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變身一念

彭州市九七醫院,6月3日,上午9時44分。

範承和在隨身的筆記本上寫了這樣一行字,監視記錄,描述性的文字爲:2號目標,進入九七醫院。

安裝在車身和車鏡上的幾處監視器,能把周圍的景像360度還原在車裡的行車儀上,車裡的兩人,能看到一身裙裝的上官嫣紅從他那輛紅色的寶馬上下車,然後邁着優雅的步子踱進醫院,那搖曳的身姿,讓兩人心旌飄搖,似乎怕被窺到似的大氣不敢稍出,只等不見人影時,範承和才把這段視頻截存下來。

“沒有什麼意義,就是來看大兵來了。”高銘道。

“他不叫大兵,現在已經是顧總了。”範承和道。

這是一個案子,顧從軍是頭號目標,重量級還在上官嫣紅之上,監視居住加上外圍偵察已經有數月之久,自地方到省廳,輪換了至少三批偵察員,每進一步都相當艱難。

現在才發現以前都不算難,高銘這不愁得直咧嘴,根據側面的消息,這個顧總一時半會仍然想不起自己的身份,還以爲自己是一品相府工地的民工呢,他不確定地道着:“介個事很棘手啊,據說調咱們來之前,已經查的快有眉目了,嗨,這傢伙跑到六百公里外,當了倆月民工,一下子把自己乾的事全忘了,你說這可咋整?”

“你是領導你問我?”範承和笑道,他說了,失憶倒也不錯,少個禍害呢。

“領導也不行啊,比咱們還發愁,鑫衆的問題很隱敝,在全國二十幾個城市都有分支,本來是準備以點帶面突破,現在看樣,這個點要在彭州突破,有點困難了。”高銘道,這些天唯一的確定的消息就是這位重要涉案人,確實是如假包換的失憶。

“這個女的,不正在使勁治療嘛,沒準能想起來。”範承和道。

“是啊,有可能想起來,可特麼時間不確定啊,過三年五年想起來,咱們還辦什麼案?”高銘鬱悶道,範承和斜着眼道着:“別瞪我,我可跟你跑了千把公里,一點好沒落着,淨落埋怨。”

“得了得了,別貧了……去,去買的吃的,順道瞅瞅,那腦殘在不在。”高銘擺手打發着。

正求之不得呢,範承和興沖沖跳下車,兩人窩着的是一輛普通大衆轎車,買吃的和上廁所,差不多是唯一可以活動的時間了,範承和扣上了涼帽,在醫院外兜了一圈,故意路過後院,那個滿是梔子花的小院落,是專爲既有病又有錢的人打造的高檔場所。

他看見了,大兵正在一處花圃邊上,彎着腰,把花圃裡的灌木枯枝、塑料袋揀出來,抱着往垃圾桶裡扔,那樣子歡喜的,還像在工地見過的樣子。

“哎呀,就找回顧總的皮了,可還是民工的心吶。”

範承和心裡如是鬱悶地道,這不是棘手的問題,而是根本無從下手………

………………………

………………………

整十時的時候,上官嫣紅敲響了標着主任醫師的門牌,九七醫院的腦科權威謝幼瓊醫生,回到彭州的第一站,就落定在這裡了,連續來了數日上官嫣紅已經有點按捺不住了。

應聲進門,這位年過四旬的女醫生起身相迎,握手寒喧,落坐的功夫,上官嫣紅已經迫不及待地問上了:“謝大夫,您看他還有希望嗎?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回到市區,他連自己住的地方在哪兒都想不起了。”

“您別急,我觀察了幾天,和患者談了幾次話……有幾個問題,我得搞清楚。”謝醫生坐回了桌後,語氣地帶着嚴肅。

“您問吧。”上官嫣紅心一跳,緊張道。

“你別緊張,只是瞭解一下他的病史……第一個問題,大兵,也就是顧總,是不是曾經受什麼重大刺激?”謝醫生問。

“沒有啊,他到彭州半年多了,之前一直在京城,我們是偶遇,介紹給我們的董事長,之後是高薪留住他的。”上官嫣紅道。

“那意思是,他來彭州才半年?你們認識也就半年?”謝醫生奇也怪哉地道,上官嫣紅點點頭,然後謝醫生思忖片刻問:“家庭呢,怎麼沒見着他的家人?”

“他父母離異,母親去世,父親又移民了……他們父子關係不太好,頂多一兩個月一次電話。”上官嫣紅簡單勾勒道,那樣的家庭,恐怕難有溫暖可言。

“噢……這可能就是心理誘因了。”謝醫生喃喃道。

“什麼誘因?”上官問。

“這個等會兒說……第二個問題,他現在只知道自己叫大兵,他和我談話時,講了一些奇怪的事,比如,他說他被關一個小黑屋裡,比如,有個很恐怖的人揍他。還有他老覺得自己生活在一所大監獄裡……好像還殺過人。”謝大夫有點奇怪地道。有果必有因,這種心因能反映出,肯定有過類似或者相近的事發生過,可能被記憶歪曲,但絕對不會毫無緣故。

上官嫣紅像被揭了瘡疤一樣難堪地思忖片刻,輕聲迴應道:“沒有失憶以前,他有抑鬱症……失眠很嚴重,離了藥根本不能入眠。”

“他的童年你清楚嗎?”謝醫生問。

“不算很清楚,他父親是搞地質勘探的,帶着他走過十幾個省,就知道這個,因爲他能聽懂很多方言,包括很難懂的粵語和客家話。”上官嫣紅道。

謝醫生在紙上記着什麼,其實是一個問號和一個驚歎號,不得不佩服人體的神奇,這位叫大兵的各項生理指數好的出奇,謝醫生推斷,應該是失憶後流落工地,繁重的體力活無意中治好了他的抑鬱,這也算無心之得,現在可一點也看不出他有失眠、焦慮的傾向。

上官嫣紅心緒不定地問着:“謝醫生,您有什麼直說,是沒希望了?”

“呵呵,恰恰相反,我認爲希望很大,而且,這未必全部是壞事……首先,你應該知道了,他現在沒有抑鬱症了吧,而且肯定不會失眠了。”謝醫生道。

咦?好像是這樣。上官嫣紅一愣,喜了下。

不過隨即又黯然了,都失憶到沒心沒肺了,自然不需要失眠焦慮了。

“我是這樣判斷的……父母離異及母親早逝,可能出現人格形成的缺陷。又長年居住不固定,這促使他心理上防備意識很強……很多雙重人格的心因性就在這兒,對於肉體上、或者心理上的創傷,患者會在心裡否認它發生過,否認這些慘痛的事曾經存在過……這類心因,相當於自我催眠,他的效應體現在,久而久之,記憶會在這個心因的誘導下,發生錯誤、甚至異變……”謝醫生侃侃道着,這不幸記憶,是屬於大部分寧願忘記的記憶。

上官嫣紅卻是聽傻了,愕然問着:“雙…雙重人格?”

“別緊張,不像美劇裡的變態殺手……其實我們人體相當於一部機器,或多或少都有疾病,嚴格的醫學會認爲,普通人患心理疾病的概率可以高到百分之八十以上……生活和工作上的壓力、婚姻及感情上的創傷、事故或者災害帶來的苦難,都可能導致這樣或那樣的心理疾病,雙重人格,不算很嚴重的一種。”

“那……哦,您剛纔說希望很大?”上官只往好處想。

“對,你看一組視頻。”謝醫生說道,把電腦搬過來,錄了幾個截屏,卻是醫院裡,大兵在揀着垃圾、笑着和護士問好,甚至還有陪滿臉褶子的老太老頭聊天,看得上官嫣紅大眼瞪小眼的,謝醫生笑着問着:“是不是和以前,截然不同?”

“我頭疼的就在這兒,好歹一公司老總呢,不能和民工一樣什麼活搶着幹吧……以前是個標準的高冷男,話都難得說幾句,從洛寧回來,他說話亂七八糟的,還唱農村小調,什麼那個……我根本沒敢讓他到公司。”上官嫣紅不往下說了,那句“吃一碗,屙兩碗”聽得她都反胃。

“希望大就在這兒,他在陌生的環境裡呆的時間並不長,根據你反映的情況,他能想起很多和你在一起的細節……他的情況是,由創傷和心因共同導致的解離性失憶,進而形成一重新的人格,但‘農民工’這個身份從心底來講,他並不認可,也並不準備接受……人的心理都有趨利避害的傾向,在一個底層、和一個白領之間,這個傾向還用選嗎?”謝醫生道。

“可他想不起來啊?”上官嫣紅道。

“那是你操之過急了……這種問題我坦白說,藥石是無效的,只有關心和愛護,才能讓他找回丟失的自己,所以,我建議,這個病還是由你來治。”謝醫生道。

“把他帶回去……我倒想過,可萬一,再走丟了。”上官嫣紅難爲地道,一攤手道着自己的難處:“我其實不是他女朋友,而是他下屬,我正在聯繫他父親……”

“那聯繫上了嗎?”謝醫生道。

上官嫣紅慢慢搖搖頭道着:“我不可能干涉他的私事,他自己也記不起他爸媽是誰。”

“那可能是他的心因,是最不願意想起和麪對的,聯繫上未必是好事……情況就這樣,上官經理,您看……”謝醫生道,眼神裡竟然有點期待,不像普通醫生,沒病也巴不得讓你長住下。

Www◆ттkan◆¢ ○ “我……”上官嫣紅猶豫着,她表情裡的尷尬大於期許。

“兩個途徑,第一,帶回去,讓他在熟悉的環境裡慢慢回憶;第二,把他送更專業的精神病專科醫院。他的傷雖然在腦部,可問題在心理上。”謝醫生擺正了自己的電腦,目不斜視地道。

“精神病醫院”這個詞,明顯讓上官嫣紅的臉抽了幾下,明顯不忍,她枯坐了好久,似乎很難做出這個決定,她起身離開了,去向卻是後院住院部。

人走了,一句謝字都沒有,謝醫生皺了皺眉,似乎也被這件棘手的事難住了。

……………………

……………………

梔子花怒放的時候是最美的,潔白無暇的花朵,如玉如脂,身處其間,像沐浴在清香的氤氳中。

上官嫣紅踱步進住院部的時候,大兵正湊向一叢梔子花,他伸長脖子嗅嗅,像享受似地閉着眼,絲毫沒有覺察上官嫣紅輕輕地踱到了他的身後。

“你喜歡的不是梔子花。”上官嫣紅輕聲道。

在這種毫無防備的心態中,閉着眼的大兵隨口說道:“對,我喜歡鳶尾花。”

“金百合花嗎?我有一朵很漂亮的金百合花,也就是你說的鳶尾花,路易之花。”上官嫣紅輕聲道。

大兵耳朵一豎,回頭,愕然的眼神,記憶重現總是這樣不以他的意志爲轉移,一不小心,就迸出逼格很高的話來了。

“想看看嗎?”上官嫣紅笑吟吟地問。他在大兵發怔的眼神中,慢慢地解開了胸前兩個釦子,拉低了胸衣,在白得晃眼的胸前,赫然一朵金色的墜飾,正是一朵漂亮的金百合。

“你要記不起這個,我今天就把你轉到精神病醫院。”上官嫣紅語帶威脅地道。

大兵一瞅,那僅鳳眼含威、俏臉帶霜的樣子,莫名地讓他心悸,他緊張地,手足無措地慢慢撓上腮邊了,而他的眼神卻不離那隻墜飾的左右,恍惚間這個熟悉的飾物勾起的記憶,他好像是從一雙潔白如玉的手裡……一雙女人的手裡接過了這個東西,好像很慎重。

不對呀,我接過了,怎麼會出現在她身上?

當疑惑爬上大兵的臉龐時,上官嫣紅又一次失望了,她喃喃道着:“看來得給你找個安全的去處了……等你的證件補辦下來,我送你去國外。”

這個失望的表情卻又像刺激到大兵了,他冷不丁開口道:“我好像記得這個墜飾。”

“繼續,這是我閨蜜送給我的。”上官嫣紅道,眼角掠過一絲興奮。

“不對,好像是我送給你的。”大兵道,他還原了這樣一個場景,自己買的,從女營業員手裡接過,然後送給了面前這位美女……對呀,很合理,我失憶了都想勾搭,何況沒失憶之前。

蒙對了,上官嫣紅慢慢地笑了,她要繼續問時,卻發現大兵癡癡地盯着她的胸前,伸長脖子,似乎準備往更深處看,她驀地一掩衣襟,把偷窺的視線擋住了,然後奇也怪哉,換了一張生氣的臉瞧他。

“你爲什麼這樣?我……我在努力回憶,我們是不是,那個……那個……”大兵語結地道。

“上過牀?”上官嫣紅啞然失色了。

“對。”大兵道。

“有印像嗎?”上官嫣紅問。

“沒有印象。”大兵搖搖頭,有點無法原諒自己,這樣的美女,不管是沒上,還是上過忘了,都屬於該死的一類。

“那就對了,如果你的記憶裡出現裸體女人,肯定不是我啊。”上官嫣紅玩味的口吻道,像在嘲諷大兵。

大兵懵然道:“可我爲什麼看你胸前時,會覺得渾身燥熱,渾身的血往頭上涌。”

“正常,你沒失憶前也是這麼色……跟我走。”上官嫣紅道,像是命令的口吻。

“去哪兒?”大兵緊追着,在這個陌生地方,就這一熟人啊。

“給你找找記憶,按你以前的生活方式來,你要是不喜歡你原來的生活,或者什麼事都想不起來,那我……”

“把我送精神病醫院?”

“對,找個條件最差的。”

“呵呵……”

“你笑什麼?”

“我覺得你是在嚇唬我,你人這麼漂亮,心地又善,一定是不忍心看我什麼都忘了……真的,嫣紅吧,能給我說說以前的事嗎?我怎麼覺得我們很親近啊?”

上官嫣紅駐足了,慢慢地看大兵,那張帥氣、陽光的臉龐,和曾經肅穆、優雅、博學的一位,似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了,那是個心思很深,從來不知道他喜怒哀樂的一位,而面前,卻又是個天真無邪的一位。

“怎麼了?你生氣了,那我不問你了。”大兵侷促道,就像鄉下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處處都得看人臉色說話行事。

“沒生氣,其實你變成這個樣子挺好的,比以前強多了,最起碼看出我又漂亮,心地又善良了……走吧,給你換身衣服去。”上官說着,挽着他的胳膊,就這麼出了醫院,她抱着嘗試的心態,像有顧慮一樣,把大兵……哦不,把顧總顧從軍,帶回到了原來的生活軌跡。

本來覺得很簡單,不過大兵想錯了,當有錢人,是很難受的。

第一站居然是美容院,洗浴、理髮、刮鬍子,他媽的,大兵都忍不住罵以前的自己了,居然像娘炮一樣,連眉都要修一下。

後來他覺得罵早了,還有更孃的,指甲得人修,手還得保養……腳趾甲都有人替你修,而且是很漂亮的妹子,那妹子小心翼翼地給他的腳趾中間夾上棉籤,纖細地小手幫他修大腳丫時,他有點緊張地直縮腳。

奇了怪了,那妹子反而笑吟吟地。

於是大兵更懵了,我本來是很仇富的,可爲什麼對這個不反感?

在仇富與被仇的富人之間選擇,恐怕就心理也不難做出決定,微妙的變化裡,大兵心裡的天平開始慢慢傾斜了,特別是當你起身,那些服務員一行一行鞠躬問好的派頭,實在是讓人心裡舒服的緊。

兩個小時後,煥然一新的大兵出了房間,他一伸手,手掌寬大、細膩,那應該是一揮,就揮斥方遒;一擡,就覆雲翻雨的手啊。

他一邁步,這一邁應該是龍行虎步啊……噢對了,這個好像有記憶,以前就是這麼走,絕對不是當民工賊頭賊腦,偷偷摸摸,見誰都像做賊了。

他一拎衣服,昂貴的西裝,是個熟悉的牌子,噢對了……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衣櫃了,每天會對着成排的西裝,隨手挑一件……然後再拉開抽屜,那裡面會有很多牌子的表……那個動作像鐫在骨子裡的,想忘記都難。

他一摸手腕,表果然有了,這個真記得起來,勞力士運動款的,不是最貴的,可卻是他最喜歡的。

他下意識地彎下了腰,而彎下腰時,卻忘了自己要幹什麼,愣了片刻,卻發現自己的視線,正看着自己的鞋……berluti定製款,whenshoeshaveasoul(當鞋有了靈魂)。

腦子裡莫名地涌出這段記憶,berluti是一位製鞋師,無數外科醫生還向她學習足部生理學。那是一位很傳奇的女製鞋師,預訂一雙鞋要兩千美金起,而且需要等兩個月的時間。

“奇怪,我爲什麼記不清人,卻能記得清鞋呢?”

捨本逐末的記憶,讓大兵哭笑不得,不過他現在很確定了,自己就是顧總,就是顧從軍,就是被這些尊敬、這些名牌包圍着的一個富人,因爲這一切,讓他越來越熟悉,幾乎摸到了記憶的影子。

當他出現在大廳的時候,眼前一亮的上官嫣紅迎了上來,慢慢綻開的微笑,似乎找到了什麼,大兵臉上的懵然已經去了很多,他下意識地一擺肘,然後上官嫣紅笑着挽上了他的臂彎。

“你一定想起什麼來了。”上官嫣紅輕聲問。

“我覺得很失落。”大兵若有所思,卻答非所問。

“什麼?”嫣紅沒明白。

“我想起來了一部分,比如禮貌、比如儀態,甚至衣服鞋子和表,都隱約有記憶,可唯獨沒有熟悉的人……比如你。”大兵駐足,有點歉意地看着嫣紅,這位辛辛苦苦把他帶回來的人,卻怎麼也找不回曾經的記憶,他看着嫣紅變得黯然了,像安慰一樣道:“如果曾經的我令你失望過,我寧願從此失憶。”

嫣紅毫無徵兆地唏噓了一聲,她掩飾似地側過臉,拉了大兵一把:“走吧,好歹說了句人話,不枉我把你接回來。”

兩人上了車,在高樓大廈林立的城市裡穿梭着,很長一段時間,大兵都沒有搞清嫣紅臉上那種微妙的表情變化。

有失望也有期待,有黯然也有興喜,有喜歡甚至也有厭惡,他實在搞不清,這種微妙表情所傳達的,自己曾經究竟是多麼複雜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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