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口等到走廊、從走廊又等回監控室,尹白鴿三杯水都喝完了,高銘一盒煙去了一半,那邊蔡青交待的都告一段落了,這頭大兵和李振華依然相視無言,現在改直視了,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任何表情動作,就那麼看着。
“多長時間了?”尹白鴿從衛生間回來,又一次問。
焦灼的高銘看看錶:“一小時四十三分。”
陪審錄製審訊記錄的打了個長長哈欠,預計的精彩一點都沒有讓他太失望了,他插了句道着:“一對非正常人類啊,相互盯倆小時,愣是一句話沒有……我數了下,連眨眼皮的動作幾乎都沒有。”
訓練,兩人都是通過極端訓練的人物,現在可真是針尖對麥芒,而他們的較量方式,恐怕是誰也沒有機會去了解的,更別提理解了。
一念至此,尹白鴿火速把張如鵬通知下來,安置了守監控的一聲,三個人擱外頭咬耳朵,可不料這情況把張教官也聽懵了,他撫着短短的寸頭,迷糊地道着:“沒有啊,頂多有個站姿坐姿訓練,怎麼可能有這種訓練?我瞅瞅……”
這位傻大個瞄了幾眼,伸出頭來,尋思了半天,然後對期待的兩人放雷語了:“我怎麼覺得,兩人像含情脈脈啊?”
尹白鴿氣不自勝地道着:“該把你弄回學校,好好回爐訓練。”
高銘在眥笑,讓這種拳腳教頭去琢磨心理問題,怕是和對牛彈琴差不了多少,他隨口問着:“尹指揮,您……自己個不就學心理學的?”
“那不一樣,想體會別人的心理,得有那種瞭解、理解、以及他經歷相關的情境,我頂多看案卷坐辦公室的水平,怎麼可能理解他們的心態。”尹白鴿自省道。
張如鵬立馬接上了:“你不還是他聯繫人呢?”
“那你還是他教官呢?”尹白鴿嗆了句。
“您二位別爭,要說起來,他們倆其實是一路……半黑半白,長年僞裝,差不多都生活在那種沒有自我的狀態,對,就像人格分裂患者,把自己的以前都會選擇性忘記,我有擔心啊。”高銘道,張如鵬一翻白眼反駁着:“都銬住了還有什麼擔心的?”
“不是,他是說,兩人彼此太過了解,可能誰也對付不了誰。”尹白鴿道。
“對。”高銘點頭道:“相比之下,李振華反而還有微弱的優勢,最起碼他沒失憶,而大兵就不一樣,可能從警的這一塊很多經歷,他都沒想全乎。”
“有個屁經歷,參加工作一年多就給招進來了,原來乾的活就一樣,從看守所提人,到法院開庭,開完庭再把人送回看守所。”張如鵬道,正是因爲法警接觸人員少,社會關係簡單,才作爲優選人員跨警種招募進來的。
這樣啊,高銘愣了下,尹白鴿補充着:“基本和張教官說的一樣,像他這樣轉業回來的,在基層是沒有什麼出頭之日的,我們招募時,他正在拼命補習文化課,想考公安大學鍍鍍金……也正是因爲他形象好,而且有點外語底子,才最終入圍了,他很有語言天賦,記憶力也好,參訓幾乎是事半功倍啊。”
“對,招回來和基層幹警一多半愣頭青,文化還沒我高呢,寫個字特麼他們自己都不認識。”張教官道。
這兩人一起訓練出來的?偏偏訓練出來的,對被訓練的反而不瞭解?
尹白鴿似乎看出了高銘的好奇,她解釋着:“身體素質不用說,心理評估一旬一次,還請了兩個大學的教授給他單獨授課,評測你都看過了,相當完美,要不也不會被孫副廳點將了。”
“任務前期怎麼樣?有過什麼異常嗎?我們有時候也用短期臥底,情緒不穩是個大問題。”高銘問。
問及此事,張如鵬肯定不知道,尹白鴿發懵了,他踱步尋思着,喃喃道着:“沒什麼問題啊,我直聯我,一般通話叫我鴿子,稱呼孫副廳老爺子,進入鑫衆幾乎一年的時間裡,從沒有出過紕漏……噢,不對,四月十四日出事前,他警示過上官嫣紅,他對上官一直有好感。”
“嘖,假戲真唱了。”高銘苦着臉道。
“難道癥結在這個上面?”尹白鴿不解,思忖着之間八杆子打不着的聯繫。高銘卻是道着:“我是這樣想的,他現在覺得警察身份都無所謂,癥結就在這兒……你剝掉他身上附加的任何一重人格,其實就是本性,就像在洛寧,那羣民工對他好,他就挺身而出,在鑫衆,上官對他好,那他也會拼了命護着她周全的。”
“可……你說的,和現在一對悶葫蘆有什麼關係?”張如鵬納悶問。
“眼神,是一種較量的方式。”高銘兩指戳着自己的眼睛解釋着:“他們倆,是一對高明的僞裝者,誰看到的更多誰就贏了,我剛參加工作時候聽我師傅說過一件事,我們有個隊員扮買假髮票的和團伙接頭,剛一照面直接就被人捅了……後來我們抓到人審問,您猜犯人怎麼說?他說咱們隊員的眼神不對,一看就不是他們同路。”
“我明白了,你是說,大兵其實還是嫩了點,拿不下來?”張如鵬道,高銘點點頭,這時候連尹白鴿也傾向於高銘的觀點了,她邀着道:“高隊啊,回頭我得去你們隊裡好好學習學習啊,再好的理論沒有實踐基礎,也只能是空中樓閣啊。”
“犯罪心理學你學得再好,也沒有多和幾個罪犯打交道來得快。”高銘道。
這時候,房間裡的監控打着手勢,有動靜了,三人急急回去,這位警員調着聲音放大了,然後看到了大兵頹勢顯現出來了,而李振華依舊巋然不動,好半晌,大兵說道:“你輸了。”
“你也沒贏。”李振華面無表情道。
“難道你不想知道你是怎麼輸的?”大兵問。
“是你想贏個全盤吧?”李振華以問代問。
“你不覺得你自己已經沒有機會了嗎?”大兵問。
李振華面部表情像僵着一樣,淡淡地迴應道:“你不也一樣嗎?”
輸了,尹白鴿一握拳,明顯地感覺到大兵的氣勢頹了,兩人傳達的信息很明顯,坐在被審桌上沒有機會了,但像大兵這個樣子,李振華同樣知道他也沒有機會了……就憑放走上官嫣紅的事,大兵也沒有機會了。
“高隊,你猜對了,大兵估計不是對手。”尹白鴿訕然道。張如鵬小聲問着:“他很重要?還有什麼秘密沒刨出來?”
“地下錢莊、大兵被襲擊,還有蔡中興的黑事,可能沒有人比他知道的更多。”高銘道。
“媽的,交給我。”張如鵬怒道,捋着袖子說着,這號人就他媽欠收拾,高銘白了他一眼道着:“你歇着吧,省廳的計劃是以證(憑證)拉人,以人圈錢,那些非法資金,現在還差得遠呢,能讓你上手?”
兩人至此又沉默,正說着,尹白鴿的手機響了,她匆匆一接,應了兩聲道着:“撤出來吧,沒機會了……高廳已經來了。”
高銘一個擊掌,扼腕嘆息了,尹白鴿奔出去迎接了,他和張如鵬到了預審室前,敲着門,把大兵叫了出來,關上門的一剎那,大兵陰着臉,直接往樓上跑。
“大兵,我怎麼看你情緒不對?”高銘追着道。
“沒事,讓別人審吧,我拿不下來。”大兵頭也不回地走了,把高銘給尷尬地佇到當地了。
每個案子總會遭遇到很多不如意,這個失利高銘悄悄地奔出去,告訴了陪同在一行警中大員中的尹白鴿,她皺了皺眉頭,把信息傳給了孫啓同,孫啓同同樣皺皺眉,卻是無暇顧及,陪同着高廳慰問二層駐守的經偵人員,揮舞着胳膊講了一通再接再勵的話,三層又和專案核心人物開了個短會,聽取了彙報,就一個小小的短會,都有攝影隨行,那隨行譜大得緊,直接把高銘給轟一邊去了。
不知道領導發那根神經,或許又是拍腦袋決定了,保密規格很高的短會開完,要往樓後走,高銘悄悄蹙到隊伍里拉拉尹白鴿小聲問:“這是幹什麼?”
“領導要見見……那個叛徒。”尹白鴿道。
“哪個?”高銘道。
尹白鴿剜了他一眼:“李振華。”
“千萬別去,那種人心態比變態還難捉磨,要出笑話的。”高銘提醒着。
“你覺得我說話管用?”尹白鴿又白他一眼,跟着隊伍走了。
哎……高銘重重握拳,氣無處可泄了,這事整得,恐怕要有副作用了。
另一頭,已經有人打開了門,氣宇軒昂的高廳屏退了多數隨行,大大方方坐到了椅子上,看了枯坐着,老實巴交的李振華一眼,開腔了:“李振華吧,這是你的化名,真名我想你也不願提及……需要我自我介紹一下嗎?”
瞄了眼肩上的警徽,戴這個警徽的根本沒有自我介紹的意思,這身衣服已經說明一切了,高廳開口道着:“政策你清楚,不用我跟你講;犯罪事實也清楚,有人跟你講;我來這兒,其實就是有一點好奇,是什麼東西能讓你放棄職責和信仰?你可是從警二十多年的老同志了啊。”
“您抓過幾個壞人?”李振華意外地,開口了。
“什麼?”高廳愣了下。
“我問,您抓過幾個壞人?”李振華重複道。
“這個……好像面前就算一個。”高廳不屑道。
“面前這位不是你能抓得到的……我從警二十二年,最早在派出所,值勤的時候,一般案發都派我去,而查嫖抓賭都輪不到我,因爲那活實惠很多……後來因爲我膽子總往前衝,就被調到了刑警隊,抓過小偷、堵過持槍逃犯、茅廁裡和撿過屍塊,即便這個活我也沒有怨言,但我老婆受不了,嫌我窮、嫌我沒本事,嫌我成天不着家,我兒子出生時,我正在外地追捕,等回來兒子滿月都過了,我老岳父當着親戚的面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後來就離婚了,法庭在問我兒子,跟爸爸還是跟媽媽時,您一定猜不到我兒子說什麼……他說,他沒爸爸。”李振華木訥地說着,再擡眼時,眼光犀利,盯着這位高不可攀的上級問着:“這位領導,您也有過我這樣的經歷嗎?”
“這不能成爲你背叛誓言、背叛職責和信仰的理由。”高廳聲音低了。
“都沒有經歷過親人陌路、戰友倒下的慘痛,你又怎麼可能理解什麼是職責和信仰?比如我一眼就看得出,你連槍都沒有握過,是文職吧?您的體重已經超標了,應酬很多吧?看,您臉上的肉在動了,向上抽,那是憤怒了……一定每天都在聽着恭維,沒有人敢忤逆您的意思吧?”李振華睥睨地道,彷彿他纔是大員一樣,把高廳駁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嘭……高廳拍桌子了,怒斥道:“落網的比你囂張的有的是,有你哭的時候。”
“你會失望的,我這樣背叛的人,從踏出第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哭有什麼用?”李振華淡淡道:“我想,該哭的是你,騙走的八十多億回不來,你會被上級問責,那時候叫欲哭無淚;逃出海外的嫌疑人,以你的能力未必抓得回來,你同樣會被問責,哭天天不應,說不定想想自己的仕途,你會躲在被窩裡哭啊……將來還會有很多哭笑不得事,錢退不回去,有人找你麻煩。很多警察也會陷在這場非法集資的故事裡,你會被輿論質疑、綁架,會逼到你哭都沒人同情……知道爲什麼嗎?”
高廳氣得直咽口水,平時長篇大論的講話,一句也用不上了。
“因爲體制積弊,你無能爲力,鑫衆自蔡青一代起,就侵吞了國有資產,到現在還是他的私產,無人過問;因爲你們尸位素餐,從不作爲,鑫衆開始設計原始股變相發售,距今已經兩年之久,也是無人過問,滿大街的私募、證券、小額信貸甚至包括銀行,都在撈錢,都在放貸,你作爲警察的領頭人,你幹了些什麼?是不是面對這個無法逆轉的糟糕環境,無能爲力?作爲壞人,我現在被抓已經解脫了……而你,沒有當好人的本事,也沒有當壞人的膽量,你不哭,誰來哭啊。”李振華睥睨一句,冷笑道。
高廳臉色已經鐵青,重重一拍桌子,哼了兩聲,起身揹着手就走,身後,李振華在哈哈地狂笑着,笑得開心到瘋狂的境地……
烏龍了,高銘在監控室裡教唆着不諳輕重的小警員,這段掐了啊,誰問也是沒聽見沒看見。那警員緊張地點點頭,高銘奔出來時,領導的隨行都杵在院子裡,匆匆而來的尹白鴿和他一照面,高銘一攤手道:“都說了,別安排這事。”
“廢話不是,晚了……高廳發狠了,今天必須審下來。”尹白鴿道。
“你覺得可能嗎?”高銘道。
“你覺得上級會在乎可能不可能?準備一下,預審輪班上。”尹白鴿道,匆匆地進後樓了,高銘氣得發牢騷了,直搓手,媽的,我現在有點同情李振華了。
這句話沒敢大聲講出來,幾位預審一碰頭,草擬的審訊方案,要是不開口沒過心理期很難,但要開始說話了,那似乎就有辦法了,不管是他想找存在感,還是發泄對社會和職業的不滿,都有機會繞到案情上。
第一拔進去,半個小時,沒說話……
第二拔進去,一個小時,沒說話……
第三拔進去,估計是李振華有點同情前同行了,開始說話了。
“喂,領導逼得很急吧?”李振華如是問。
嗯?一句把預審們問住了,那瞠然的表情,瞬間露餡了。
然後李振華哈哈大笑,直抱歉,對不住了各位。
“老李,你真同情我們,就給點乾貨,讓我好交差。”一位預審談話似地道,放低身架了。
李振華一撇嘴不屑道:“一字進公門,九牛拉不出,我敢亂說話嗎?”
要麼不說話,要麼就是調侃話,這個貌似忠厚的李振華,看來歷練的超出一般人水平太多,很難對付,又一位預審道着:“那說說已成事實的吧?你包裡的錢,一共一百六十七萬。”
“在交待來源,以及承受鉅額財產來源不明罪之間,我覺得選擇後者還是挺合適的,肯定是黑錢。”李振華道,不屑了。
“身份證呢?”另一位追問。
“一看你就是單位沒出過門的,二百塊一張,你要多少?”李振華道。
直接僵住,這傢伙明顯在調戲人呢,第三位有點怒容地剛要開口,李振華喊着:停!
三人自覺停下,瞪着他,李振華思忖片刻道着:“挑個人來跟我說話怎麼樣?你們有點差,不怕告訴各位,彭州警方里有位很牛的審訊專家,是我老師,我專程請教過他……咱們在一起可能得待好久了,有的是機會。”
預審回問他:“你想和誰說?”
李振華笑着道:“那個腦殘……你們在發愣,呵呵,看來你們知道的太少,回去請示吧。”
果真是知道的少,三拔預審又被圈回去了,不一會兒,尹白鴿陪着已經睡了一覺的大兵揉着眼睛從樓上下來了,似乎還有點迷糊,搞不清又爲什麼被叫下來,進了房間,他打了個哈欠道着:“李師傅啊,我已經放棄了,怎麼着?你又想成全我?”
“不,我想坑死你。”李振華笑着,不過話和表情卻不相符。
“是麼?您被銬在這兒,還有這個能耐?”大兵好奇問。
“當然有,包括領導在內,所有人都在這兒受挫了,然後我只願意和你說話,因爲我們是同一類人,這樣的話,同事會覺得你是個異類,而領導,會把受挫的事怪罪到你頭上……知道領導曾經羞處的人,會是什麼下場?”李振華問。
“穿小鞋?坐冷板凳?”大兵脫口道,表情有點尷尬。
“你連坐冷板凳的機會都不會有,你在鑫衆這個團伙裡揮金如土、腐化墮落,肯定不是任務,而是你藉機在藏私,甚至還準備勾搭上蔡總的女人一起私奔……我挺佩服你的,最起碼你放走上官嫣紅,就讓我覺得你是個爺們……可現在怎麼又回來了?你不會真腦殘吧,就你乾的那事,這個團隊還能容納下你?”李振華問,臉上好奇怪,估計是消化不了大兵轉折的原因。
哎……他媽的,被坑死了,這明打明的給你說出來,錄像在、觀摩在、恐怕都要知道這個神秘人的身份了,大兵苦着臉,有點羞不自勝地掩了半邊臉,實在無顏面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