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的國人羣體而言,岑春煊當是開眼界與守傳.的官僚,在高品秩官員裡,該屬於中間派——其眼界或許不如李鴻章、盛宣懷等洋務派來得開闊,但其保守性亦不如升允、榮慶等強烈,算得上是典型的不能再典型的中庸派,或許張之洞同樣可以歸入此列。但與張南皮不同的是,後者翰林出身,不免有誇誇其談與眼高手低的毛病,遇到問題亦經常選擇繞道走的策略,岑春煊爲人強硬,講求實際,號稱至大至剛。
正是這次特性,將他推上了上海金融風暴的風口浪尖——他不是盛宣懷,會盲目迷信於洋行與買辦的力量,會相信一樣東西有漲了又漲的資本魔力;他亦不是升允,對資本市場不屑一顧,巴不得其自生自滅纔好的鴕鳥心態;他更不是張之洞,瞎指揮、盲目主義盛行卻不知道從小事做起的長官意志。他的特徵,抑或是他特立獨行的品行爲這一事件烙下了深深的印記。
表面上看,欽差大臣重點還在調查與盛宣懷有關的資產與賬目,但其實有鄭觀應的協助,這種調查根本就是走個形式,真正的目標卻指向了橡皮股票風潮——在沒弄清楚事情來龍去脈之前,岑春煊並不打算過早地打草驚蛇。
劉元青和皇甫皋兩人是崇尚實幹的年輕人,經過連續幾天的調查,一家名叫蘭格志拓殖公司的企業落入了他們的視線。該公司老闆是一個名叫麥邊地英國人,6年前在上海創辦設立,經營範圍包括開闢橡膠園。挖掘石油、煤炭。採伐木材等,其主要經營活動地均在南洋,比如蘭格志本身就是一個橡膠產地地名稱。
但劉元青敏銳地發現。就是這家蘭格志拓殖公司,雖然號稱有諸多項目,有雄厚的資本,有堅強的後盾,但其本來面目卻是撲朔迷離。上海灘知道蘭格志大名地人士並不少,但知道這家公司經營情況究竟如何的卻連一個也沒有。帶着這個疑問,他與皇甫皋來到了正元錢莊——這原本是他們打算商借銀兩投資招商局的第一站。
看着兩人再次上門拜訪,正元錢莊的二掌櫃李老闆不敢怠慢,親自接待——這是岑中堂的親隨,手眼通天,能不小心伺候麼?雖然岑中堂只“屠官”,但大名卻響徹上海灘,誰被他盯上。誰就離倒黴的日子不遠了。正元錢莊一直沒有根基深厚地靠山,這成爲大掌櫃的一塊心病,現在有人送上門來,哪能讓他溜走?
“兩位大人。不是鄙人要隱瞞,盛杏雖然從前和鄙號有一定的銀錢往來。但自通商銀行創立後,這種往來就斷絕了,他也沒有任何資產存在本號,鄙號所有賬目都可請二位過目……”
“李老闆,今天我們不是來查案子的,上次您說起橡皮股票的事情我們回去一合計,覺得是個好主意,能不能勞煩您給詳細說說?”
一聽這話,對方原本一臉緊張,面色繃得極緊的神態終於放鬆下來,笑道:“如果是其他人來,這話我是絕不說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但既然兩位大人要打聽,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整個上海灘發行橡皮股票的公司有很多家,但以這家蘭格志拓殖公司規模最大、時間最久、信譽也最好。我舉個例子,招商局地股票也算咱中國數一數二的好股票了吧,但在滬上的錢莊銀號,如果您要拿招商局的股票抵押借款,面值10兩地股票最多借給4,如果到當鋪去典當,可以典到3兩,如果您到洋人銀行裡借款,連1兩銀子都未必借得到。但這家蘭格志公司發行的股票卻可以在任何一家外商銀行照票面押借現款,十足實放款,連一點折頭不不打。鄙號您可能還信不過,但洋人地銀行總該信得過吧?”
“真有這麼厲害?”
“絕對貨真價實。阿拉這裡的外國銀行,譬如麥加利銀行、匯豐銀行、花旗銀行等都承做橡皮股票押款業務。只是各家折頭略有不同,唯獨蘭格志公司的股票不用折扣,鄙號現在手頭有100兩該公司股票,上個月剛剛找了匯豐銀行拆借頭寸,就用這個股票抵押的,英國佬痛痛快快給了,根本沒有囉嗦。”李老闆說
一臉眉飛色舞,“這不,僅僅過了一個多月,股票就(24%),拆借資金一年的利息也只有7釐(.|說合算不合算?這不是發財,這是在撿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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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能漲這麼快,跟做夢一樣?”
“現在英國倫敦橡皮價格漲得兇啊,自然水漲船高。蘭格志公司剛剛公告,他們在澳洲買下了一個大種植園,裡面種的全是橡膠樹,馬上要開新的橡皮公司所以才大量招股,預計一年分紅有四成五。兩位大人,四成五啊,差不多兩年多一點就能收回成本了,往後全是淨利,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這股票能不漲麼?要我說,起碼還要再翻兩番。”李老闆越說越激動,連眼神都閃爍着金光。
“四成五,騙人怎麼辦?”
“不會,絕不會!”對方急了,“你可以去問問那些買了的人,前個月和上個月是不是都拿到了三釐的分紅。英國佬說了,先每月預發三釐,一年便是三成六,還有九釐等年底清賬時一起算,保證四成五,如果利潤再多,說不定五成也可能。”
說者自豪,聽者目瞪口呆。
半晌後,皇甫皋才問:“既然有這麼好的買賣,爲什麼前次我們來借款的時候,貴號卻一口答應?還不如將這些錢全部投入橡皮股票買賣。”
“實不相瞞。兩位大人,若是一般人來借款,鄙號自然爲難,但既是岑中堂的面子卻不能不給。何況鄙號將來還指望能多承攬一些官款,倘若大人有心協助,自然事半功倍。”李老闆也沒有耍花槍,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鄙號大掌櫃已經吩咐了,岑中堂是欽差,他的話就是皇上的話,就是聖諭。聖諭怎麼能不聽?不要說大人上門來借錢一應首肯,平素我們想走這個門路也走不通呢……”
這倒是實話,從來沒有人能在岑春煊那塞錢塞成功的。而按照當時市場的行情,官款存放銀行、錢莊一年的利潤還不到1釐,要想做大生意,多招攬公款纔是王道。
“茲事體大,我們也不能做決定,還得回去商量商量。”
“自然,自然,煩請兩位和中堂大人詳細說說,鄙號另有優惠。”
“自然,不過諸事還請您保密。”
“放心,鄙號一個字都不會傳出去,這不是砸咱們自己的飯碗麼?”李老闆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地將兩人送出了大門。
出了正元錢莊,兩人又去其他錢莊票號打聽情況,所打聽到的情況基本大同小異,甚至越描繪越誇張。上海人爲爭購橡皮股票簡直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公館裡的太太小姐.都典當成了現錢去買股票。搶購者當中不但有平頭百姓,更有山西票號的掌櫃,江蘇實業的老闆,江南行走四方的商賈,甚至於上海道的一些大小官吏,乃至於在上海淘金而略有積蓄的外國人都加入了搶購者的行列。
幾天的調查中此類情況幾乎比比皆是,上演了一幕幕活鬧劇,決不像有意捏造出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皇甫皋對自己的判斷髮生了懷疑:“劉兄,是不是咱們真多心了?”
“絕不是!”劉元青斬釘截鐵,“雖然都是一口稱讚蘭格志公司,但志強兄注意到了沒有,所有的回答都是該公司自說自話,每人可以證明。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接觸過他們的經營,更不用說查賬目,繞來繞去半天還是雲裡霧裡。你想想,再好的人,再好的公司,十個有九個說好已經非常不易了,如果一百個裡個個說好,那問題便來了,所謂欲蓋彌彰,不正是這個道理麼?”
“那依你說怎麼辦?錢莊我們都幾乎跑遍了,回話大同小異,這個英國公司我們也不能去查證,沒線索了啊。”皇甫皋一臉苦惱,“中堂又不能在上海久呆,再查不出來,就得回京覆命去了。”
“嗯……”劉元青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擡起頭來,眼神中掩飾不住的激動:“我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