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在。你還想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開始換血療法的第七天如願甦醒過來。
天已經黑了,但大概又還不夠黑,還是能聽到窗外嘈雜的噪音。黑人們總喜歡把福音音樂放得震天響,原來如願總覺得很討厭,現在卻覺得親切可愛起來。
顧向陽趴在如願的病牀前睡着了,如願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髮。這個人脾氣犟得很,可是頭髮卻很軟。她又把手滑到他的臉上,輕輕撫摸着他倔強的眉毛,這個人平時的表情總是太嚴肅,只有睡着的時候最安寧,像是一個小孩子。
顧向陽感覺有一隻柔軟的手在摸自己的臉,那感覺太熟悉太舒適,以至於他都不想醒來。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還沒有徹底清醒,只是下意識地一醒來就擡頭去看如願。
他愣住了,看着在微笑的如願,忘了反應。
“怎麼睡在這裡?”如願問,可是一開口如願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多幹澀和沙啞,“我睡了多久?”
“10天……”
“這麼久,嚇壞了吧……”
顧向陽點點頭,抓着如願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吻她的手背,像是在吻一個失而復得的寶貝,他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眼眶泛紅,恨不得要哭的樣子。
“傻瓜……”
顧向陽沒有哭,可如願自己卻掉下淚來。逃過一劫,越發覺得活着不易,心裡對這個世界一丁點的抱怨都沒有了,原來還有妄念有慾望,現在覺得有健康便已經是被恩賜了。
身體還是很虛弱,空氣依舊難聞,窗外嘈雜的噪音沒有要停止的意思,可是如願卻覺得這是最好的世界。
你在,我在。你還想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雖然如願脫離了危險,但是還需要在醫院裡待兩週,直到血液裡檢查不到瘧疾原蟲爲止才能出院。但是她的精神狀態很好,第二天就能吃流食了。
顧向陽喂如願喝牛奶,一勺一勺的,如願是個急性子,着急道:“哎呀,你直接放杯子給我喝就是了,這慢悠悠地喝到什麼時候去了。”
“你才醒,要喝慢一點,你平時狼吞虎嚥慣了,對身體不好。”
如願沒有辦法,只得慢慢地讓顧向陽喂。
“隊裡要我回去上班。”
“你是該回去上班,總是遲到早退的……要是我是你們領導早就開除你了。”
“嗯,最近工作態度不是很端正,我是得注意一點。不過你放心,我每天工作完就過來看你。”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醫院裡有醫生照顧,你不用那麼辛苦。”
顧向陽沒想到有一天還可以跟如願這樣話家常一般的聊天,心上升騰起一股溫柔的情緒來。
“照顧你不辛苦,看不到你才辛苦。”顧向陽說。
如願呆了呆,臉立刻紅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什麼時候學會說這種話的?”
顧向陽有些蒙,疑惑地問:“什麼話?我說錯什麼了嗎?”
“算了。”如願不好意思地撇過臉去,嘟囔道,“跟你說不清楚……”
喂完了牛奶,顧向陽又拿紙巾給如願擦嘴巴,簡直把她當成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三歲兒童。
如願抱怨道:“我又不是殘疾。”
“但你是弱智。”
“哈?”如願瞪着顧向陽,不可置信地說,“我沒聽錯吧?你說我是弱智?”
顧向陽面無表情地說:“你作爲一個疾控醫生,連自己得了瘧疾都注意不到,你不是弱智嗎?”
如願氣死了,想反駁,但是發現自己竟然無言以對。
“這次是意外,我聰明的時候多着呢!”
“算了,還是以後我替你注意吧。”顧向陽嚴肅地說。
如願隱約又有一種回到了過去的感覺,從前也是這樣,他總是像是教訓一個小孩子似的唸叨她。其實如願平時是個非常懂事的女孩子,凡事都能自己做好,從不給人惹麻煩,可到了顧向陽面前,就會變成一個麻煩精,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讓他操心。
有時候如願想,興許不是因爲她不懂事,是因爲她喜歡在顧向陽面前做一個小孩子。人人都要你成熟,要你承擔,要你負責任。但是他卻讓你做個小女孩兒。
“如願,我有事情要問你。”顧向陽忽然轉換話題。
“什麼事情?”
“你願不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啊?什麼機會?”
顧向陽直視着如願,目光坦然,眉眼倔強,嚴肅地問:“你願不願意再跟我在一起一次,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
如願呆住,這個顧向陽怎麼總是這樣,每次都丟直球,讓你想閃躲都做不到。哪有這樣突然問人的,一點心理準備都不給,當這是打仗啊,還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如願不說話,面無表情地看着顧向陽。
顧向陽等了一會兒,見如願不回答自己的問題,便不再多說,拿起一旁的粥,吹了吹,像是沒事兒人似的繼續餵給如願。
他並不覺得沮喪,因爲他心中有信仰,所以不害怕她的沉默,不恐懼她的拒絕。顧向陽很堅定,他就是要愛如願,天塌下來也要愛她,千萬人阻擋也要愛,她不要他也要愛。
“你知道的,你的工作會遇到很多危險……”如願說。
“你怕嗎?”顧向陽問。
如願搖搖頭。
“每年都有很多同事犧牲。”顧向陽說。
“嗯,但是有些事情總得有人做。”如願面色平靜地說,“我不怕你死,你死了我給你收屍,給你建一座墳墓,等我死了之後就跟你葬在一起。我也不怕我死,反正人總是會死的,病死、餓死、累死、炸死、淹死、憋死、意外死,我見過各種各樣的死法,所以我不怕。但有一件事情,我真的很怕……”
“什麼事情?”
“你已經放棄過我一次了,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比當年更兇險的情況,你會再放棄我一次嗎?”
“不會。”顧向陽毫不猶豫地答道。
“你永遠都不會再放棄我了嗎?”
“永遠都不會。”
有人說,不要相信愛情和承諾,因爲他們遲早都逃不過幻滅的命運。我們遲早有一日要被扔進遺忘的揹簍,被移交給永恆的孤寂。
可是顧向陽說不會,如願就信。
“啊……”如願笑眯眯地張開嘴。
顧向陽繼續給她喂粥,溫度吹得剛剛好。
“燙不燙?”
“不燙,好吃!”
如願不是健忘,上一次多痛啊,她的傷疤還在呢,她當然也心有餘悸。
但是因爲受過傷害,就再也不去愛人了嗎?那樣的自己該是多麼懦弱?
因爲被人欺騙過一次,就不相信世界了嗎?未免也太不堪一擊了。
愛情裡的男女,總是把對方當仇人當對手,偏偏就是不當愛人,該勇敢的時候懦弱,該說話的時候沉默,斤斤計較,睚眥必報。
她也要這樣嗎?
她不要。
沒錯,眼前這個人讓她哭過,恨過,怨過,讓她在地獄裡走過一遭,給過她此生最大的一次傷害。但是那又如何?她不怕。
無論過去多久,如願還是從前那個如願。
只要我喜歡,萬丈深淵我也要跳。
你們要我學會世故,學會保全自己;你們說愛情是博弈,是必須得有贏家的戰爭;你們說愛誰都不要用盡全力,要量力而行;你們出了好多愛情教程,告訴我怎麼才能像一個獵人一般步步爲營;你們把人量化成了一條條的指標,說這樣的可以愛,那樣的不能愛;你們要讓我做一個聰明的女人,不要愛得忘我。
可我不。
如願問自己,她還愛不愛顧向陽?她發現答案呼之欲出,甚至不需要思考。她就是愛他,無論過去多久,無論以怎樣的身份和名字再相見,她就是會愛上他。
既然愛,就去愛啊!
矯情什麼!
“我要做你的女朋友。”如願說。
顧向陽手裡的碗差點沒拿穩,漏了粥在如願身上,他慌慌張張地放下碗拿紙巾給她擦,生怕燙着她,問:“燙不燙?”
“不燙……”如願紅着臉,小聲抱怨道,“你擦哪兒呢……”
顧向陽這才意識到自己擦的是如願的胸,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如願白他一眼,把他的手拉回來,按在自己胸上道:“擦乾淨,瞎害羞個什麼勁呀,又不是沒摸過。”
顧向陽笑起來,拿如願沒有辦法,有時候她單純的像是個小孩子,有時候又熱情如火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羞恥心。
他伸出手繼續給如願擦衣服,他盯着如願,拿着紙巾在輕輕擦拭着被他弄髒的地方,越擦越慢,越擦越用力。
兩個人的眼神都變得不單純起來,病房裡的空氣越加曖昧和炙熱。
直到陳元猛地推開了門……
“老顧!有任務!”
顧向陽殺了陳元的心都有,如願也不高興地瞪着這個不識趣兒的人。
陳元看到眼前這一幕,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哎喲媽呀”地叫着:“報告組織,這裡有人虐狗!”
顧向陽故作鎮定地輕咳了一聲問:“有什麼任務?”
“人質劫持,上面要我們馬上過去。”
顧向陽立刻站起來,對如願說:“我得先走。”
“去吧,我會自己吃飯的。”
“我忙完了就過來找你。”
“當然啊!你必須過來看我。”如願笑眯眯地說,“你現在可是我的男朋友!”
顧向陽臉上升騰起一抹紅暈,然後嚴肅鄭重地點了點頭,就差給如願敬禮了!
一旁的陳元曖昧地看着顧向陽,小聲打趣道:“喲,要改口叫嫂子了啊?”
“對啊!”如願搶先答道,“還不叫!”
“嫂子!”
顧向陽看着如願,恨不得現在就衝上去親她一口,但是礙於陳元在這裡,只能強忍住自己的衝動,然後嚴厲地看了陳元一眼道:“誰讓你嬉皮笑臉的,走!”
兩人走了,如願端起粥,小口小口地吃。
這樣多好,順着自己的心走,不折騰。
只要還活着,愛上誰都不爲過。
如果一切都終將撫平、一切都終會消弭,至少此刻我們還愛着。
蠍子知道如願出事的時候人還在剛果,他收到消息,說那個叛徒在剛果出現過,可是依舊沒有找到他的蹤跡,本來準備繼續去肯尼亞打探消息,沒想到竟然得知如願得了重病的消息。他連夜趕回烏干達,開了一晚上的車都沒有閤眼,總算在早晨抵達了坎帕拉。
因爲木如夜不喜歡他們這些人跟如願的生活接觸過密,所以這還是蠍子第一次去如願工作的地方。他停下車找不到醫院的方向,見到前面停了一輛吉普車,隱約可以看到裡面的人穿着藍色的制服,似乎是中國來的維和警察。
他走到司機的窗子旁,低下頭來問道:“你好,我想問一下,穆拉戈醫院怎麼走?”
陳元他們趕着去執行任務,他匆匆指了指左側的路道:“左轉直走。”
“走多久?”
“五分鐘就到了。”
“謝謝。”
蠍子道謝,準備轉身走的時候,卻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副駕駛的位置,坐在副駕駛上的那個人警官剛剛整理好衣服,也轉過頭來看向他。
電光火石之間,無數的情緒在兩人心中炸裂開,顧向陽死死地盯着蠍子,眼神堅定,視死如歸。
蠍子揚起嘴角笑了起來,那個笑容陰森狡猾,看得人發麻。
終於找到你了。
陳元絲毫沒有注意到這兩人短暫的對視,他已經迅速地啓動車子,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踩下了油門。車子從蠍子身邊駛過,蠍子對着車子做了一個割脖子的動作,他知道,那個叛徒一定看到了。
護士帶蠍子進如願病房的時候,她剛剛吃完粥在打飽嗝兒。蠍子見她這個樣子覺得好笑,打趣道:“你這個樣子可不像是要死的樣子。”
見到蠍子,如願心裡也高興,笑眯眯地說:“我哪敢死了,我死了我哥還不殺了你。”
蠍子笑起來,走到如願身邊坐下,道:“問過醫生了,說你情況很穩定,正在康復。對不起,我昨天才知道消息,連夜就趕回來的。”
“哎呀,你又想不到我忽然會病,我自己也沒想到。而且我現在已經沒事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如願得意地說。
看如願精神很好的樣子,蠍子也鬆了口氣,開玩笑道:“幸好你沒事,你哥哥要我照顧你的,他要是知道了這件事還不得剝了我的皮。”
“那就不要讓他知道就好了呀。”如願笑眯眯地說。
“我可不敢騙他,騙他的人都沒好下場。”蠍子看了一眼一旁吃空的碗,又笑起來,問,“你還餓不餓,我買點東西給你吃。”
“飽了飽了,再吃要吐了。”
蠍子點點頭,打量了一下如願的病房,看到放在一旁的幾件男士用品,揚起嘴角曖昧地笑了起來,道:“這個人倒是把你照顧得不錯,不是上回把你丟在路邊的那個吧?”如願臉紅起來,這個蠍子怎麼這麼敏感,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害羞什麼?有人照顧你是好事,你也不小了,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我又不是你哥哥,成天擔心你被豬拱。”
如願忍不住大笑起來,她哥的確是那樣,對她這個妹妹沒有正確的認識,總覺得誰都配不上她,追求她的人他哥哥都當仇人,成天覺得別人居心叵測。
“這個人倒是不錯,我路上聽護士說起來,讚不絕口的,都把他誇上天了。”
“他是很好啊。”
“嗯,這一回也多虧了他你纔沒事,我們都欠他一個人情。你放心,等你哥回來了,我替你們說好話。不過,要我給你們說好話,總得讓我先見見這個妹夫吧?”
如願心裡甜甜的,不好意思地說:“他現在有事要做,忙完了就要來醫院找我的,你應該有機會見到。”
“那好,我今天多呆一會兒,等見到了他再走,也得好好感謝一下人家。對了,他叫什麼名字,在烏干達來做什麼的?”
如願正想回答,可這時候醫生正好來尋訪,給如願檢查完了之後,見了一眼蠍子,似笑非笑地問道:“這個又是誰呀?”
“我是她哥。”蠍子收起笑容,站起來道。
“哦,你就是那個妹妹快死了卻找不到人的哥哥呀?”醫生陰陽怪氣地說,“怎麼當人哥哥的啊……”
“不是那個哥哥,那個哥哥還沒有聯繫上……”
醫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如願問:“你到底有幾個哥哥?”
如願無奈地說:“就兩個,一個親哥哥,一個親哥哥的兄弟,跟親哥哥一樣親!”
“那都差不多,你妹妹這一回可是大難不死,好好照顧着。”
“一定。麻煩醫生了。”蠍子又問,“還有什麼是我需要做的嗎?”
“暫時沒有,你過來先把費用交一下吧。”
“行。如願,你先等我一下。”
蠍子跟着醫生去繳費,辦手續,看到這段時間如願打了那麼多藥,輸了那麼多血,才意識到她受了多大的罪。
“你妹妹也是挺頑強的。”
能不頑強嗎,那個人的妹妹。
交完費,蠍子回去找如願,卻在走廊裡,見到了一個焦急的身影。
他站定,嘲笑地看着那個人,那個人也看到了蠍子,他筆直地站在原地,憤怒的雙眼凝視着他,似乎想要他的命。
憤怒都是因爲恐懼,蠍子笑起來,高高在上的。
來吧,他曾經同生共死的兄弟,他欠他們的,必須用鮮血來償還,他只有死才能得到他們的原諒。
這一次,你死,還是我活?
顧向陽折了回去。
他有一瞬間的懷疑,懷疑自己看到的人到底是不是蠍子,因爲這太巧合了,也太殘酷了,剛以爲逃出生天,回頭一看卻見到一隻猛獸還在身後窮追不捨,像是一場不會醒來的噩夢。
他爲什麼會在坎帕拉?章魚也來了嗎?
他們是來尋仇的嗎?
那羣人報復心重,知道他的行蹤之後,跑到非洲來殺他也不足爲奇。可是他爲什麼要去穆拉戈醫院,是生病了,還是要找什麼人?
如願!
顧向陽的心臟狂跳,想到了一個最可怕的可能。他們會不會去找如願報復?
“停車!”顧向陽忽然叫道。
陳元嚇得猛地剎住了車,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情了?”
“我要回醫院。”
“可是我們要去解救人質啊!”
“我回去之後會跟領導解釋的。”
顧向陽下了車便往醫院裡跑,不可以,只有如願不可以,要索命,就來找他。
“你來穆拉戈醫院做什麼?”顧向陽質問道。
蠍子是一個善於觀察的人,他看得出來顧向陽的緊張,他不是一個慌張的人,若不是冷靜機敏,心機深沉,怎麼可能做得了那麼多年的臥底。
可他慌了。
蠍子陰森地笑起來,看來醫院裡有什麼人對於他來說很重要。
他把單據放進口袋裡,模棱兩可地說:“來醫院還能做什麼?要麼自己看病,要麼就是看望病人。總不能是來醫院殺人尋仇的吧?”
“你要報仇,衝我來。”
蠍子走到顧向陽面前,陰沉地看着他的眼睛,張狂地說:“我就是衝着你來的啊。”
顧向陽一拳揍在蠍子的肚子上,蠍子不怒反笑。
“我要你馬上離開醫院。”顧向陽說。
“我們的警察生氣了啊。”蠍子坐在地上,陰狠地笑着,向顧向陽伸出雙手道,“我不走你能把我怎麼樣?要不要逮捕我?不過你沒有證據,我現在是合法公民,你能關我幾天?”
顧向陽拔出槍來,指着蠍子道:“我讓你現在就離開。”
蠍子舉起手,臉上的笑意更濃。
“沒問題,我馬上就走。”蠍子笑意更濃,他享受這種折磨人的感覺,“反正,你的命,你愛的人的命,遲早都是我的。”
蠍子站起身來,從顧向陽身邊經過的時候重重地撞了他一下。
很好,讓他們就此開始吧。
在木如夜回來之前,他就能夠收拾掉這個叛徒!
這裡是烏干達,這裡是法外之地,這裡是完美的戰場,是他最好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