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隆隆的數輛悶罐車泊在春暉路刑偵九隊,後車廂洞開,兩組武警沿街道、門廊、樓宇設崗,身着作訓服的紀震總隊長下車時擡腕看錶,時間指向凌晨一時,他嚴肅地看了隨行的人衆一眼,是一種無語的表情。
匯聚了全省刑事偵查專業領域的精英,槍械、心理分析、追逃各路高手齊聚,通緝令發佈到了全國,愣是沒有半點牛再山的信息,可區區一個刑偵大隊,卻爆出來了驚天案情:
他們對比出了在津門開槍作案的兇手!
“老方,怎麼回事啊,一個指揮中心聚集了幾乎全中州的技術力量,怎麼消息從這兒爆出來了?”紀總隊長皺着眉頭問省廳一位來人。
這位領導尷尬道着:“我也搞不清啊,咱們追蹤的是製售武器,他們追蹤的是津門槍擊案,我們兩方是互聯互通的,可那槍連彈道檢驗都沒做出來啊,不過牛再山是津門方面發現蹤跡的,但他們只來了三個人啊。”
“他們找的是另一個人,疑似開槍的兇手。”有人提醒道。
“我找的也是這個人,牛再山有家有業,不符合這種反社會性格的那類。”紀總隊長道。
“能確認嗎?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又一位在置疑,畢竟是刑偵大隊,這裡裝備力量和省廳的比起來,落後十年都不止。
“是啊,人命關天的事,他們敢輕易驚動省廳?”紀總隊長道。
對於花落此處實在有點懷疑,但能真兇現身,也算是進了一大步,專案組也快熬不住了,匆匆幾句,幾乎是奔着上樓的,一進門,謝遠航敬禮,讓刑警把這個周小旦帶下去,客氣話不說了,一行大員齊齊湊到了電腦屏前。
醫學x光圖片、恢復面部特徵;一代身份證,模擬恢復面部特徵;對比的模板是津門案發地世紀花園小區附近的監控,以及當時各路警車上、警員手裡開着的執法記錄儀,真是思路決定出路,找到的面畫讓人瞠目結舌。
這個人從十九號樓出來。連臉都沒有遮,和持槍警員擦肩而過;圍捕牛鬆過程中,他就站在人羣中間,爾後被疏散羣衆的警員,保護式地壓縮到警戒線以外;再之後,他通過了門崗,出門才戴上帽子、眼鏡,然後一點也不慌張地踱步到了遠處的橋上,在橋上站了很久才消失……目前,津門警方還在回溯他在津門的活動軌跡。
正面、側面、背影,截取了無數個對比版本,和華登峰的骨骼恢復圖毫無二致,身高、體型甚至性格都能在排查日誌上對上號。
那怕現在沒有任何證據,也足夠認定這個重大嫌疑人了,省廳方處長驚訝道着:“是個殘疾人?”
“對,左眼球被摘掉,如果不是醫院裡的初始信息,我們可能都無法找到他。”謝遠航道。
“戶籍信息裡……空白?這是怎麼搞的?”紀震問。
“我們查到的就是空白,他只申領過一次一代身份證,之後接近十八年沒有回過他在商南市的家,往上查,他父親是個癮君子,母親早早改嫁,已有新的家庭,初中沒讀完就輟學了,之後他的父親吸毒死亡,他不知道怎麼混到中州了……商南改遷棚戶區,連他家的無主房子都拆了,申領拆遷補償的是他母親……我們還沒敢驚動地方。”謝遠航道,此時他的震驚也沒有消失,沒有想到,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比他們更早一步知道了真正的兇手是誰。
“械鬥,重傷,高危環境生活、邊緣人……應該就是他了,怪不得我們一直沒有消息,說不定牛再山也有一個無懈可擊的身份,畢竟他們經營十幾年了。”省廳一位道,人口大省,瞭解戶籍情況你都未必知道,還會有多少這樣的透明人。
“我建議,把指揮部放在這兒,封鎖消息,直到找出此人下落,原指揮中心,作爲這裡的支撐。”紀震放下了華登峰的資料,提議到。
同意,同意,無條件同意,受寵若驚的謝遠航忙着搬椅子,高銘、範承和、尹白鴿三人起身,紀總隊長可客氣了,直道着:“幾位別見外,看來外來的和尚會念經,說的有道理,誰給我們講下這個偵破思路?不瞞你們說,省廳和武總對中州的地下武器交易盯了很久了,沒想到他們不但制販武器,還搶劫殺人。”
高銘三人互視着,還沒確定誰來說,或者,該怎麼說,省廳方處長已經發現問題了:“你們這是什麼軟件?一千個面孔這就比對完了?這好像是倒掛的?”
倒掛,是知道是誰,找一張面孔而已,那樣就容易多了。
提及此事,尹白鴿尷尬道了句:“是倒掛了,其實我們是去駐馬店覈實周明死亡的信息,信息覈實後,地方警方隨口道了句,周明犯詐騙罪入獄四年,當時同夥裡有個叫周小旦的,也因爲跟着他幹判了一年零六個月……這是周明的一個親戚,在中州發生械鬥時,周小旦恰巧也是受傷人之一,我們是想想碰碰運氣,就把周小旦順路給請回來了。”
“周小旦怎麼可能知道,華登峰是兇手……他們見面時還不到二十歲?”省廳來人置疑了:“而且,你們直接用華登峰的恢復照片作爲目標比對?”
“周小旦認識華登峰,確實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這件事,我說出來可能您不信。”尹白鴿道。
“別說是湊巧。”紀震已經不信了。
“不,猜測,猜出來的……別看我,不是我,我還沒有變態到能猜出另一個變態是誰來。”尹白鴿道,對着一堆瞠目的同行,莫名地覺得也有成就感了,她笑着道:
“除了我們津門的後援技偵,還有一個外部人員也參加進來了,他一直在通過模擬的方式,尋找那個殺人兇手的心態、性格,進而通過模擬,再回溯到這個兇手反社會性格的形成之初,所以他最初給我人提供了這樣幾條信息:性格內向、不大合羣、不愛說話、可能在生活中發生過足以改變他命運的刺激……已知他和牛再山是同夥,所以我們一直試圖從牛再山的經歷裡,找到這個人的影子……因爲在反社會性格未形成之前,在牛再山和他生活交集的時候,就是他們最初搭伴的時間……我們找到了牛再山和省二建的一份無效協議,判斷出此人最初的身份應該是民工出身,之後通過一位民工工頭,先後查了十幾位當年在中州包工程的小老闆,這位叫上官順敏的,給我們提供出這條最有價值的線索。”
械鬥,尹白鴿忽略了,看着衆人側耳傾聽的樣子,她又補充着:“我們查得幾乎精疲力盡了,在我們查的同時,還有一位坐在家裡,把所有槍案、命案、已知嫌疑人的資料放在一起……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不過我聽說他也快瘋了,直到醫院的信息查到,我們仍然認爲路還很長,要確定當年所有民工裡那位是牛再山的同夥肯定很困難……但在這個時候,這位模擬性格的人告訴我們……華登峰就是兇手。”
沒理解,如果知道現在這個比對信息,倒是可以理解,但在未知之前,這怎麼可能知道?
“我想,能知道的原因在於,他也殺過人,不止一個,也像這個兇手一樣,會磨礪自己的技藝,會從殺人中找到快感,最初判斷出津門殺人案兇手沒有離開現場的,也是他,我很驚訝,但後來他告訴我,一個以殺人爲樂的人,會喜歡呆在殺人現場的,那是一個能讓他心裡平靜的地方……誰也不是天生的兇手,一定受過巨大的刺激,足以導致他人格發生異變的刺激……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模擬反社會性格的,但他講,射擊精準,控制火藥和彈頭,能說明他是個追求完美的人,越追求完美,越是因爲生活的殘缺,所以他控制出血量,應該是因爲他恐懼血淋淋的現場;他一直採用爆頭的極端手段,這個手法是他殘缺心理的補充,這麼做會讓他感覺滿足,找到存在感……那麼他殘缺的地方,恰巧就對應到這兒了。”
尹白鴿重重點回醫學透視圖上,華登峰的顱部x光照片。
家庭的殘缺、身體的殘疾、以及特殊的遭遇,最終成就了這一個畸形性格的變態。
天才和瘋子,果真是一體兩面,如果不能證明,無非是荒誕之言,可現在一經證明了,就讓衆大員面面相覷、後背生寒了,一個反社會性格的人就夠恐怖,現在是反社會加變態,可有的追逃了。
“我知道是誰。和分析槍擊腦部組織位置的是同一人。”紀震道。
尹白鴿點點頭。
“補充偵查,找到更多的證據,追捕同時進行,這個人犯的絕對不是一樁兇案。”紀震道,他看着津門來人伸手了,遞着自己的公務手機道着:“聯繫你們的上級,我要直接和他們通話……把這個人給我放出來,我們要對付的可能是一頭喜歡血腥的野獸,得有經驗的獵人才能辦到。”
通話,直接拔到津門省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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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輛警車駛進了夜幕下的特種訓練基地,被驚動的不止一處,支隊、總隊、刑警、武警,被這一限期偵破的兇案牽着的各方,同樣都沒有意料到,消息會出現毫不相干的這裡。
這些人來勢很急,匆匆趕到的石處長、教官長張如鵬剛通知門衛,門衛卻說已經進來了,車直駛到兩人近前,趿裡趿拉下來了七八位,支隊長丁步凡、總隊長陳崗、甚至廳裡刑偵局局長都赫然在列,其餘的卻不是一個單位的,武警肩章,佩着武器,張如鵬嚇得嘴哆嗦了一下,都沒敢多問,還以爲是要解押大兵走的。
石處長也嚇壞了,結巴道着:“陳總隊……怎,怎麼回事?我以我的人格,和我黨性擔保,南征同志雖然受過刺激,雖然行爲有點不當,可他絕對不會做違法的事,不能因爲他患點精神症狀,就對他採取強制措施啊,他可一直是我們的同志啊。”
“他屬於特種警察序列,你們無權對他採取措施?武警了不起啊?”張如鵬發飈了,叉着臂怒道。
兩人悲憤交加,可把來人看懵了,都看着丁支隊長,丁步凡哭笑不得道着:“我就知道你們倆玩忽職守,睡覺了是吧?根本沒關心到同志是吧?”
“大晚上不睡覺幹什麼?”張如鵬愣着道。
“甭出洋相,你們睡覺時候,兇手已經找到了……帶我們去找南征。”丁支隊長道。
“到底怎麼回事啊?”石處長鬱悶了。
“我帶來了中原武警總隊長的邀請。”一位武警制服的道:“感謝你們培養了這麼一個特種警察,不但制止了一起武器制販案件,還找到了津門、中州兩地槍案的重大嫌疑人,對方的紀震總隊長邀請他重歸中州參戰。”
“你們可想好,他可有點人格分裂,昨天評估還說他神經病了。”張如鵬冷嘲熱諷了句。
石處長趕緊拉他,不好意思地道着:“榮幸,那是我們的榮幸,放心吧,他已經迫不及待,他在中州潛伏了兩年,一直在追蹤這羣制槍嫌疑人。
一行人上樓,匆匆幾句,形勢已經急劇逆轉,兩地的技偵力量都在圍繞着華登峰深挖細查,就差最後的臨門一槍了,而這樣的變態兇手,你知道是誰難,可能知道是誰,找出來也未必容易,現在看來,解鈴還需繫鈴人,要用這個精神評估有問題的對症下藥了。
不知不覺中,在走廊裡腳步越來越慢了,說話聲音停了,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控制着衆人的腳步,噢,或許是心態,像要去打開一扇未知的門,每個人心裡充滿着驚訝、凜然、崇敬、疑惑等等不同無素組成的複雜心態。
被忽視、被置疑、甚至被遺忘,都清楚一個警察能走到這個層次會有多難,有逃避的、有背叛的、更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很多事能做到不是因爲能力大小,而是取決於能不能堅持,在所有人都懷疑你的時候,甚至會因爲懷疑把打入另類的名冊。
這個人做到了,在這個陰森森的禁閉室裡,做到了;在他被評判爲強迫性人格認知障礙的情況下,做到了。
“那些兩爿嘴皮子一吧唧就決定警察命運的評估,都該死!”陳總隊長咬牙切齒道,憤怒的原因是因爲,他站在這個門,有種尷尬的情緒讓他敲門的手僵住了。
“我們的信仰在這身制服上,他的信仰在骨子裡,不管失憶還是強迫性人格認知障礙,不管把什麼都忘了,唯一沒忘的是他的職責,每每危情來襲的時候,他會衝在所有人的前面……他父親是個烈士,他幾次差點丟了命,而我們卻在研究,這樣的人適合不適合當一名警察。”石處長道,他說着,鼻子有點發酸。
“你來吧,我沒臉和他說。”陳總隊長讓開了位置,讓丁步凡支隊長敲門。丁步凡方要敲門,那門卻是虛掩着的,吱啞輕開,漏出了一室燈光,他輕輕推開,大兵卻已經站在屋子中央,還在看着一牆的圖片,不過已經穿戴得整整齊齊,像每次的任務出行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穿的是從中州帶回來的舊衣,一套深藍色的勞動呢子服裝。
“你知道要走?”張如鵬愣了,好奇問。
“當然知道,我現在是離他最近的人,沒有比我更適合這個任務的人了。”大兵道,表情肅穆,宛如兩人。
“好樣的,我就不多解釋了,現在完全有理由確定華登峰做案的重大嫌疑,我帶來了省廳命令,高廳對此的批覆是:除惡務盡!”陳總隊長道,此前他還緊張這個人是不是還會被命令驅使,不過現在看來不需要了。
“我和他是一類人,我們都在期待下一次扣響槍機的瞬間,除非死亡,否則永遠不會停止。”大兵道,他信步出門,衆人自動避讓,他像一個無冕的王者,從這個低谷開始,走上另一個巔峰。
很奇怪,一行同行,此時再無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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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不知道是霧霾還是陰雲密佈在天空,黑漆漆的夜色遮住了滿天繁星,空寂的小巷裡,偶而會聽到一聲流浪貓兒的呢喃,偶有昏黃的路燈,能照見的,也只有舊街陋巷的遍地垃圾。
又一次觀望,牛再山輕輕放下了簾子,長舒了一口氣,慶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屋裡,明亮的工作臺,臺後一人,正仔細稱量着火藥份量,稱量準確,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火藥裝進了鋥亮的彈殼,壓緊、嵌入彈頭、卯緊,一顆特製的子彈就成形了,在帶螺紋的彈頭,據說這樣的加工可以增加百分之二十的出口動能。
正專心致志工作的人,有一個無法控制的動作,每隔兩分鐘,他會拭一下左眼部位,高度的緊張和缺乏休息的病眼,已經發炎了,牛再山提醒了他一句道:“二哥,該走了,警察很快就會明白過來。”
“不用急,天快亮的時候走,現在大半夜的,出去巡警都會盤問你很久。”被稱作二哥的擡頭,那隻僅剩的眼睛裡,看不到恐懼的目光。
“我還是想不通怎麼露餡了,我們都藏了這麼多年了。”牛再山有氣無力道,眼看着十幾年的經營,都煙銷雲散了。
“從我們在津門被反包圍住就露餡了,天下還是有高人啊……老四,你後悔了?”制彈人輕聲道着,又揉了一次眼睛,正是那位在械鬥中差點身亡的華登峰,只不過這個名字已經不用很久了,他自己都快忘了。
“悔個逑啊,都好過這麼多年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做夢都經常夢見到很多警察包圍着咱們兄弟……他們實在是夠蠢啊,十幾年都沒找着咱們。”牛再山說着,從自己履歷裡找到了足夠回憶的東西。
“相信我,我不會讓我的兄弟落到警察手裡的。”華登峰看着時而緊張、進而興奮的牛再山,他慎重地道。
“我信,我一直都信你和大哥,成全了我這麼多年逍遙……老子這輩子,死也值了。”牛再山道,他頹然靠着窗臺坐下,似乎有點慌亂,幾次都沒點着煙。
華登峰凝視了片刻,表情像訕笑一樣,笑了笑,又低下頭忙他的手工了,一顆一顆子彈壓進彈匣,槍已擦亮、打好的行囊就在腳下,浪跡天涯的日子又要開始了,他並不介意過什麼樣的生活,只是有點介意,這位失魂落魄的兄弟,快到崩潰的邊緣了。
喀嚓……槍匣進膛,握着冷冰冰的金屬,感受着槍身傳來的質感,似乎有讓他心靈寧靜的效力,他閉着眼,像在傾聽着動靜、像在感受着槍身、又像在期待着,不知道是結束,還是又一個高潮的開始。
biu……他嘴裡發着輕響,此刻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心理感應,像自己已經被一個準星鎖定的那種感應,那讓他興奮,他甚至在臆想裡,回身一槍,擊中了準星後的那個人,哪個人應聲而倒,眼眶迸血,成了一個黑黑的窟窿……對,就像他一樣,眼眶是個黑黑的窟窿,那種痛苦他相信不會有人能熬得過來,而做得比他更好。
他就那麼靜靜地坐着,在沒有一絲風的空間裡,甚至能感覺到蚊蟲飛過的微動。那個無可名狀的世界裡,主宰是自己,而且是唯一的。
夏夜苦短,微微的曙光很快透過簾子悄悄爬進來了,漸散的夜幕,朦朧的景色,依稀可辨這個複雜的環境,幽深的衚衕,犬牙交錯的舊房棚居,偶而可見的只有起得很早的流浪狗,在垃圾堆上刨着找食,偶而會徒勞地衝着不知名地方狂吠幾聲,然後又開始尋找可以果腹的殘羹冷炙。
警察沒有來,華登峰睜開眼時,覺得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