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警車鳴着警笛,疾馳進津門市三號碼頭,車泊定在數輛警車隊伍中,高銘、尹白鴿從車上下來,匆匆奔向案發現場。
吳吉星已經提前到場了,原本海關緝私的事因爲省廳的介入,稀土專項成了聯合辦案,這是自大店鄉案發後,本月的第九起稀土走私,尹白鴿站在吳吉星的身旁輕聲問着:“吳老,什麼情況?”
“在粗加工的鑄鐵模型裡,發現了稀土含量。”吳吉星道。
“有多少?”尹白鴿道。
“你猜。”吳吉星一個瞠然的表情。
“又是以噸爲單位吧?”尹白鴿問。
“四百噸。”吳吉星給了尹白鴿一個瞠目的數字,然後彎下腰,檢測儀對着一塊鑄鐵,摁下開關,檢測的波形飈升,警報聲分貝越來越大,他解釋着:“企業走私慣常用的方式,賣的是鑄鐵,但貨值可能要高出很多,等到了輸入國,他們重新提煉,貨值又要增長几倍。”
“這麼明目張膽的?”尹白鴿不信地道。
“一直就是這樣啊,不輸出精煉的稀土已經是很給海關面子了,千分之四含量是一個坎,所以很多外資、三資企業都在打這個擦邊球,把稀土摻進冶金、化工、裝飾等等材料裡輸出國門,哎……你看吧。”吳吉星遞着手機,尹白鴿看時,是拍下的報關單,企業名稱是xx冶金重工企業,按名稱判斷,一家合資廠,和前幾例如出一轍,估計這邊剛被查扣,那邊政府就替企業來出面協調了。
“四百噸的含量,大致有多少?”高銘問。
“肯定超過規定了,就以千分之四算,也要有接近兩噸含量。”吳吉星道。
隆隆的聲音響起來了,塔吊開動了,把已經裝船的一百多噸開始往下卸,情況尚未查明,碼頭的亂子又起,先來了十幾輛車,是報關外貿單位的,和海關緝私警在理論,接着又來了十幾輛,是被通知的貨主單位到了,那場面看得高銘眼發滯,都帶着地方警察來了,氣勢洶洶的大有興師問罪之意。
“要不,我們先回去?”高銘側頭,徵詢着尹白鴿。
說是聯合辦案,其實也就是個監督作用,看這樣子別想監督了,用不了多大一會兒,得捅到市經貿上、捅到省府也說不定,其結果不會有什麼大的變化,無非是查扣,罰款而已,在這種情況下,警察是全盤孤立的,因爲這麼一攪,影響的是各方的效益。
“回去吧,這個輪不到我們處理。”尹白鴿有點興味索然了,和吳吉星告別,兩人同乘一車又原路回還,從倒視鏡裡能看得到,那個混亂的場面雖然沒有失控,可已經影響到碼頭的正常運營了,可能隨之而來的,會是政府的施壓,讓警察的手鬆一鬆,別影響經濟大局的發展。
一想到這兒,尹白鴿就覺得那種空落落的感覺越來越明顯,是我心向明月,明月卻照溝渠感覺,是一種鬱鬱寡歡以及憤懣不已,卻又無可奈何的感覺。
“張教官被圈回基地了,檢察還在找他麻煩,大兵全扛了都沒用,估計最輕得有個處分。”高銘悠悠道,車駛上了公路,速度起來了。
“嗯,我知道了,廳裡不讓咱們互相接觸,等事情完了,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尹白鴿道。
“那大兵呢?”高銘問。
尹白鴿表情有點不自然了,每年被開除警籍的不在少數,可真正發生在你認識的同事,朋友身上時,那種感覺未見得會很舒服,她囁喃了幾聲,都沒有說出話來,全成了嘆息。
“他媽的,混吃等死的一個一個往上爬,流血拼命的,一個一個往下打壓,你看現在的隊伍都成什麼了,當警察,都不願意不敢佩槍,出事了都往後縮……還有這些明目張膽的走私,我們還就拿他們沒治,他們不在乎,他們有的是錢……艹他媽的。”高銘憤怒地捶着方向盤。
“高隊,您剋制一點,我想省廳是有深意的。”尹白鴿道。
“有個屁,全部妥協了。”高銘道。
“是啊,深意就在妥協上,在我記憶裡,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啊,每一地出現大量的走私,我們地方會像這樣放縱,我想,是不是有可能要往根上刨,否則沒道理啊,咱們省隊查了這麼一起大案,結果只處理了大店鄉一個派出所的所長?”尹白鴿有點牙疼地問,實在不太匹配。
“那還能怎麼樣?咱們這行,凡扛不住的事還不都厚着臉皮撐着?”高銘並不苟同,噴了句涼話。
“我不和你爭,等着看吧。”尹白鴿擡腕看看錶,上面的日曆指到了一月三十一日,距離除夕整整一週,這個時間,已經是各單位放假,準備大年夜的幸福時光了。
高銘瞥了眼,沒有再問,可在他的記憶裡,像這種事,等到了大多數時候,是失望……
………………
………………
嵐海市中級人民法院,那輛解押的囚車好像換上了新裝,乾乾淨淨的,連輪彀上的鏽跡也給蹭亮了,法警科的科長王文紀和封剛匆匆來時,被這景像奇怪了一下下,兩人是受院方委託來的,是誰也不願意乾的事:收繳南征的證件、制服以及警械。
兩人站在那輛解押車前,似乎沒有想到破車還能給整飭到這麼嶄新,封剛輕聲道着:“王科,至於處分給的這麼嚴重麼?又不是個臨時工,怎麼說開就開了。”
“檢察追得狠唄……你說挺聰明個人啊,怎麼打個人都能被揪着小辮。”王文紀挽惜道。
這真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所有的法律都禁止,可他媽那個嫌疑人會老老實實告訴你他的犯罪事實?文明執法這個僞命題無非是表面說說而已,難道哪個嫌疑人,還會文明違法?
“就那人販子乾的事,打死都是替天行道。”封剛憤然道。
“閉嘴,別他媽胡扯。”王科長斥了句,往樓後的法警科走去。
大兵已經等在這兒了,隨着兩人開門進科裡,他把手裡的紙箱子打開,鄭重地,一件一件拿出來,鑰匙、手銬、證件、制服……放到桌上時,他又拿起了警帽,像是不捨一般地留戀地端詳着。
“要不你留着吧,當個紀念,其實就是走個過場。”王文紀輕聲道。
“不用了,在我身上,會讓它蒙塵的。”大兵輕輕拭了拭國徽,放正了,向兩位同事敬禮……這個禮敬到一半,他尷尬地放下手了,笑着道着:“我忘了,我不再是警察了。”
“對不起,我們幫不了你什麼,其實……大家都知道怎麼回事,只是沒人想惹事。”王文紀這位老同事,悠悠道了句,封剛見大兵轉身要走,他叫了聲:“南哥。”
大兵停下,回頭,似乎怕相視難堪,就聽封剛在背後道着:“小心點,那幫人不是善茬,咱們幾屆法警都解押過董魁強,他幾進幾齣了,在看守所呆得比在家時間還長。”
“謝謝,我喜歡和這種人打交道。”大兵擡步,頭也不回地走了,兩人從窗戶上看到了,他像剛來上班一樣,騎着輛舊自行車,悠閒悠哉地走了。
單位、工作、熟悉的解押車、巍峨的門樓、莊嚴的國徽,在大兵回眸一瞥中,都成爲記憶中的影子,在他的身後越來越遠,他蹬着車子,表情裡無悲無喜,他在想着,可能父親在奔赴救災前線的時候,應該也是這種心態,要做的事義無返顧。唯一不同的是,可能自己永遠不會像父親那樣光彩。
不過又有什麼關係,這個浮躁的世界,難道還指望有誰會緬懷着鐫在墓碑上的名字?
“媽的,老子喜歡這種感覺!”
他奇怪地對自己如是道着,心裡泛起着異樣的痛快,因爲不再有什麼紀律、什麼制服讓他再束手束腳,可以肆無忌憚地去幹很多想幹的事,而不必再擔心,他媽的還揹負職業和道義的責任。
或者,不用他去幹,幾聲大引擎的車聲響起時,他警惕地一擡車前輪,把車溜上了人行道,吃力地蹬着加速,回頭瞅一眼,果真是一點也不讓消停,一輛越野在背後追着,瞬間已經追上他了,車窗搖下來,兩張醜臉伸着,呲牙咧嘴地看着他笑,甚至有人逗着:“快點快點。”
“你們誰呀?想幹什麼?”大兵蹬着,隨口問了句。
“陪你玩玩啊,帥哥。”有一位嚷着。
“喲,蹬那麼快,不怕蛋疼啊。”又一位逗着,引來了一陣狂笑。
落毛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這是預料中的結果,對手恐怕就等着他脫了警服肆無忌憚。
嗖,車加速了,直接駛上了人行道,堵在前面,大兵一跳,人站定了,車往前滾着,鐺聲在越野車前摔地上了,一面車門洞開,笑吟吟地下來四人,那司機看笑話似地瞅着,等着看好戲。
“這可是大白天啊,你們敢動我,我報警啦啊?”大兵拿着手機,嚓嚓照了幾張,做勢要打110。
“呵呵,等警察來啊,我們就結束了。”一位光頭的呶着嘴吹口哨,手晃着一把蝴蝶刀,又一位慢慢抽着褲兜裡的開山斧,很精緻的一把,笑着問大兵:“還裝是吧?據說你挺厲害,兄弟們不信啊……我們不介意你報警的,醫藥費都給你準備好了。”
“對,砍了你我們投案自首去。”操着一根鋼管的長髮男也湊熱鬧了。
其實就等着大兵打電話或者掉頭跑,然後追砍上來,隔着不到十米的距離,怕是報警也來不及了,大兵笑了,做了個意外的動作,手機往兜裡的塞,然後背後一拽,一個鋥亮的彈弓架子拉在手上了,再一掏,手裡幾個鋼珠在顛着,笑吟吟地看着對方道着:“太好了,終於來了幾個像樣的,那說好了,一會兒被欺負了,可別哭鼻子啊……這種冷兵器頂多是我上學時候的玩具,你們確定要玩?”
“耶,我艹,口氣這麼大?”持刀的耍得叮叮直響,笑了。
“還真是個有精神病的,甭他媽廢話。”持管的拖着管就一馬當先來了。
嗖一聲,大兵的彈弓出手了,一道銀光,那持管的剛出來兩步,啊地一聲慘叫,捂着嘴嚎了聲,手捂的地方像大姨媽來了一樣,汩汩流血……嗖,第二個彈射出,卻是車裡的司機中招,他捂着顴部慘叫,然後臉上有點硬,等放開手,那顆嵌在肉的鋼珠和着血掉手心了。
“我艹……”
“媽的……”
四人怒了,不管不顧地衝上來了,大兵早撒腿跑了,跑着跑着,蹭一回頭,後面的四人齊齊捂臉……嗖一聲,我艹,又有人慘叫了,持蝴蝶刀的捂着喉部,露出來的脖子被敲中了……那位還沒受傷的驚訝了句我艹,然後“呃”喉嚨被卡住了,一顆彈子直接射嘴裡了。
“內射加口爆……哈哈。”大兵狂笑着,大踏步跑了。
“尼馬,老子非砍死他。”持斧的瘋了,嘴裡冒着血含糊不清地道着,不過他根本沒發現,距離是不近不遠,十幾米左右,冷不丁大兵驀地回頭,他急急縮脖子抱頭,卻聽得嗖一聲,他背後開始慘叫了,前面的沒事,落在最後的腦袋上捱了一傢伙,手摸着就腫起包來了,氣得那人三尸神暴跳,不藏武器了,直接抽着砍刀張牙舞爪撲上來了。
持斧的看得心生怯意,失神間露出空檔了,他剛省神,驀地嘴上又是火辣辣一疼,疼得他眼冒金星,嘴裡不知道落了顆牙還是鋼珠,一不小心都給吞肚子裡了,血流的更甚了,他呸聲吐了口罵着,嘴漏風了,罵都聽不清了,那人早溜得好遠了。
轉身……拉弓……還追着倆齊齊抱頭蹲下,不可料抱頭更慘,簡直是活靶子,哎喲,手背一疼,打指節上了……一揉手,哎喲,又敲腦袋上了……那個見勢不對,掉頭跑,哎喲,中後腦勺了,那鋼珠敲在腦袋上,一敲就是一個大包,疼得暈頭轉向,而且是懼意越深,因爲你不知道下一發射在什麼地方。
四個人追了不到一百米,折了兩對,捂腦袋的、捂嘴的,還有扔了武器,腦袋和嘴一起捂的,司機還沒回過神來,形勢已逆轉了,那個彈弓的在背後追着,他同夥四個四散奔着,手裡的傢伙什早不知道扔什麼地方去了。
眼看着追上了一個,直被大兵逼到牆根,他呀呀呀捂着臉求着:“別別別,大哥。”
“看你沒拿刀,放你一馬,誰讓你來的?”大兵彈弓近距離對着,這麼近還了得?那小夥不迭地交待着:“魁哥讓我們來的,他不吃虧了麼,讓我替他找回場子來。”
“一個人多少錢?”大兵問。
“五千。”那小夥伸着手道,馬上省得不對了,又回捂着臉求着:“大哥,別打我,我就來湊個數。”
“老實人我就欺負得你沒意思了,滾吧。”大兵側頭,彈弓對着車裡嗖聲一射,正準備扭鑰匙溜的司機,哎喲喲甩着手,那鋼珠奇準無比的敲到右手上了。
“聽着啊……拿起手機,報警……快點。”大兵吼着,又一粒鋼珠捏上了。
“好好,別打別打。”司機嚇得抖索地掏着手機,右手疼得不能握,趕緊換左手。
“拔110,彙報一下,誰讓你們砍人,來了幾個,都叫什麼,快點。”大兵威脅着。
“哦…哦…”司機緊張地拔着,眼光遊移着,在他的視線裡,能看到那位被放過的,正悄悄從大兵背後摸上去,一把鋥亮的匕首握在手裡……驀地,那人撲去了。
嗖一聲,大兵轉身直射,那偷襲的啊聲嘴上中招了,疼得就往回捂,誰知道手裡還拿刀着呢,一下子反倒把自己給撩了一刀,他扔了匕首連滾帶爬地走了。
再一回首,準備扭鑰匙的司機知趣地一離手,叮一聲,一顆鋼珠準確地落在他離手的位置,再看時,大兵像沒有動一樣,還是拉着弓筋,正對着他。
“我打我打……打電話……別打我。”司機抖索着,拔着110,一通了,他吼着:“110,快來,我報警……有人打我們……啊……”
嘴一疼,說不出來了,手機掉了,通話中斷,他被嚇到極致了,開了車門捂着嘴喊着狂奔而去。
“哎,太業餘了。”
大兵搖搖頭,看着一地狼籍,幾處血跡,已經跑得沒影的幾個痞子,連車都不要了,路過的行人紛紛閃避躲得遠遠的,他跳上了車,直駕着這輛離開。
十五分鐘後,沿着碼頭泊着的數輛越野、轎車,開始像奏鳴曲一樣,嘭……大燈碎了;嘭……大燈又碎了,車燈、倒視鏡像中了魔咒一樣,隨着一輛緩緩駛過的車裡射出來的鋼珠,嘭嘭嘭開始連續地碎,在漁船上的操着傢伙追出來了,可哪裡還追得上,那輛車冒着尾煙,早囂張地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