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鋃…看守所大門洞開,高牆阻擋着的陽光一下子撲進去,董魁強下意識地快了一步,一腳踏出了牢獄之地,迎着陽光,使勁地呼吸一口自由空氣,興奮地吼了聲。
異地關押了數日,又解押回本地,案情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高虎殺人案,是他這裡交待出了詳細的情況,陳妍一案,查清來龍去脈後又與此人無關,而慄勇軍傷害一案,又服刑期滿,於是這位惡跡斑斑的魁五,不但摘清了自己的嫌疑,而且從現行的法律上講,是屬於揭舉有功的人員。
於是在檢察的干預下,最終疑罪從無,釋放。
林管教厭惡地看了仰頭長吼的董魁強一眼,準備關門時,嘻皮笑臉的董魁強回頭打着招呼:“謝謝……政府哦。”
“下次再進來你還能這樣說,我才服你。”林管教冷冷一句。
“呵呵,借您吉言,我儘量別進來……林管教啊,我就喜歡您弄不死我,都快把自己憋死的樣子,保重啊,別下次進來都見不着您了。”董魁強呲笑着,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回答他的是嘭聲關門。
態度惡劣,董魁強已經習慣了,獄警態度一慣如此,那怕他們揣着好處給你遞消息也一樣是這種苦大仇深的樣子,他信步走着,不遠處,已經有輛車在等待了,這會學乖了,只來了一輛,而且是不起眼的麪包車,毛勝利顛着小步奔上來,親親熱熱地叫了聲:“魁哥。”
先點根菸,不必像在號子裡偷偷摸摸抽了,再燒堆火,就着這地方換了衣服,獄裡帶出來的晦氣,衣服鞋子一古腦扔進火堆裡,車上另一位已經拎出汽油來了,騰騰一澆,擡腳一踢,路沿下的火瞬間冒起來,長長的火焰帶着黑煙,在涼絲絲的風中,漸漸吹散。
是於磊,他連着一個小型的汽油桶也扔進了火堆,然後尷尬地看着董魁強。
因爲大兵的存在而尷尬,他沒有想到,多年沒有音訊的大兵回家沒多久,就摻合到了這些舊事裡,來來往往的交鋒,讓他在昔日兄弟面前都有點汗顏了。
“磊子,你有這麼牛逼的一位戰友,怎麼沒早告訴我啊……他媽的,差點坑死老子,我真以爲他是個黑警察,我舅找的傳消息的。”董魁強拍拍腦袋,這次失算差點讓他鑄成無法挽回的大錯,實在無法原諒自己。
“我們雖是戰友,可不是一路……他們一家都這樣,那年大店鄉颱風災害死了位當兵的,就是他爸。”於磊道,跟着董魁強的步伐。
“艹他媽的,咱們沒惹他,他倒惹上咱們了……媽媽的,虧是七伯出手啊,要不老子非折在他手裡。”董魁強心有餘悸地道。
“他帶的那幾個野啊,那晚放火封路,車一停,直接打爆輪胎,王家有幾條槍剛一出手,就被他們撂倒了……魁哥,您沒見那陣勢,哎喲,兇悍啊,王特出來了一兩百號人,警車特麼砸了十幾輛啊。”毛勝利心有餘悸地道,極力描繪着當晚的慘烈。
“呵呵,這像那羣傻逼的風格。”董魁強聽得興高采烈,笑着道。
嚴格地說,這是他命運的轉折點,董魁強笑着時,一手攬一位,很有感慨地道着:“小毛你別太得意,磊子你也別多心,咱們這一套和七伯的比起來,像小孩子過家家,這麼多年他老人家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風停雲住啊……服氣啊,他媽的不服氣不行啊,你們這兩塊廢料讓他老人家一點拔,成了定全局的棋眼了,哈哈……哈哈……”
大笑着上車,董魁強坐到了副駕上,開始大談獄中的故事,開車的於磊臉上尷尬的表情裡,多了幾分憂色,這個徹頭徹尾的陰謀,到現在終於浮出水面了,其結果是葬送了昔日戰友的前程,總讓他覺得,有些許的不忍。
“嗨……”董魁強喊了聲,一拉方向,握定了,然後於磊驚了下,身邊一輛警車駛過,剛剛一下子走神了,然後董魁強氣憤地,一巴掌扇在他腦後。
“對不起,魁哥。”於磊緊張道。
“他媽的你小心點,別老子沒死在裡頭,交待在你手裡。”董魁強氣憤道。
於磊被教訓得連連道歉,後面的毛勝利湊上來笑着道:“魁哥,磊子心裡有點過意不去,這頭想救你,那頭把戰友給坑了,糾結着呢。現在那哥們正被查着呢,哎喲,這省過神來,以後怕是不好見面了啊。”
“滾,怎麼說自己兄弟呢。”董魁強回手吧唧把毛勝利給扇回去了,他淡定地看了於磊一眼,直道着:“磊子,人都是活給自己的,你有今天是自己拼出來的,不欠我什麼,更不欠那戰友什麼,走那條路舒不舒服別人不會比你清楚。”
這話有震耳發聵的效果,於磊心定了,手穩了,車直驅着駛向碼頭,這是他選的路,與別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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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篤…
尹白鴿輕叩着孫副廳的辦公室門,應聲而進時,孫副廳擡頭,他正描着一副小楷,是一張佛經,字跡清秀,那種蠅頭小楷在用慣電腦的人眼中,已經不啻於天書了。
輕輕放下筆,動作輕柔,似乎心境並沒有亂,最起碼不像在原始股案子裡見過的那位焦灼的孫副廳,這點讓尹白鴿有點狐疑,她默默審視着,站到了領導的辦公桌前。
“心理學是門學問,不是異能,你不可能窺探到所有人的心理……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孫啓同悠悠道,把一頁宣紙揉了,扔進了廢紙簍。
“沒什麼。”尹白鴿道,領導的巋然不動纔是常態,如果爲什麼事急了,那才叫偏態。
“肯定有什麼了,現在我已經背上負心薄倖的罵名,因爲到現在爲止,我只拿了偵破大案的名利,而沒有爲底層的警員說一句話,是不是讓大家寒心了?”孫啓同悠悠道。
這一點似乎讓尹白鴿看到點什麼了,這麼淡定的彷彿不是孫副廳的風格,而就因爲挨兩耳光忌憚,似乎也不應該這麼小的氣量,可這一切……她無從判斷,領導是胸有成竹,還是隔岸觀火?
“你又走神了?”孫啓同提醒着。
“對不起,我現在經常走神。”尹白鴿歉意地道。
“原因呢?”孫啓同問。
“我們這個案子其實是輸了……雖然查到了三點七噸的走私稀土,雖然查到了一個命案,救回了一位被拐賣的人員,可仍然輸了,走私的組織者是誰,這些年究竟走私出去多少,都是一個謎;策劃襲擊您的嫌疑人在逃、虐殺高宏兵的嫌疑人在逃、甚至連重大嫌疑人董魁強,我們也不得不釋放……這一切罪責,都只能由王特來擔了……嚴格地說,我們可能一無所獲,用不了多久,大店鄉的稀土走私又會死灰復燃。”尹白鴿道,莫名地有點難過。
哎……孫啓同聞言,幽幽一聲嘆,他知道沒有說的潛臺詞是什麼,直接問着:“上午你去打聽的,張教官情況怎麼樣?”
“毆打和逼供情況屬實,兩人均供認不諱,他被基地隔離,正在審查,檢方指控很快就會下來,大兵的情況我打聽不到,他被帶回了嵐海協助調查,不過,我想情況不會有什麼意外。”尹白鴿道,她知道那倆位根本不屑地隱瞞什麼,那怕就犯法,也會犯得理直氣壯。
“那你更不需要這樣了,一位還沒有學會守規矩的人,紀律部隊終究容納不下他的。”孫啓同幽幽道,在他的臉上,竟然沒有一點挽惜。
尹白鴿被刺了一下,她脫口道着:“他們可能會被開除警籍的……最輕的結果。”
再重一點,就是追究刑事責任了,這取決於嫌疑人是否起訴以及檢方的最終調查結果,不過在尹白鴿看來,兩人的能得到最輕的結果,都是幸運的,這些看不起勢力的較勁,往往比流血的衝突還讓人恐懼。
“好了,我知道了。”孫啓同又拿起的毛筆,慢悠悠地抹着筆鋒,臉色凝重,不知所想。
“孫副廳,我能說句不該說的話嗎?”尹白鴿問。
“你想讓我以涉密的理由,干涉辦案?”孫啓同頭也不擡地道。
尹白鴿鼓鼓勇氣道:“對,如果是濫用職權,如果是侵害普通公民,我會親手把他們送進監獄,可是這件事,他們僅僅是做了所有警察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如果就因爲逼問出了真相,得到了鋃鐺入獄的結果,我想,基層的辦案民警,會寒心的。”
“不,站在你這個位置也說這樣的話,那才讓我寒心。”孫啓同道,盯了尹白鴿一眼,不客氣地逐客了:“連那倆個闖禍的簍子都不如,你可以走了。”
尹白鴿一氣一羞,帶着忿意蹬蹬離開了,第一次重重甩上了孫副廳的辦公室門。
孫啓同一訕笑,無語了,那怕身處高位,那怕就深諳心理學,女人畢竟還是女人,免不了那麼點小性子啊,他重新坐正時,臉色慢慢地凝重了,在紙上,運腕揮毫,寫着幾個中正的楷體字:
兇險已成!
此意何解,無從知道,只是他運筆的手腕在微微發抖,似乎這個時候,纔到了整個案情最兇險的時刻,恰恰這種兇險,是他的位置鞭長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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嵐海,與大兵上班的單位相隔不足公里,就是市檢察院了。
懸着國徽的高大門樓,整面玻璃牆的高聳樓宇,讓站在大門外的姜佩佩都有一種壓抑的感覺,不過這時候,她知道要堅強,因爲旁邊,還有一位需要她安慰的……潘雲璇。
“哎,作孽啊,我上輩子肯定是做孽了……”
“哎,作死啊,你個渾小子好好法警不當,跟着他死鬼查什麼稀土,現在好了,連自己也查進去了……”
“哎,他們這一行啊,想當好人就沒個好下場的,這下可衆叛親離了啊,我找他爸認識的所有人,就沒一個肯搭把手的……英雄,呵呵,狗熊還差不多,我這輩子啊,跟着他就沒享過一天福,就一個好兒子也被這個死鬼給禍害了……”
“哎……嗚……”
潘雲璇牢騷着,就開始抽答了,兒子回來已經被隔離幾天了,沒有定論,也見不着人,問誰都是如避蛇蠍地搖頭,這當媽的可不得瘋了。
“阿姨,不是還有宋叔叔嗎,我爸也在活動,很快就會有消息的,您別哭,真的別哭,否則南哥出來看見您,得多難過啊。”姜佩佩掏着紙巾,給潘阿姨拭着淚。
潘雲璇淚眼朦朧地看着姜佩佩,慈愛地給她攏攏頭髮,一想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又悲從中來哽咽道着:“佩佩啊,好姑娘……我那傻兒子沒這福份啊,等他出來你別理他……阿姨怕你將來也和阿姨一樣,嫁個老公和守寡差不多。”
“潘阿姨,您瞧您說的,沒那麼嚴重。”姜佩佩不好意思地道,擡頭間,看到門廳裡出來人了,她趕緊拉着潘雲璇道着:“潘阿姨,快,您看,宋叔叔出來了。”
“哦……”潘雲璇急急站起來,宋部長正和一位檢察長握着手,那位檢察長目送他下了臺階,老宋匆匆奔出來了,迎着兩人,顧不上,直襬手道着:“上車說,上車說。”
上了姜佩佩的車,老宋示意着自己的司機跟着,搖上車窗,潘雲璇早按捺不住了,急急問着:“老宋到底怎麼樣了,你快說啊,要真關起來,我這當媽的,趕緊去給他準備被褥生活用品去。”
“沒那麼嚴重。”宋部長道,潘雲璇和姜佩佩心裡一輕,卻不料老頭又返回來了,補充道:“可也沒那麼輕鬆。”
“那到底什麼情況?”潘雲璇急了。
“好,你別急,千萬別急……是這麼個情況。”老宋說着,刑訊逼供,打傷嫌疑人,已經確認無誤,現在可能棘手的就是處理意見了,而棘手的就在於,這是位烈士的遺孤,而且他的違法事實,又搏得了大部分辦案檢察的同情,更棘手的是,南驍勇這個烈士名號是不容褻瀆的,市法院一把手不敢籤這個字,市檢察院裡,也沒人敢籤這個字,所以問題定論遲遲出不來。
“那就擱着?”潘雲璇憤然道。
“沒法處理的事,還不都擱置着,過了風頭再說嘛,都快過年,檢察都快放假了,連辦案檢察都不耐煩了。”宋部長道。
“那擱着就擱着,也不能關着人啊?”潘雲璇怒道。
“下午就放人,不過,還在審查中啊,千萬別讓他再出什麼其他事……如果家屬要鬧起來,輿論壓力一大,我看啊,沒準檢察一咬牙,真敢簽了逮捕令收監。”宋部長凜然道。
潘雲璇這回結結實實給嚇住了,不迭地點頭道着:“好,好,讓他夾着尾巴做人,做好本職得了。”
“嘖,事都犯這程度,還有什麼本職……能開除黨籍、開除公職,保下個人就不錯了。”宋部長道。
潘雲璇一抽泣,忍不住又哭上了,這一哭可決然了,咬牙切齒道着:“讓他死了心也好,老老實實當個平頭百姓,有什麼過不去的,還拼了命爲人民服務,到末了,連個替他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話很刺耳,老宋看了眼想駁斥,然後哎了聲,不說了。駕車的姜佩佩一點也沒有發覺,一顆大滴的淚打在方向盤上,碎了,晶瑩的顏色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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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征同志,現在對你進行第九次例行詢問,據王大強供述,你在逼問他說出陳妍具體下落時,對他的胸部,腹部,頭部,進行了多次擊打,這個情況,你如實回憶一下。”
兩名檢察詢問,面無表情地問大兵。
大兵回憶的很清楚,打了幾拳,踹了幾腳,怎麼擰着腦袋往排氣筒上擱,說得很仔細,兩位檢察一邊錄,一邊記,等這個講完,話鋒一轉突然問着:“當時,另一位你同行的警察,張如鵬在什麼位置?”
“他在坡下刨那具被埋的骸骨,就是命案的受害人高宏兵,離我和王大強的距離,25米左右。”大兵道。
“據王大強講,張如鵬也襲擊了他,而你的供述裡,卻在否認這事?”一位檢察道。
大兵笑笑道:“張如鵬是我教官,他不忍看我一個人背這錯唄,王大強嘛,他恨不得把兩個人都拉上墊背啊。”
完美的理由,兩位檢察互視一眼,多少有點佩服面前這位警察,敢扛這事就值得佩服,那怕是有點不知死活,又一位問着:“據我們對你的工作單位、部門的調查,在辦案期間,你屬於曠工,省廳專案組也沒有你的記錄,你對此有什麼解釋?”
“對此,我沒法解釋,好吧,就算我有點逞個人英雄主義了,我已經準備接受任何結果了,這個問題你們也問了無數回了,是擅自行動,是我誑走了我的教官……個人行爲,我在看到我父親遺留下的報告時,就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大兵道。
“好,值得同情。”一位檢察道。
另一位配合默契地接着道:“我們就不聽這些值得同情的供述了,接下來我要出示一組證據,希望你對此,也保持讓我們尊重的坦蕩,那樣的話,大家就都省事了。”
向着攝像頭打了個手勢,然後詢問間的電視亮了,然後出現了一組偷拍的畫面,是大兵坐在沙發上,一個聲音在說着:“哥,我也不多廢話,換您個氣消成不?”
是毛勝利的聲音,接着大兵說話:行了,知道了,這事當沒發生過。
再接着,是大兵大手一把一捏那墩鈔票,不客氣地放到下面的格子裡了。
大兵表情僵了,眼珠滯了,人傻了,多少大風大浪過來了,讓小毛賊給坑了一把,那筆錢毛勝利肯定不會說是扔在車上了,根本沒給他。
“你可以開始說了。”一位檢察道,提醒着發怔的大兵。
錢真不算多,最起碼離大兵接觸過的案子及案值,相差太遠,可要較真,這麼多錢可足夠在這個時候成爲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嗯,我還是省點事吧,這是毛勝利給我送的十萬塊錢,是想結交我一下,因爲我的法警職業,有機會接觸到他關在監獄的同夥董魁強,嗯,很簡單,我收了……”
大兵給了一個讓對方很意外的答案,本來以爲他會抵賴,卻不料這麼直接,連一點起碼的解釋也沒有,兩位檢察這回,開始真的同情面前這位把嵐海攪得天翻天覆的警察了,因爲,這一句交待,基本上就把他的職業生涯,全部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