宇附近。
這些人如果一擁而上,她們恐怕不能輕易離開。柳悅然手指間夾了符,隨時準備帶師姐離開。
唉,大概這就是師父說的了塵緣吧。
“湛長風,受死!”白裙女子的身影突然顯現,一口紫青寶劍如閃電般衝湛長風激射而去。
令人心悸的強悍氣勢終於讓周圍隱藏的守衛們坐不住了,紛紛出聲高喝,“殿下小心!”
湛長風持劍而上,那紫青寶劍的劍尖對上她手中劍的劍刃,仿若隕石撞擊大地,衝撞之力鼓盪開去,掀翻了地板,震斷了梁木。
湛長風右腳後撤了半步,劍上裂紋重重。
千禧擡手又是一劍,神色憎恨着,暢快着,“你的劍都裂了,還有什麼資格和我鬥。”
“天下人都說你劍術第一,今日我就要你死在劍下。”
“你恨我?”湛長風踏出半步,握着劍隨意地揮出,無可匹敵的勢沖天而起。
“天...天人合一?”一衆護衛高手大驚,竟然是天人合一,傳說中的武道境界!
此時千禧更是心神震動,這,不可能!
“半步築基!”柳悅然張大了嘴,在武道沒落的當今,居然真的有人以武入道了,入的還是十不存一的劍道!
這一劍斬在紫青寶劍身上,讓它同樣裂紋叢生,一口靈器黯然失色,然而劍勢不止,直將千禧崩入牆內,逼得她吐出好大一口血。
“師姐!”柳悅然驚慌地扒開亂石,色厲內荏地喊道,“我崆門弟子不涉人間事,無意和太子爲敵,請太子手下留人!”
“好一個不涉人間事。”湛長風漠然一笑,“孤目光淺陋,還沒見過修仙者呢,兩位就留下來,讓孤盡一下地主之誼。”
她那分明是觀賞珍奇動物的語氣,一向高高在上的修仙者怎麼能忍受,但現在柳悅然敢怒不敢言,只能受着。
而湛長風調一轉,望向外面,“待客之前怎可讓屋子髒亂,來啊,讓那些躲藏的老鼠見見光!”
“是!”
屋外激鬥聲驟響,透過破掉的門洞,能見四五江湖打扮的人被一個個從各處扔了出來。
好傢伙,碧霄派掌門宋明子.蜀地雙俠構獲趙莽.江南才子李飛刀,個個都是武林中有名有姓的正派高手。
“諸位半夜來我行宮參觀?”
趙莽叫道,“我聽聞大乾太子武功高強,特來切磋一二,有何不可。”
湛長風一劍斬了他的右臂,“你剛叫我什麼?”
趙莽捂着血涌的斷口,慘白臉憤道,“你怎麼如此不講道理。”
湛長風又斬了他一臂,“你剛叫我什麼?”
趙莽的兄弟構獲掙扎着站起來,但立馬又被身後的護衛壓在了地上,他憤怒地喊道,“虧你還是一朝太子,居然如此殘暴!”
“對咯。”湛長風拄着劍笑,“你們來之前想過自己的身份嗎,想過我的身份嗎,我是太子,代表的自然是大乾,那你們呢?”
她的眼眸驀然沉了,“國家有國家的規矩,武林有武林的規矩,既然你們硬是摻進了國家戰爭,那就怪不得我了。”
李飛刀義憤不平,“大乾弄得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早已失盡民心,明湯乃正義之師,我等雖是武林人卻身在此方大地,合該還天下一個清明!”
“今日我等死,便是爲了天下死,又有何懼!”宋明子正氣凜然,“而你,就是這斷送了千萬百姓性命的儈子手!”
“我就是這儈子手又如何,屠得百萬即爲雄。”湛長風大笑,“我的國家我守,我的子民我救,其他幹我什麼事。”
“太子何必如此執着。”遠處屋脊上悄無聲息地出現一道人影,“明湯天命所歸,太子不如棄暗投明,將來也是一方諸侯。”
此人儒服方巾,面白無鬚,文文淨淨,並無特色,卻極耐看,正是武林十大巔峰高手之一的三才書生。
湛長風撫掌,“如此說來,冀州林家堡是棄暗投明了?”
三才書生是林家堡的當家,他怎能不知這句問話裡的殺機,於是沉默不言,俄而才說,“太子如此冥頑不靈,莫怪我替天行道。”
武林無上四天書,逍遙訣.正氣歌.三才卷.太玄經,此人正居其一。
宋明子等人見了救星,激動不已,昂頭大叫,“三才兄,救我!”
下一息,卻俱是人頭掉落。
手中劍一甩,血撒地,湛長風看着三才書生說道,“碧霄派掌門.鬼谷弟子.江南山莊莊主,刺殺孤,按律當誅九族。”
月光下鐵騎之影重重疊疊,高喝道:“誅九族!”
三才書生升起一股悲怒,“恩怨不牽親朋,你連這點道義都沒有嗎!”
湛長風無語,跟這幫江湖蠻子真是什麼好說的,她轉頭跟後邊待命的屬官道,“再加個林家堡。”
三才書生心知此刻當真是你死我活了,不殺太子死的就是他全家!
他的成名絕技是三才拳,以進爲退,以攻爲守,剛柔兼濟力大無窮,是當之無愧的十大高手前三,可惜湛長風已臻天人圓滿,也就是道境上的半步築基,劍勢身法內蘊脫變,肉眼凡胎看不出她的破綻,解不了她的攻勢。
三才書生根本進攻不得,守得狼狽不堪,頹敗之際破釜沉舟地朝湛長風祭出一物。
此物如一方印,威勢卻非千禧的紫青寶劍可比,連湛長風都不禁眉頭一跳。
她被印上霞光所照,身子像是被無形事物裹挾了一樣,滯澀不已,就這滯澀的一瞬間,方印如大山般兜頭壓來,無量重力想要她跪,想要她匍匐,想要她如這腳下的大地一樣塌陷下沉。
千禧被柳悅然架着走出殿宇,目光從那方印轉到書生面上,“可是三才門道友?”
書生見湛長風被制,豁然鬆了口氣,有空整整衣襟迴應千禧,“正是,想必兩位是崆門高足。”
千禧見他一身內力,並無修者痕跡,猜他是近來被收入三才門座下的,又聯想到師兄說的明湯丞相,心中有了大概。明湯丞相徐爲先也是三才門的。
相傳三才門的鎮門之寶青玄三才印能殺滅脫凡修士,就不知這仿製法寶能發揮出什麼威力。千禧太想這個太子死了。
“師父說這三才印是四品法寶,對付築基修士不在話下,可惜某尚未正式入仙門,無法操控它,威力恐怕會打折扣。”
“不用擔心,四品法寶的本身威力就足夠強大了,難道還制不住半步築基。”千禧藏不住喜色,胸中暢快。
此時行宮中的護衛高手們急了。
湛長風身邊的高手有多少?
一流武者論千,宗師成百,雖說他們大部分在未至的龍狼大軍中,但隨行的少說也有數十位。
這數十位高手一半朝書生相逼,一半圍攻三才印。
書生感受到了人多勢衆這個詞的含義,大嘆天道不公禍害遺千年,另一邊柳悅然瞥到三才印暗淡了幾分,頓時拉了千禧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次不行,下次再來殺一回好了。”
千禧不甘,“難道就放棄了嗎?”
“凡人頂多活百年,但百年於我們什麼也不是,師姐難道還怕沒時間嗎?”
千禧確實怕啊,她怕太子練着練着就築基入道了,怕太子想不開也去仙門了,她怕錯過這一次機會,以後再也追不上.殺不了。
千禧忍着內傷,強行運轉術法,攻向三才印旁邊的護衛,阻擾他們破印。
柳悅然無奈啊,誰叫這是她的親師姐,原用來保命的符不要錢似地扔出去,什麼金雷符.什麼怒焰符,什麼威力大扔什麼。
一半是強大的殺傷力,一半是神玄的手段,竟真的將些護衛震懾住了。
三才書生見機大喊,“那是天上的仙人,你們冒犯仙人可知罪!”
換做普通百姓早跪了,但這些人怎麼也是武者,隨着太子南征北戰多年,屍山血海趟過,奇志怪談也經歷過,一副心臟裹得比城牆還嚴實。
若所謂仙人是來救他們的,說不得會生出幾分感激崇敬,但他們是來殺他們的啊,何況這兩仙人剛剛還被自家殿下打得沒有還手之力呢。
嚯,那他們殿下不就是神了。
三才書生不喊不要緊,一喊衆護衛都興奮了,“假的,兄弟們上啊!”
三才印下,湛長風的劍已經徹底粉碎了,血從她的七竅中流出來,但她站得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直。
易長生就在旁邊看着她,“你的劍呢?”
“還在磨。”
“好了麼?”
“沒有。”湛長風一手虛握,眉眼靜得狂放,“不過可以給你看第一劍。”
“寒光碎塵!”
以氣爲劍,以念爲刃,這一劍無懼無畏亦一往無前,摧枯拉朽地毀滅着阻擋她的東西。
一劍之後,百步內無草無樹無石無人,獨她一人成空庭,擡起手,有灰從她指縫落下。
湛長風望向驚慌的書生,漠漠然道,“三才印,還你。”
聚灰成劍,亦有劍光臨塵,轉瞬洞穿書生的頭顱。
千禧柳悅然被帶進了一間偏殿,兩人憤怒又隱忍,偏着頭不高興看湛長風,似乎看這人,一眼就覺得傷眼睛。
湛長風一副沒辦法的無辜樣,開解道,“我誠心誠意地想和你們聊聊,你們這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古人說得好,和爲貴。”
千禧炸了,用力抻了抻手上的鐐銬,“這就是你的和爲貴?!”
湛長風點點頭,“它是用隕鐵做的,就算是我也掙不開,你們更不能,如此你們就傷不了我,你們傷不了我,我就不會殺你們,豈不是和?”
兩姑娘透心涼,這畜生不僅殺人如麻還喪心病狂。
湛長風瞧了她們兩眼,說了句“沒意思”,轉身出去了。
她在破敗的殿宇脊背上喝酒,跟易長生道,“你還記得兒時的事嗎?那時我們上學堂,一羣王子王女郡主世子給我們陪讀。”
易長生想了想,搖搖頭。她對那些人的幼時沒什麼印象,後來的活法死活倒是說得上來。
“對,你不知道。”湛長風笑得倒在她的懷裡,“這就是你,易長生,這就是我,湛長風。”
“易長生從來沒有心,所以不知道痛苦不知道猶疑,湛長風卻被這痛苦這猶疑困到了現在。”
她撐着頭微醺,“我記得那時母后還在,學累了我就偷偷溜走找她,她不會怪我,總是點點我的腦袋,然後拿出溫熱的茶點......剛說哪了,對,陪讀,我溜得多了,那些小傢伙也不安分,每每跟我去蹭吃蹭喝。”
湛長風靠着易長生的肩沉默,許久,才啞着嗓子道,“我想起來了,那個要殺我的姑娘,就是那時拉着我的衣角叫我‘太子哥哥’的小禧,千禧,韓千禧,我記得她喜歡吃母后那裡的杏花糕。”
她指指易長生的心口,“後來,我滅了她的國。”
“後悔了?”
“我從不後悔。”
“我知道,”易長生低眸看她,“你已經找到了自己那把劍,沒有任何猶疑。”
“不,還有一點欠缺。”湛長風灌了口酒,“那根刺一直在我心裡。”
“這正是我所謀劃的,”易長生伸手遮住她的眼,“再等等。”
“好。”
易長生重新掌控身體,擱了酒樽躍下屋脊。
“殿下,調查清楚了。”等候許久的青衣文士上前道。
“說。”易長生負手朝議事殿走去,一路上月色冷清。
青衣文士:“結合之前的密報,確定武林三巨頭中的古道寺和玄隱宮已經投向明湯,另有包括三才書生在內的百位江湖大家入明湯境內掛官爲將。”
“是誰在操作。”
“明湯的新任丞相徐爲先。”
“此人算計民心的本事不小,大抵不管是武林還是各諸侯國都將我當成了殘暴的獨裁者。”
青衣文士不着痕跡地搖搖頭,縱使曲徑深幽,引路的宮燈偏映一方,他也覺得這半隱於暗色的清瘦身影頂天立地,偉岸強大。
他們奉他爲王,雖然景帝還沒死,有點大逆不道,但是,誰都知道,大乾有絕大部分的子民,已在心底奉他爲王。
“臣只知,殿下治理過的州郡政治清明.軍隊有序.百姓安居樂業,明湯企圖以抹黑殿下的方式拉攏民心,實在可笑。”
“但有用,不是麼?”易長生走進議事殿,“有句話他們還真是說對了,我不怕殺人。”
“這些武林人既然過界了,那就按法律的規矩來。”她道,“凡入明湯.親明湯.破壞府衙.刺殺要官者,皆以叛國罪論處,孤要讓他們知道,一人事,全族償,一人叛國,祖宗十八代革姓除名,踢出宗祠!”
當夜碧霄派.江南山莊.林家堡所在州郡的軍隊開始全城抓捕,第二天各地菜市口血流成河,人頭掛滿了城牆。
三大江湖勢力被連根拔起,四千多條性命揹着叛國的罪名在世人眼皮底下死去,不僅是整個武林,整個天下都轟動了。
武林中人人自危,到了邊界線的人硬生生地剎住了腳。
踏出這條線就叛國,身後親人弟子命斷,連祖根都要被否認被清除,這麼大的罪孽自己能背嗎,背得動嗎?
那些諸侯對踢出宗祠這項更是敏感,你得知道,千年前大乾成主宰時,分封一百二十路諸侯,其中國姓九十七!
他們的血脈,他們的正統,全都來源於太廟!
你看,最初這些諸侯起兵時誰敢明目張膽打造反旗號,喊的全是清君側。
衆多諸侯冷了一身汗,太子此舉,哪裡是針對武林,分明是殺雞儆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