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白鴿一行是上午八時自案發地返回專案組駐地的,自津門到彭州,她是先去的案發地,滯留一個多小時,包括親自勘查模擬了一次現場作案,苦就苦了高銘和範承和了,兩人一個模擬受害人,一個模擬兇手,自倉庫路面往公路跑了十趟,才找到了那點感覺。
彙報的情況如下: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近距離中槍,死者手裡還拿着煙,發現死者的時候,車仍未熄火。籍此判斷是熟人作案;兇手自開槍處往路上跑了800米左右,由於過往第一現場過往車輛多,沒有提取腳印,不過可以判斷出,作案倉促(原因:未檢走彈殼);選址隨機(倉庫地從兇殺案的特徵看,並不是一個最佳的場所);但同樣是這種方式,反映出應該是老手,畢竟近距離開槍,爾後再徒步離開,不是誰也具備這種過硬心理素質的。
證據兩樣,一樣是彈殼;一樣是倉庫頂部一處監控拍到的遠程畫面,清晰度僅限於能看到一個戴風帽的黑影,據判斷,身高在一米八左右。之所以要徒步,也是避免車輛被拍到,由此推斷,應該是熟悉倉庫地形的人。
當然,還有剛剛鑑定出來的指紋,顯示是通緝人員顧從軍。
對於這個結果,孫啓同瞠目了一會兒,然後奇怪的呵呵了,尹白鴿跟着呵呵了。
“要是找不到證據,這個黑鍋只能他背了啊,我說你倆膽子可真夠大的啊,陪他一起玩。”孫啓同看了高銘、範承和一眼,兩人尷尬站着,沒吭聲,不解釋,一般捅了婁子,都是這種表情對付上級。
當警察多少都有點破罐破摔的光棍勁,就這德性,還就沒治。
“進來,小尹,恐怕人手我不能多給你了,保密,和忠誠、貞潔基本一樣,根本信不過。”孫啓同意外地說了句玩笑話,然後他的辦公室門緊閉上了,站到政區圖前,他自津門畫一條線道着:“昨晚十八時三十分顧從軍脫逃,這個消息瞞不住;今天的案發是凌晨三到四時,反應太快了啊,不到十個小時……看來,生意崩盤的下一層,應該還有人啊。”
“屎臭蒼蠅多,錢厚招賊來,肯定有。”高銘道。
“對,非法集資的這些人,多多少少都和道上有聯繫,不管是放債還是收貸,通過正常途徑解決不了的事太多,少不了這些人,比如一直跟在蔡中興背後的那些人,也是防備他溜走的。”範承和道,作爲警察,對於社會的灰色層面是熟知的。
“看來這傢伙大張旗鼓的出行,一路招搖到溫泉大酒店,還炫富似的搞了個旅遊團,就是爲了渾水摸魚,藉機溜走啊……棋差一招啊,蔡中興恐怕現在已經到境外逍遙了。但我有點不理解,既然扔下一切都走了,爲什麼背後……”孫啓同一下子沒轉過彎來了。
“他吃的不是獨食,這趟生意從中得利的太多,錢走得很亂,肯定誰也不願意被起底。”高銘道,以他的思維考慮,那種習慣於幕後拿黑錢,還沒有現身。
比如,誰襲擊的大兵;比如,誰在保着鑫衆這艘賊船。想在別人的地頭扯旗拉人行騙,實踐中並沒有那麼容易,你能保證那些各式各樣的地頭蛇不來分一杯羹?
“肯定不想讓起底,否則刨出來的黑幕就太多了,在淮西,整個就是扶貧辦主任的家屬在推,傳出去又是醜聞,而且蔡中興又是長年搞這種半黑半白生意的,身邊不可能沒有這種人……對了,郭金榮爲首的四個保鏢沒有跟來,這幾個最可疑。”範承和道。
“查了嗎?”孫啓同問。
“消失了,一時半會不好找,肯定躲在暗處。”高銘道。
一個“逃跑”,換了一件兇殺案,尹白鴿把手機裡照片整理遞給孫啓同,孫啓同一面盯着地圖,一面看着手機,尹白鴿彙報着:“死者王傳兵,大貨司機,有過兩次的打駕鬥毆的案底,不過是幾年前了,他是個搞運輸承包的,此前除了接鑫衆的單子,還替數家物流配貨……他的社會關係正在查。”
“四月十四日,他在哪兒?”孫啓同問。
“自彭州起運,裝貨時間比咱們行動早四個小時,倉庫的監控被毀,不過交通監控有記錄,他在距彭州十一公里的服務區停留了幾個小時,和顧從軍離開的時間幾乎等同,兩車在行駛間……距離不超過五公里。”尹白鴿道。
這個明瞭了,是押車,是直接運送憑證的人。
“看來這就是他的死因了,有人擔心顧從軍回來找他啊……噝,厲害啊,居然能把顧從軍的指紋給留在案發現場……厲害,可能這個暗處的對手,要比蔡中興難纏十倍啊。”孫啓同若有所思道,追問着:“監控能找車輛的去向嗎?”
“正在找,有準確目標,速度就快了,我們之前一直追的是顧從軍的車,那輛車繞過好幾次路,而且荷澤之後就不是顧從軍在開車,方向偏了,到現在沒有找到車。”尹白鴿道。
“警務不是萬能的……總有漏網之魚啊。”孫啓同嘆道,他看了高銘、範承和一眼,拍拍肩膀道着:“小夥子啊,你們這是玩火啊,思想稍不穩定的同志,都不能讓他上任務,這個傢伙,人格都不穩定,我真怕是放虎歸山啊,他要和這些人沆瀣一氣,我們再抓到可就難了。”
“不會的。”高銘道。
“你這麼確定?理由呢?”尹白鴿不信道。
“當然有。”高銘正色道。
“是什麼?別給我講信仰和職責,那玩意明顯信不過。”孫啓同不客氣地道。
“當然不是什麼信仰,是……博弈,從接這個任務我們就一直倒黴,我就不信,能一直倒黴下去。其實您想過沒有,他現在是一把更鋒利的兇器,那些藏在暗處的人,可能不擔心警察,但絕對會忌憚他。”高銘道。
“可基地那場戲有點假啊,瞞不過內部人,都知道那地方是幹什麼的。很可能能判斷到,是我們故意的。也有可能判斷出,他身份還有一重……”孫啓同道。
尹白鴿慢慢笑了,她和高銘相視笑道:“好像這樣的話,讓忌憚還要增加幾分。”
一語驚醒夢中人,孫啓同脫口道:“哦,也對……假如這一層身份產生懷疑,那睡不着覺的人,會更多啊,不確定的事才足夠引起恐慌……不,應該是已經嚇倒他們了,否則不會對運輸的司機下手。妙棋……這條線應該能帶我們走到以前沒有發掘的領域。”
“呵呵,還好,我們這兩下捱得值了。”範承和捂捂還未復原的眼睛,如是道。
孫啓同心情慢慢好起來了,他看着整個現場的勘查,尹白鴿卻是好奇問着:“高隊,他怎麼說服張教官的?那戲騙旁人還行,別說大兵一個人,就兩個他一起偷襲都未必能得手。”
“這個……您得去問他,惺惺相惜嘛。”高銘道。
男人間,特別這些極糙的男人那種惺惺相惜,尹白鴿有點惡寒,興趣驟減。
喲,好像很輕鬆啊。四個都像在等什麼,孫啓同看完手機,看完地圖,又坐到了辦公室的位置上,看着案情通報,案情的推進在僵着,作爲總經理的蔡中興出逃,而在這個光怪陸離的環境裡,警方目前居然沒有更多的證據來指控他,理論上,現在連非法集資詐騙都構不上……當然,如果他現在現身還錢的話。
於是就又出現了一個怪事,被騙的大戶們現在都盯着鑫衆的資產,以及現在賬上沉澱的資金,按銷售合同這是合法資金,理論上……不歸警察管的,所有在上躥下跳的投資商,都試圖從這裡拿回損失,可經銷和散戶都不答應啊,有的已經到手原始股眼看着成廢紙的,有的是回了款根本沒收到貨,生意從中間給掐斷了,不亂纔怪。
於是整個案情的線,又牽回到了大兵的身上,找到證據,可以界定這些非法資金和違法的證據,那一切就師出有名了,當然,最好的結果是,把那些藏在暗處的人,也引出來。
“有難度啊,他是一個人啊。”孫啓同莫名其妙說了句。然後又有點頹喪,能用的人很多,但能相信的人卻不多。
“要不,我們也去?”高銘道。
“不能太急,通緝犯,要有通緝犯的樣子,戲不能太假,況且這個時間,大兵應該剛到洛寧。”尹白鴿道。
這點沒意見,但這單槍匹馬的,讓範承和有點不忍了,他問着:“尹指揮,他背了這麼的黑鍋……這完事了可怎麼辦呢?”
“先說這件吧,那顧得上想以後……小尹,第一步判斷,其實我們是半對半錯啊,判斷要出事,這個對了。但判斷的地點不對啊。”孫啓同道。
“我們應該換一個思路,之前好像覺得長途運輸這些憑證不可能、好像覺得肯定已經銷燬、好像覺得應該神不知鬼不覺的處理……但所有的可能,應該都被否決。”尹白鴿道,她想想此案的過程,然後指摘道:“這是風格,蔡中興的風格,就像我們推測了很多種出逃的方式,所有的可能都是錯誤的,而最不可能的一種發生了。彭州雖然我們沒有預測到,但在洛寧,絕對會出事,最起碼我現在覺得,怎麼也不可能把海量的原始憑證運走吧?”
“可是從哪兒下手啊,地方一百多平方公里、他現在以被通緝人的身份出去的,寸步難行啊。”孫啓同道,開始替大兵擔憂了,卻不料聽得此話,範承和噗聲笑了,一笑高銘白了他一眼,他趕緊收斂,孫啓同奇怪看着小警問着:“怎麼了?很可笑嗎?”
“不可笑,您低估一個人的能力了,他失憶了都在那兒過得挺滋潤的,就現在的水平,抓不到人的。”高銘道,很放心,不過話裡似乎隱藏了點什麼。
對,那就是不足爲外人道的陰暗面,其實一個優秀的警察和一個高明的罪犯某些地方是相通的,比如,很快適應一個陌生的地方。
嘀…嘀…尹白鴿的手機響了,他看着即時的案情信息,笑着亮着手機道:“中獎,被害大貨司機的車,沒有出洛寧境內,就在洛寧。”
“那就好,現在是……早上九點三十分。”孫啓同看看錶,出聲道着:“你們可以啓程了,路上慢點走,到那兒差不多就該出事了,雖然,我想不出會是什麼事,但肯定有事……武器裝備帶全,接下來的較量,可能要白熱化了。”
“是!”
三人齊齊敬禮,匆匆離開,趕赴千里之外的洛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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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繁華,小城也會有小城的風景,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大兵踏上洛寧的地界時,心裡免不了感慨萬千。
從一無所有的一個失憶患者,到一品小區的民工,一夜之間變成富貴榮華的顧總。轉眼間,又變回一無所有了,以前聽說很多一夜赤貧後跳樓的、瘋掉的、鋃鐺入獄的,他有點不理解,不過現在能體會到那種絕望以後的心境了。
一無所有地出現在洛寧的時候,那是一種帶着悲哀的絕望。
身陷囹圄被關在警車裡的時候,那是一種帶着恐懼的絕望。
而目睹罪惡的時候,又是一種帶着愧疚的絕望。
一個人之於這個世界實在是太渺小了,不管那一種絕望讓你看不到明天,大兵估計對這個世界都沒有什麼改變,這或許就是他心裡一直是陰暗色彩的緣故,總覺得視線裡那些人來人往、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像抱着什麼心懷叵測的動機。
“他媽的,怪不得我心裡這麼陰暗,原來是警察。”
他暗道着,找到顧總曾經自私、貪婪、狹隘以及僞善的根源了,不管有多麼崇高的使命,顧總那個身份和位置,都是他可以盡情釋放陰暗的籍口,或許從某種程度上講,他覺得自己比那些騙子並不高尚。
嗯?他怔了下,看了一處狼籍的場面,泊了好多警車,趕緊地摁起了出租車的窗戶,問着司機道着:“師傅,那是怎麼了?”
“非法集資唄,攤被砸了,上午砸的,叫什麼衆……”
“鑫衆?”
“嗯,對,好像是,專騙老頭老太太,說是那酵素刺酒什麼的,喝了延年益壽,包治百病,嗨,我日,居然有人相信,有人花好幾萬賣產品……這不一下子曝出來是非法的,就被家屬給砸了……”
“哦……”
大兵不敢往下問了,下意識地捂着半邊臉,生怕出租車司機認出他這個經理,司機卻是無暇旁顧,隨口道着:“這還不是最狠的,那中金、中銀什麼的,賠幾十萬賣房賣車的都有,根本要不回錢來啊,有人給急的,直接就在他們公司門口上吊自殺了……”
“自殺啦?”大兵嚇了一跳。
“啊,真事,特麼沒人管啊,就自殺了都白搭。”司機道。他在訴說着一個網上沒曝出來的故事,一個沒有引起任何波瀾的悲劇故事,故事的結局是一個屁民的歸宿:錢沒了,人也沒了。
他沒有注意到,乘客的臉色變得難堪,表情變得尷尬,很快又變得猙獰,下車的時候連車錢都忘了付了,還是他叫了一聲,這位纔回過頭來,扔了張五十就走,像有急事一樣進了大院。
那兒是: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
“這個社會,聰明的人太多了,他們都不願意承擔那麼多埋怨,那麼多責任,那麼多苦難,可總得有人出來當傻子,我算一個……而且我相信,你也是一個。”
“因爲你曾經擋在盧剛面前,而不是躲開了;因爲你最後拉了上官嫣紅一把,而不是推了她一把……對錯暫且不論,但一個好警察應該就是你這樣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槍和警械。”
大兵慢慢的踱步着,故地重遊了,他莫名地想起了高銘的話,和那張凝重的臉,他依然想不太清楚自己曾經是一位什麼樣的警察,可這話卻像觸到了他心最軟的位置一樣,讓他不自然地,想成爲那樣的人,想成爲一個擋在罪惡面前,把善良和陽光護在身後的人。
“媽的,得把這幫狗日的刨出來,否則老子腦袋上挨的這下太冤枉。”
驀地,這個惡念反而成了驅使他往前走的最佳理由,是啊,身在事中,已經無法善了了,沒有回頭路可走。
他大踏步進了醫院門廳,掛號處擁着一大堆人,片刻思忖,他徑直向辦公樓的甬道走去,門衛一攔,大兵派頭十足地拿着警證一亮,低沉道:“警察,執行公務。”
“高…銘?”保安瞅着大兵亮開的證件,照片處被捏着,他擡頭看大兵時,大兵的證件已經收起了,不客氣地問他:“你們院長辦在什麼地方,有事找他。”
“四樓,四零二。”保安一指頭頂,沒發現異狀,警察來了都這吊樣,惹不起。
剛要邁步,後面一位叫着:“咦?顧總……顧總……軍哥,軍哥。”
大兵驀地回頭,看到了一位奔向他來的男子,三十年許、精幹身材、穿着薄夾克,正興沖沖地朝他招手,他傻站在當地了,這特麼,回洛寧居然還能碰到熟人。
“亂叫什麼,警察。”大兵又掏出警證來了。
“哎呀……我沒認錯啊……來來,軍哥。”那人上前拉着大兵的胳膊,往外走了兩步,壓低聲音問着:“您真不認識我了?”
“廢話不是,我當然不認識,你認錯人了吧?”大兵怒道。
“顧從軍!”那人低聲道,大兵一愣,那人斥道:“你特麼剛從警察手裡逃出來,就扮警察,活得不耐煩了,翻開警證我瞧……你特麼要是警察,我把褲襠里老二切了送你。”
“哦……呵呵,尼馬,居然被識破了。”大兵笑了,亮開證件,是高銘的證件,假的,他裝着證件道着:“有這玩意好唬人,順來的,哎你誰呀?我怎麼想不起來。”
“哥哥哎,您腦袋還真是殘了……來來,借一步說話,您一出來,我們兄弟都在找你。”那人拉着大兵,刻意往樓角僻靜處走。
“我真記不得你,你們怎麼找到這兒了,我來這兒誰也沒告訴啊。”大兵道。
“這不……碰巧了,我們想您在洛寧出的事,洛寧又當過幾天民工,沒準會來這兒……哎,還真撞上了……我說軍哥,你是怎麼跑出來的?”那人帶着大兵穿過車隙,到了花牆邊上,眼光猶豫不定的張望着。
大兵指指自己的腦袋道着:“我腦殘了,他們帶我去精神病醫院鑑定,看我是不是裝的,我就跑了……很難嗎?”
“不難,可也不容易……您跟我說實話,您來這兒,幹什麼來了?”那人嚴肅問。
大兵掙脫他道:“我想不起你來,我怎麼告訴你?你到底是誰?不會是警察吧?”
大兵警惕地退了一步,那人一撕胸口,一簇紋身亮着:“你看我像嗎?”
“哎喲我艹,紋了個水靈妞,那這好像不是了……”大兵瞠然道。
那人鬱悶地把紋身遮住道:“你腦殘的可以啊,我紋的觀音姐姐,什麼水靈妞。”
“喲,沒看出來,兄弟你還有信仰啊……噢對了,咱們老闆跑了,你們兄弟幾個沒事吧?”大兵關切問,看得更清了,這位紋身的就笑時都有幾分狠辣顏色,那眼光裡的懷疑很重。
“我們都是跑腿的,能有什麼事……軍哥,我得跟你說個事……”那人手湊上嘴邊,要往大兵的耳朵上湊,而另一隻手,卻輕輕地把藏在袖筒裡的短匕握在手裡,大兵渾然不覺地把耳朵湊向他,這一剎那,那人手一搭大兵的肩膀,揮手直刺大兵的心窩。
一道眩目的刃光閃過,大兵幾不可躲,一下子疼得腰佝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