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朱爾典嚴詞斥責的電報,領事和董事陷入了沉思,一般的靜寂。
“陰謀”二字逐漸在他們的腦海中浮現起來:誰綁架了麥邊?爲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提出贖金要求?天下居然還有不要贖金的綁匪?革命黨?那真是個笑話,還有如此膽大包天的革命黨?消息是誰放出去的?清廷那些昏庸的官吏是怎麼知道蘭格志公司底細的?公司賬簿究竟是怎樣落在中國人手裡的?
一連串問題匯聚成一個碩大的問號在他們腦海中盤旋,而其答案彷彿隱隱約約在手,又彷彿怎麼也抓不住。
巡捕房已全部調動起來了,差點就沒把租界翻個底朝天,可哪裡找得到一絲綁匪的影子呢?至於那個夜宵老頭,更宛若空氣一般人間蒸發。雖然已經向別的租界、華界提出了協助盤查的要求,他們也確實答應了這些要求。但明顯看得出來,敷衍的成分居多,等着看笑話的成分居多,何曾有一點着急上心的姿態?
各國都心照不宣地想看大英帝國在上海出醜的下場,領事恨得要死,卻又束手無策。
薰事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不列顛人,畢竟是在強手如林、爾虞我詐的商場中摸爬滾打過的,既然破案一時間不可能,那便只能依靠邏輯推理了。
好在大英帝國還有夏洛克?福爾摩斯偵探這樣的榜樣可以參照,薰事先生平素最喜歡的書籍便是柯南?道爾地偵探小說。他決定照貓畫虎,從邏輯地角度來做一分析——誰能從中得利。誰便有作案的動機。亦有作案的嫌疑。
誰能從中得利呢?
——顯而易見應該是綁匪,可直到今天綁匪還沒有送來勒索地帖子,天下居然有不要錢、只要命的綁匪麼?
——顯然不是麥邊。他已經成功地售空了所有股票。聚斂起大筆財富且都還存在匯豐銀行裡沒有轉移,除非他的腦子一夜間換成了豬腦,他們決不相信這是麥邊自編自導的戲劇。
——也不像是蘭格志公司現在的負責人、正元錢莊的大掌櫃。如果他發現了其中地蹊蹺,他大可不必聲張,只需悄悄將手中股票脫手轉賣便能避免損失,甚至還能獲得一筆不菲的溢價。哪會像現在這般失魂落魄一落千丈;
——也不會是司機。如果真是這個倒黴的傢伙,他就不必再回來報案,更不必受現在的勞役和盤查之苦,況且巡捕房已經報告,司機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社會關係與經濟交往。
兩人合計了一番,也不像是自己或對方,任誰都知道這麼做只有麻煩沒有收益。
排查來排查去,居然找不到可以從中受益之人。兩人百思不得其解——這真是個驚天的陰謀。只是,他們卻從不去思考他們與蘭格志公司一起售賣徒有虛名的橡皮股票本身就是最大的陰謀。
郊外那處僻靜地屋子裡,麥邊已經渡過半個月的囚禁生活。整整半個多月了,他一直盼望着有人來救自己。每天都是滿懷希望地等待,可終歸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令人奇怪的是。這些綁匪似乎也不着急,他們悠閒地看管着他,然後在其面前旁若無人地聊天。
“大哥這麼做真不值,他一個堂堂的留洋大學生,要不是爲了鬧革命,早就做大官了,居然還有人這麼排擠他。”
“文六頭,你多嘴些什麼?要是讓大哥聽見,回來非得責罵我們。”
“我就是氣不過。咱們大哥這麼有本事地人,憑什麼給他孫大炮打下手?他孫大炮除了吹牛有什麼本事?”
“來來來,別發牢騷了,咱們喝酒,喝酒。你瞧,我還特意整了花生米。”
“那感情好。”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划拳猜令,渾然不把一旁的麥邊放在心上。
“哥倆好呀!“
“五魁首啊!“
……
“你輸了,罰酒一杯。“
“咕咚咕咚”喝下去後,輸家用袖子抹抹嘴巴,不服氣地說道“再來!”
再來是可以地,常輸也是不可能的,沒過多久兩人便喝得酪酊大醉,東倒西歪地趴在桌子上熟睡起來,不
鼾聲如雷。
天突然下起雷陣雨來,望望窗戶縫裡透出的閃電亮光,聽着屋外嘩嘩嘩的雨聲,再望望桌子醉倒的兩人,麥邊心一橫,悄悄在木椅子棱角上磨起了繩子。
屋子裡靜悄悄的,麥邊的眼神死死盯住醉倒的兩人,手上卻加快了頻率,若在平時,這種磨法發出的聲音肯定要引起他們的懷疑,但現在這兩人居然醉倒了,真是上帝保佑,太好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因爲緊張和用力,他滿臉都是汗,一滴滴淌下來,發出驚心的“啪嗒”聲。但他已顧不上這麼多,因爲那根用來捆縛自己雙手的麻繩就快要被磨斷。
繩索經不起反覆的摩擦,終於斷了,麥邊站起身子,悄悄地活動了一下筋骨,腳底抹油,溜了。
顧不上瓢潑的大雨,他只慶幸自己終於逃出生天,頂着滿天雷光,已連着好幾天沒吃飽肚子的麥邊開始了奪命狂奔。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跑回租界去,他只知道跑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沒有猶豫,沒有回頭,只有一個字,一條心,一個念頭——跑!這速度簡直可以夠上英聯邦運動會5000米:i.
—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亦不清楚跑到哪裡,但看看被自己遠遠拋在腦後的那間小屋,已被澆成落湯雞的麥邊在曠野裡縱聲高呼:“上帝啊,我得救了!”
欽差公館裡,趙秉鈞矗立窗前,饒有興致地看着窗外的雨景,那一道道水簾從天而落,江南果然不愧水鄉之名。
他手邊是一封電報,接到詳細報告後,朝廷正式以“辱罵上官、心胸狹窄、多行不法”爲由免去了蔡乃煌的上海道之職,接替他的將是最近聲譽鵲起、堪稱御前大紅人的濱江道施肇基,新任江蘇巡撫程德全亦已進京謝恩畢,準備剋日南下了。蘇省官員扯皮大案,三停已去了兩停,隨着程德全的到位,瑞瀓上躥下跳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施肇基的任務就是負責與英國人交涉,幫着把橡皮股票風波給消弭掉,他有外交經驗麼。
趙秉鈞知道:美國人對此是極爲歡迎的,認爲一個親美的、留過洋的官員擔任上海最高地方長官職務是再合適也不過了。
他還知道:京城裡有傳言,倘若施肇基這次交涉再辦得好,那麼蘇、滬分治就在眼前,依皇上的心思,今後上海將是與江蘇平起平坐的一級地方,33歲就做到獨掌一方的封疆大員,這機會讓人羨:.啊!
只是上海道以後改叫什麼呢?絕對不會稱巡撫,難道叫滬兆尹?有意思。正亂想間,門“咯吱”一聲開了,頎長地身影又擠了進來,腳上隱隱還帶有一絲雨跡。
“大人,事情已全部按您的吩咐辦好了,那白癡跑了。”
“跑得好!”
“下一步怎麼辦?”
“下一步就是撤走。記住,消失地越快越好!”趙秉鈞掏出一個信封,“這裡有後天一早去南洋呂宋島的船票,你們儘快準備動身,裡面還有一筆錢,你們的賞銀還有南洋之行的花銷都在裡面。”
“謝大人。”身影轉瞬又消逝在雨幕中……
一直到第二天深夜,麥邊才跌跌撞撞跑回了家,他蓬頭垢面、鬍子拉、衣冠不整、渾身散發着難聞的氣息,管門的下人差點要認不出來,唯獨那條狗忠誠地辨出了主人的氣息,熱情地搖起了尾巴。
“大騙子麥邊回來了!”消息悄悄地,如風一樣在人羣中擴散開去。
剛回到家的麥邊病倒了,這一路亡命奔跑又是頂風冒雨、又是提心吊膽,一回到家便發起了高燒,但腦袋還是好用的很,一聽管家說起最近情況,他便着急了。第二天清晨,麥邊不顧身體虛弱,打算硬撐着病體去拜見董事還有巡捕房。但剛剛跨出客廳的大門,他愣住了,做夢也沒想到。
那扇鑲嵌有精美花紋的鐵大門外擠滿了各色人等,望着他出來,一個炸雷似的聲音響起:“不要走了大騙子麥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