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一頁…又一頁…
顆粒粗糙的畫面,那是交通監控最高的分辨率,在大兵的手指下一頁一頁拔過,畫面裡一輛奧迪a6,據說就是顧總在出事前駕駛的車,車裡模糊地能辨認出兩個人,可大部分交通監控都沒有攝下完整的面部,因爲,這兩位像故意一樣,一直放着遮陽板。
看了不知道多久,大兵輕輕地放下了,閉着眼睛想着,可記憶這東西真不好琢磨,仔細去想時,腦子裡卻成了一片空白,就即便有什麼東西,也走進岔道了,那一槍的驚豔讓大兵想起的不是臥底的經歷,而是喚醒了他的另一重記憶。
武警、刑場、處決……越來越清晰的記憶告訴他,殺人這個職業,給他心裡留下了多重的陰影,以至於在擊斃郭金榮之後,他意外地感覺到一種快感,心平、人靜,彷彿內心深處的某種渴望得到了滿足一般。
“想起來了嗎?”尹白鴿問,此時正坐在疾行的高鐵上,乘警住的小間,特別待遇了。
大兵搖了搖頭道着:“岔了,想起的,都是我服役時的經歷,四月十四日發生的事,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頂多有個模糊的印象。”
尹白鴿凝視着他,不敢該怎麼誘導,就能誘導了人,也誘導不了他的記憶啊,她拿起了平板,翻回了開頭道着:“這位是貨車司機王傳兵,被槍殺的那位……你‘逃走’的消息剛出來,他就被槍殺了,四月十四日,你應該見過他。”
是生前的照片和被槍殺的現場,大兵盯了幾眼,搖了搖頭,確實記不起來。
“這是郭金榮……我們是通過獵頭把你介紹給招聘的上官嫣紅,然後你暫露頭角,接引你的人就是他,這是曾經你在津門,和他一起吃飯的照片……”尹白鴿又亮着一組照片,卻是大兵和郭金榮幾位保鏢吃飯、渴酒、健身房的照片,郭金榮短寸頭,人格外剽悍,那組吃飯喝酒的照片讓大兵噓聲吸氣,尹白鴿喜色外露問:“想起來了?”
“對,好像我和他一起k歌來着。”大兵脫口道。
尹白鴿臉拉長了,忿忿道着:“怎麼淨想不着邊的?還記得叫了幾個小姐是不是?”
他媽的男人就喜歡那調調,尹白鴿怒了,不料大兵像是不諳人事一樣,一伸手回答着:“對,記得,三個人,叫了五個。”
尹白鴿氣急反笑,重重地把平板扔桌上了,兩位曾經的戰友,現在形同陌路了,瞪了片刻,尹白鴿冷冰冰地道:“你如果放不下以前,可能就不會有以後了。”
可能大兵身上殘留的不堪、無恥,有點刺激到尹白鴿了,大兵笑了笑道:“你不覺得和我這樣的,談未來有點奢侈了?”
是啊,放下以前恐怕很難,但不會比開始以後更難,尹白鴿一念至此,微微嘆氣,卻不料把臉上的失望表露出來,她輕聲道着:“對不起,我有點急了,現在到了關鍵時刻了,王昊一行已經被滯留,蔡青和劉茜出逃,剛剛被抓到,這些人和刑事犯罪的不一樣,想釘死他們並不容易……他們會否認認識郭金榮、否認認識在醫院襲擊你的殺手,甚至會把彭州的髒水,潑回到你頭上。”
誰身後有陰暗層面的人,也不會公開承認的,那怕警方也是如此。大兵思忖着,表情平靜得像僵硬了。
這個表情讓尹白鴿很難讀懂,一點也不像在特種警察訓練基地裡,她知道,這是因爲上過社會大學洗禮的緣故,呆得時間越久,察言觀色對這種人越不起作用,於是她直道着:“四月十日,押車的人是誰?今天晚上,接應劉茜和蔡青的人是誰?操縱醫院和張官營銷燬證據的又是誰?是同一個人,還是不同的人?”
“你在擔心什麼?”大兵問。
“我擔心你的判斷失誤。”尹白鴿道。
“我記憶丟了,純潔丟了,可能良知也丟了。”大兵笑笑道:“可我自信並沒有丟,相反的是,生活在爾虞我詐的環境裡,會有助於提高你的智商。”
“如果釘不住其中任何一個人,都可能留下後患。”尹白鴿道。
“不會的,警方沒有掌握定罪證據,那他們的攻守同盟就破不了。而現在有了,那他們之間就要開啓狗咬狗模式了,爲了自保,做出什麼事來都不稀罕。”大兵道,看着尹白鴿憂心重重,他反而寬慰着:“太看重一件事,就會患得患失,我曾經也是如此,可當我放下一切,準備魚死網破的時候,就覺得一切無所謂了,所以判斷和眼光,就清楚多了。”
“魚死……網破?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尹白鴿斥道。
“噢,我是說顧從軍。”大兵笑道,思維又回到了在想的事上,他點着郭金榮的照片道着:“其實這個事想不想得起來,是一樣的。”
“什麼意思?”尹白鴿聽着他的奇談怪論,不理解了。
大兵數着指頭道着:“四月十四日行動失利,我想的身份肯定被識破,就不被識破也要被懷疑,唯一沒有二次滅口的原因,應該有兩重,一個是不需要,另一個或許是,我被警察盯得很緊……這種情況蔡中興不可能不知道,那對他來說,我是誰無所謂,反正他要走,不管我是警察的探子,還是被警察抓了,都無所謂,因爲更高一層的設計,我根本無從知道……也就是說,第四個人,我根本不知道是誰。”
“所以,這就是‘逃走’消息出來之後,能收效的原因?”尹白鴿道。
“對,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謀劃,可他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想起來了……就即便我不知道第四個人是誰,那他肯定也坐不住了,醫院的人,全折了;張官營鎮現在刨出來了,郭金榮的死訊還被捂着……你說要是你是那個隱藏最深的人,你還敢呆着?我不知道他,可郭金榮肯定認識他。”大兵道。
“對啊……他不動,我們毫無辦法,可他要動,那就好辦了。”尹白鴿釋然道。
“所以,等着見面吧,這個人一定會撞到槍口上的。”大兵道。
“這麼確定?”尹白鴿問。
“當然,因爲那種心態我經歷過,失去一切的恐懼感,會讓人喪失理智的。”大兵幽幽地道,嘴角斜斜地撇着嘖了聲,那目光是如此的憂鬱,讓尹白鴿把還想問的話,都咽回去了。
窗外,列車在疾速地前行,黑沉沉的夜幕裡究竟有着什麼景色,依然無法看到,不過尹白鴿卻覺得大兵的眼睛好像比曾經認識的更清明瞭一樣,似乎能穿破這些黑暗,能看到……
最後的真相!
……………………
……………………
“睢溪段,2011號公安檢查站攝錄……”
“豐田卡羅拉,車號e23**,套牌,剛駛過睢溪站。”
“……欣加欣小區,現在是凌晨三時,我們無法靠近……”
“用無人機拉近距離。”
“他離開了,一輛昌河,車號32**。”
“睢溪北入口,通往京滬、京大、京珠高速,請求下一步指示。”
“換組,呼叫b3小組、c7小組、a11小組。”
“b3組收到……”
“a11收到,重複命令,原地待命,等待目標出現……”
“………”
屏幕是黑的,隔很久偶而會傳回一兩句話,傳回來的話勾勒着這個跨地區的追蹤,從五嶺縣到睢溪市、停留四十分鐘,又到淮南。車從一輛豐田換到了宏光,現在又換成了麪包車,已經到淮南市了。
夜宵早已經吃完了,就這麼枯坐等着,每每消息一來,幾個人就豎着耳朵生怕漏了,好一會兒沒再來消息,馬文平起身到了地圖前,順着追蹤的方向手指一劃,驚訝道:“我明白了,這人很謹慎啊,繞了個大圈,而且在睢溪有窩,似乎還存了車以防急用,已經換第三輛了……不對呀,怎麼越換越差了,都成麪包車了。”
“太官僚了,不懂民情啊,在現在二三線城市,只有這種麪包車纔會在凌晨出來。”孫啓同笑着道。
噢,也對,那位拉菜的、做小生意的、忙於奔波了,也頂多買得起這種車,馬文平笑着問着:“孫組長,我們猜的對不對啊?”
猜上官嫣紅的,猜顧從軍的、猜萬江華的,孫啓同都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又問到了,他道着:“那再簡單一點,判斷一下他的出行方式。”
“嗯,方向是荷東市,往那兒再有七十公里,有一個小型機場。”馬文平道。
“不及格。”孫啓同道。
孟子寒噗聲笑了,接着道:“坐高鐵吧,荷東高鐵站,再有半個小時他就到了。”
“不及格。”孫啓同道。
“那應該在荷東,沒準還有接應,還有窩點?”鞏廣順道。
“樹倒猢遜都散了,這麼隱敝的一個猢猻,怎麼可能讓人接應?不及格。”孫啓同道。
“孫組,那您說呢,會是什麼方式?”馬文平問。
“嗯,會是最不起眼的方式,會是最普通、平常的方式,會是人多眼雜不易排查的地方……這種地方就剩一個了,火車站。每天擱那兒排隊,甚至過夜的不在少數啊,混跡到那裡面,應該非常容易。”孫啓同道。
“這是個什麼人啊?怎麼突審都沒結果?蔡青應該知道吧?”馬文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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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見了棺材都未必掉淚的,指望人家交底?沒那麼容易,至於劉茜嘛,恐怕她都不知道這個人的身份。”孫啓同道。
十幾分鍾後,傳來了新一期的監控彙報:
“靠近市區,環城路上,方向似乎是火車站。”
嘖,馬文平大失所望了,居然讓領導猜對了,幾位經偵奇也怪哉地看着,領導經偵出身,怎麼成刑偵高手了,孫啓同笑笑道着:“不要太崇拜啊,我是有人告訴我的,比你們知道的多那麼一點。”
“白鴿?”孟子寒脫口而出。
“又錯了,還是不及格。”孫啓同道,他笑了笑,又逗着幾人道:“不過白鴿正帶着那個人來專案組,就快到了,你們見着千萬別太驚訝啊。”
“誰啊,這麼神秘?”馬文平好奇問。
“顧總,顧從軍,也就是那個腦殘的大兵。”孫啓同道。
呃……幾聲輕輕的噎喉聲音,餘衆幾人面面相覷,對於這個震憾效果,孫啓同非常滿意……
…………………………
…………………………
一條淹沒在黑暗裡的公路,疾馳的車慢慢停下了,副駕上下來一位,駕駛位置上的人也下來了,他對着迎面來的大貨車招着手,貨車慢慢靠邊停下,在車燈光線裡,看得是郭金榮、顧總。
驀地,郭金榮打着信號,車燈一暗,正走向車的顧從軍一愣,後面的郭金榮驀地出手了,棍影閃過,顧從軍的脖子像斷了一樣,呼咚聲栽倒在地……郭金榮迅速把他拖着,到了大貨車側面,扔在輪右側,遮擋住視線。
此時另一個黑影從車上跳下來,郭金榮抹着臉上的雨水道着:“媽的,這狗日不好對付,不是這麼大雨,我還得不了手呢。”
他附身探了探鼻弱,已經很弱了,他道着:“弄死還是弄殘,老闆咋交待的?”
“扒光,扔河裡,這麼大水活不了,別留明傷。”黑影道。
“費那勁幹嘛?扔河裡喂王八還那麼多講究?這麼大水,活人下去都出不來。”郭金榮道。
“快點。他身上說不定有東西,來不及查了,萬一是警察,咱們就死定了。”他叱道。
“好吧,你專業聽你的。”
郭金榮和他一起,把這位可憐的顧總剝了個乾淨,又探了探漸弱的鼻息,然後摟胳膊擡腿,自橋上扔下去,扔下去的時候,他支身往下看,一個白生生模糊的影子,轟聲進入水裡,轉眼便被一片黑色吞沒了。
“顧總,到了陰曹地府,別記恨我們倆啊,你實在不該壞人財路。”郭金榮把甩棍,往水裡一扔,像在祈禱。
“你想得美,他沒看到我,只會記恨你的……快走。”他斥了句,返身登上了車。
郭金榮抱着那堆衣服,等了一會兒才扔,然後匆匆上了前車,快速駛離……
……………
下一幕卻是郭金榮驚恐的聲音:
“哥……壞了,那個腦殘帶着警察來了……我艹,什麼他不知道這兒,他就在我眼前,我特麼看見他了……銷燬?還銷個屁,沒聽着微衝火力在壓着我們……咱們玩完了,哥,我家小交給你了啊,今兒老子走不出去了,他媽的,早知道這樣老子就崩了他……”
說話間,郭金榮還在開槍,驀地一聲槍響特別清晰,之後就一切沉寂了,他分辨出來了,那是陸肆手槍的聲音,子彈初速快,是近距離射擊,噗……像洞穿了什麼。
……………
嘀……嗽叭聲響,沉浸在回憶裡的他,驀地驚省,然後看看紅燈變綠,後面的車在催着。
他趕緊掛檔,加速,駛向那個遠遠已經能看到的地方:火車站。
擁擠的人羣,大多數是揹着大包小包的旅客,這裡永遠那麼熙熙攘攘,拉客的出租車,乞討的乞丐,還有兩眼木然,不知道自己身處哪裡的盲流。
他把車泊在路邊,揹着旅行包,一瘸一拐地走向車站,腿有點痛,不過還撐得住,這個髒亂的環境讓他找到了安全感,匯在這種人羣裡,再也不用一種擔驚受怕了,等上了車,等列車開動,等到了陌生的地方,就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了。
他幾次回頭,什麼也沒有發現,安全!
排隊買票的時候,沒人注意他,安全!
甚至他把身份證遞進去的時候,心裡還有點緊張,不過很安全,售票員打着哈欠蓋着戳,連找零一塊扔出來,看都沒看他一眼,安全!
通過了安檢……其實安檢形同虛設,安檢員伏在桌上點瞌睡,終於到了候機室,最接近出口的位置,他長舒了一口氣,閉着眼,壓抑着怦怦在跳的心,過了好一會兒,又不確定地四下張望,沒事,很安全,現在是清晨五時,處處昏昏欲睡的旅客……噢,不對,有一個奇怪的人出現了,個子很高,足有一米九開外,腦袋上纏着繃帶,絡腮鬍子,像尋找獵物一樣,四下掃着。
“媽的,不是個好鳥。”
他暗暗道了句,魚龍混雜的地方,就不缺這種找生活的爛人,看那架勢,不是拎包的就是明搶的。
不過這似乎不是他忌憚的事,可奇怪了,幾個睡着的人,包就在腳下他沒拎,反而落落大方地坐到了他的身邊,他下意識地手放在自己的包上,沒理會。
“哥們,去哪兒呢?”大個子好奇地問他。
“隨便逛逛,怎麼了?看我像個有錢人?”他睥睨道,準備拎包起身走。
嘭,一隻大手壓到他包上了,那大個子眼如銅鈴,人像見財起意了,他瞥眼道着:“就一堆舊衣服,想拿你拿走吧。”
“呵呵,這堆衣服應該很值錢。”大個子嘿嘿笑了,笑得絡腮鬍子帶着臉上的橫肉在顫,他驚懼間,那大個子說道:“有人託我來給你送行。”
“誰?”他下意識地去摸腰間,卻發現已經空了,正踏進候車廳前,武器已經扔車上了。
“顧…從…軍。”大個子笑了,手一挽,像變魔術一樣,一隻銬子已經銬住了他的手,他頹然而坐,眼神發滯地看着這個剽悍的大個子,不相信地道:“你……你特麼居然是警察?”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啊,你特麼居然是警察?”
大個子笑道,另一隻手伸出來握手狀:“李振華是吧,我們追了你一夜了,給個評價,我們特種警察訓練基地出來的水平怎麼樣?你一定沒發現破綻,一定覺得安全了,才把武器卸了對吧?需要我點評一下你的破綻嗎?其實真不好找,你這種特勤編制的,如果不是揹着家當溜,我們還真沒法抓你……哎,對了,去五嶺縣接應蔡青的是不是你?你半路知道張官營鎮出事了,然後自己就溜了,真不地道,當警察你特麼沒忠誠,當壞人你特麼又沒義氣……哎,我都替你慚愧啊……”
這個悍警沒看出來,是個話癆,不過他可沒有假扮,說話間,一隊特警自出口處進來了,期間還有兩位戴着白盔的督察,幾個人挾着已經愧得不敢擡頭的李振華,匆匆而去……
………………
是李振華?那位潛伏在鑫衆,最後拼命攔下顧從軍的內線?
專案組裡,馬文平幾人,被回傳的畫面驚得大嘴合不攏了,可由不得他們不相信,這位逃命的隨身旅行包裡,成摞的銀行卡和成扎的現金,連持有的身份證都是假的。
“到底怎麼回事啊?”孟子寒嚥着發乾的喉嚨,驚訝地道。
領導去接白鴿了,這個問題沒人回答了,馬文平瞅着隨身搜查的物品道着:“應該早點想到啊,能指揮了郭金榮那號人的,除了老蔡,再有肯定不是普通人。能和我們當對手的,怕得是自己人。”
鞏廣順笑了,這是馬後炮了,馬文平斥着:“笑什麼笑,想不出來很正常,就孫副廳他也想不到,肯定有內部消息。”
話音剛落,孫啓同推門進來了,笑着對身後的尹白鴿道着:“你們幹得非常震憾,他們全部不及格。”
“是啊,我們的內線,居然是內鬼?”馬文平震驚道。
“那給你個更驚訝點的,把嫌疑人變成自己人……大兵,進來。”孫啓同道。
兩人讓開,一身便裝的大兵踏步進來了,有點羞赧,專案組三位驚得離座而起。
“介紹一下,他是津門市特種警察訓練基地出來的自己人……你們現在手裡看到的嫌疑人信息,大部分都來自於他,失憶前那個他……本來是保密的,可要全盤拿下李振華和蔡青少不了他,他暫時留在專案組,以嫌疑人的身份。”孫啓同道。
介紹完,大兵像下意識一樣,舉手,敬禮,目光肅穆、禮姿標準,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警察風格。這可真把那三位都怔懵了,好半天沒回過神來,把回禮都忘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