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華路是奉京最繁華商業步行街。
被譽爲天海省第一街,又有小國際設計谷之名。這是本地普通人逛不起,外地人慕名已久的國家級CBD,也就是中央商貿區。
物慾橫流?
不。
紙醉金迷?
也不。
翁嘉興只覺得這裡有股說不明的惡臭!
在他小時候長大的街區,有條巷子有一種特殊的腐爛臭味,一種特殊的破贓與荒涼。
巷子兩側的陰溝,常年都塞滿了腐爛的菜頭、破布、竹籬、發鏽的鐵罐頭,一溝濃濁污黑的積水,太陽一曬,鬱郁蒸蒸,一般強烈的穢氣,便衝了上來,在巷子裡流轉回蕩。
即便是這樣,巷子的腐爛臭味只是讓翁嘉興想捏鼻子,而龍華路的“濃烈臭味”則讓他發自內心的作嘔。
要不是他才攢夠了錢,想來這買套合身的白色休閒西裝,他是不太想來這裡的。
翁嘉興想穿着一身乾淨漂亮的衣服,再去見老鄰居鄭老太太。
他雖然不喜歡鄭老太太的不孝兒子,有時候也有點討厭玩那個老太太的碎嘴,但他覺得把一個老人孤苦伶仃的留在城市的水泥罐頭裡,總是不妥的。
他無法想象一個人孤獨地死在冰冷房間裡的感受。有種難以言明的同理心,驅使着他向這位老人靠近。
翁嘉興想着,自己是閒人,順便看望這位鋼廠的老會計用不了什麼時間。
他坐在路邊吃着餐桌上撿來的漢堡和半杯冰汽水。
銀行卡里的一萬塊錢,是他購置衣服的存款,攢了將近三年。這對一個無所事事只靠偷車標賣錢的小混混,已經算上驚人壯舉了。
翁嘉興把手指頭的沙拉醬都舔乾淨,眼睛在街面上遊離。
他看到那三三兩兩的女大學生,光鮮亮麗,洋溢着青春氣息,眼睛頓時挪不開,又猛地低下去,生怕被人發現自己在看。
砰、砰、砰!
耳邊似乎有着他的心跳。
翁嘉興有個壞習慣。
他很喜歡偷聽別人講話,然後悄悄把說話聲錄下來。回到家裡,打開錄音,一聽到那聲音他便能回憶起白天發生的事。
這算是他作爲一個不喜歡寫字的懶蛋日記了。
他按照習慣,打開了手機的錄音功能。聽到身旁女大學生們在興高采烈的聊着天。
“迪迪,我們一會開車去向陽山玩玩吧!”
“你爸給你的那輛新型輝光?”
“對,也省得打車了。阿曼和薇薇你們有時間嗎?”
“大家都是忙完論文才出來啦,現在才早上9點鐘,去逛逛也好呀。”
“就是就是。”
翁嘉興還想聽更多。
可惜女大學生就像是雀躍的飛燕,一轉眼就飛走了。
時間來到傍晚。
翁嘉興慣例般的來到一家蓋澆飯快餐店,他並非特別喜歡這家店的味道,而是在這裡能看到免費電視。
等待蓋澆飯上桌的功夫,他把裝着西裝盒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邊上,擡頭盯着那臺起碼有10多年年頭的純平液晶電視。
電視正在播放着本地新聞。
“向陽山區發生一起惡性交通事故,事故造成2人死亡,1人重傷,1人輕傷……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據目擊者稱,他看到一輛紅色輝光轎車直接衝向了向陽山山道護欄,最終掉落山崖,造成了這起事故。”
翁嘉興看到了那輛電視播放的街道監控錄像裡那輛藍色輝光,透過前車窗玻璃,他甚至還能看清楚駕駛和副駕駛位置上那兩個人的衣着打扮。
這是……
白天遇到的那四個女大學生?
翁嘉興不禁張大嘴巴,整個人愣住了。一般這種本地新聞後面,還會有個小小的評論員點評環節。
電視上。
張姓評論員嘆氣:“根據剛纔得到的最新消息,這輛藍色輝光不僅造成了四名乘客中兩名當場死亡,還在跌落懸崖的過程裡撞到了下方車道的一輛銀色凱羅拉,凱羅拉司機受到重傷,現在還躺在ICU裡。據說凱羅拉的男司機是兩個6歲孩子的父親,哎,這家庭以後該怎麼辦啊?”
“我又得到個消息,藍色輝光的司機是位女大學生……我,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難道國家不該增加女司機的上路標準嗎?如果駕照考試審覈足夠嚴格,絕對不會發生這般人間慘劇,轉眼間毀掉了好幾個美滿家庭啊……”
奉京市的本地社交網絡一時間甚囂塵上。
朋友圈、空間和微博到處流傳這起惡性交通事故,並且把直接原因歸結到了藍色輝光的女駕駛員頭上。
奉京市醫大一院。
唐迪迪左胳膊打着夾板,她得到了醫生的同意,進入到ICU來看望她同學蘇綺琴。
蘇綺琴臉色蒼白,鼻子上插着呼吸機,說起話來只有氣聲。她死死抓住唐迪迪的右手,嗚咽道:“迪迪,你相不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我不是網上那些人說的壞司機,那時汽車真的失控了……”
“我相信你。”
唐迪迪的話猶若聖音。
就在那一瞬間,她看到她的眼淚。水一樣傾瀉的眼淚,睫毛膏被融化,塗抹在眼睛周圍,一塌糊塗。她失控而狼狽地哭泣,發生在喧囂和明亮的角落裡,一切被無聲地淹沒。
她回到自己的病房。
咚咚。
突然有人敲響了唐迪迪的病房房門。
“請進。”唐迪迪說道。
一個梳着油頭的西裝男人支開條門縫,伸頭進來對着唐迪迪友善地笑了笑,隨後輕輕推開門,又輕輕關上。他把公文包放在病牀旁的小桌子上。
“我是達尼爾律師事務所的一級律師,郎永春。”男人說道:“這次我代表輝光汽車公司,想針對向陽山的那起交通事故,與您做一些細節上的簡單確認。”
唐迪迪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出去。”
郎永春尷尬地笑:“你先聽我說完,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壞人,幫助輝光公司打免責官司什麼的壞傢伙。實際上,我帶來了四份非常有誠意的補償合同,和輝光公司的道歉信。死者每人150萬意外死亡賠償,ICU的蘇同學則是全部治療費用外加50萬精神損失費,至於您……”
“只要我承認某些東西,你就會把錢給我,是這劇本吧?”唐迪迪冷哼道。
“相反,我們只希望你能說出真相,輝光公司的車載電池有致命設計缺陷,會在某種情況下導致車體失控……”
什麼?!
唐迪迪震驚,隨後驚怒。
“這種人命關天的事你們之前竟然隱瞞不報?!爲什麼不召回有電池缺陷的車?”
郎永春說道:“一、光輝汽車公司是合資企業。二、不召回是董事會的決定。”
“難道你們就不怕所有遭遇事故的人找到你們,讓你們遭受巨大損失?”唐迪迪質問。
郎永春輕輕嘆氣。
“實際上,董事會早就知道,甚至知道事故發生的概率。但資本的特殊之處在這,他們計算了故障概率和官司需要的法律成本以及賠償成本,通通加起來,發現這遠低於將這型號車輛召回的總成本。因此董事會選擇拒絕召回……”
他望向唐迪迪,無奈笑道:“唐女士,這就是資本,資本就是這樣。它只有數值的比對,是不具有人那般善惡天性的。然而,這世界上永遠不缺少有良知的人。我和我的客戶希望,您能把真相交還給媒體與公衆。”
郎永春留下了一份寫滿字的文件,和一串電話號碼。
“想好了請聯繫我,我永遠站在正義的一方,這是我在十五年前步入律師行業所發下的誓言。”
他轉身離去。
唐迪迪望着文件若有所思。
十幾分鍾後,一杯咖啡由熱變冷的時間。
走廊忽然傳來一陣混亂呼喊聲。“有人跳樓了!就在2號樓的南邊!”
唐迪迪想起來。
2號樓南邊,那不就是自己這病房窗戶那頭嗎?
她跑到窗戶邊上,向外望去,在那個醫院花園的臺階邊上,她看到了熟悉的灰西裝和油頭,以及一個文件撒落滿地的公文包。
是郎永春,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