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輪椅輕輕的將王皓帶到了飛船舷窗之前。望着遠方那顆閃亮的星辰,王皓的心情異常平靜。雖然王皓很清楚的知道,那顆星星即將殺死自己。
這並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或許,相比起拖着這幅殘破的身軀繼續苟活下去,在這星辰的咆哮之中,在億萬民衆的注視之下,作爲一個英雄坦然步入死亡纔是更好的選擇。
“無論如何,我都盡力了。”
遠方那顆星辰忽然間愈發明亮了起來。伴隨着它亮度的增加,在這一瞬間,龍神號飛船內傳出了輕微的噼啪聲。似乎有一些電流在不斷的跳躍,甚至於有一些煙霧從飛船某些地方升騰起來。
一陣輕微的眩暈感襲入王皓的腦海。於是王皓便知道,那些伽馬射線不僅在破壞這艘飛船,也在破壞自己的身體。
這樣一具殘破的身體,這樣等級的伽馬射線,兩者相遇,必然會帶來死亡。
如果儘可能的採取防護措施,並將龍神號飛船置入安全模式,這一次爆發所帶來的伽馬射線不一定會引起如此明顯的反應。但王皓知道,那其實沒有用處。它最多不過可以將自己的死亡延後幾個小時而已,且會讓自己多受許多痛苦。與其如此,還不如痛痛快快的不做任何防禦好了。
“再見,再見。”
王皓嘴角勉強露出一絲微笑,隨即閉上了眼睛。在智能輪椅之後,微弱的火苗已經出現,並在短時間之後變成了熊熊大火,將王皓的身體完全吞沒。
一零五號基地,人羣仍舊在與警察和軍人們對峙。巨大的露天屏幕之上,王皓的身影已經消失。一個肅穆的聲音在慢慢訴說着:“王皓已經犧牲。”
人羣之中終於發出了低沉壓抑的哭泣聲。大量政府工作人員也在這個時候出現,開始勸導、撫慰這些不肯散去的人羣。在這個時候,雷震將軍那一直緊緊握成拳頭的手掌終於鬆開。他知道,自己不必下達那個自己也不願意下達的命令了。元首辦公室之中,沈清源也知道,自己又度過了一次政治危機。
王皓的死,讓社會輿論之中對此次政策的非議幾乎一掃而空,原本沸沸揚揚的反對聲音也消失不見。在政府的強力主導之下,在鳳凰星此次爆發平息之後,大規模的搬遷工作開始進行。無數人離開自己的家園,進駐到了生活環境惡劣了許多的低一等級城市之中,也有一些富人在繳納了大量的稅款之後,搬遷到了環境更好、生活更加安全與便利的高等城市之中。
大量科研相關工業設施開始建造,在黃淵博士主導之下,往日因爲資金不足而積壓多時的研究項目紛紛上馬,以整個文明作爲後勤與驅動,科學的巨輪再一次開始了緩慢前行。
但沈清源知道,這種情況無法持續太久。民衆總是情緒化的,也總是善忘的。自己用王皓爲武器,成功推動了經濟改革措施的實行,且壓制住了反對聲音,沒有讓矛盾進一步激化。可是,王皓這個名字總會慢慢被人們遺忘,他的事蹟也會慢慢褪去光彩。而生活環境的惡化,各種物資的短缺,愈發強大的工作壓力卻始終存在,並無時無刻不刺激着人們的情緒。總有一天,這些情緒會再次爆發出來,並凝聚成更加強大的反對力量,但沈清源並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去應對。
無論宣傳,還是更加嚴格的輿論與社會管制,又或者加強安保力量,派遣大量軍人與警察實時監管社會動態,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任何暴亂,都只能延緩這個進程,而無法將其停止。
一個文明所能掌握的資源有限,傾斜向這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必然便會短缺。這種矛盾是實打實的存在的,不會因爲任何精神上的力量而被消弭。
“我只希望在社會徹底崩潰之前,你們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我們不僅在與時間賽跑,也在與自己賽跑。”
沈清源平靜的向黃淵博士說出了這番話。其話語之中所蘊含的巨大壓力,讓黃淵那原本就有些佝僂的腰肢更加彎曲了幾分。
“元首,科學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我無法向您做任何保證。”黃淵博士的聲音之中滿是苦澀。
沈清源淡淡說道:“你只需要知道,你們進行科學研究所消耗的每一件耗材,報廢的每一個零件,使用的每一樣工具,都是我從民衆們手中硬生生搶出來的。民衆們原本可以用它們去交換美食,交換舒適的居所,或者華美的衣裳。但這一切現在都沒有了。如果你最終失敗了,不僅是我,也不僅是你,所有自詡學識淵博,承載着人類希望的科學家與學者,都會被釘在人類歷史的恥辱柱上。如果我們還有歷史的話。”
黃淵博士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這次談話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但在此之後,黃淵卻足足三天沒有睡覺。他明明睏倦已極,但每當躺在牀上閉上眼睛,他就好像看到了無數衣衫襤褸的人們圍在自己身邊,不斷向自己討要欠款。
“我兒子病了,你快點把欠我的錢還給我,我要帶他去看病。”
“我好餓,黃淵,快還錢,還錢,我要吃東西!”
“我好久沒有買新衣服穿了,黃淵,你把錢還給我,讓我買一件新衣服好嗎?”
“媽媽,媽媽,他爲什麼不肯把錢還給我們?”
出現在自己耳邊的那些聲音繁複雜亂,但奇怪的是,黃淵卻可以清清楚楚的分辨出每一句話語。每一個聚攏在自己身邊的人都神色急切,每一個人都面黃肌瘦,每一個人都在重複着同一個詞彙。
“還錢!”
“還錢!”
“還錢!”
這種折磨,讓黃淵的精神幾乎錯亂。在第三天的時候,他不得不找醫生開了一些強效的安眠藥,如此才勉強睡去。在醒來之後,黃淵甚至來不及洗漱,胡亂套上一件衣服便直奔研究所。
只有在工作崗位上,只有在絞盡腦汁分析數據,安排實驗,理論計算的時候,耳邊那種幻聽纔會消失。一旦停下,那些聲音便會再度出現。似乎察覺到了老師的情緒變化,莫象聲也安靜了許多,不再總是向黃淵提出那些匪夷所思的要求。
時間便在這種詭異的沉默之下悄悄流逝。等搬遷工作告一段落,新的經濟改革計劃也開始有序推行之後,沈清源將韓洛常再一次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失去權力,被經濟改革委員會派出的經濟顧問完全架空的感覺並不好受。但韓洛常並沒有將這一點表現出來。他仍舊每天堅持準點上下班,並早已習慣了在辦公桌後一坐便是一整天的狀態。他認爲自己已經被遺忘了,卻沒有想到,沈清源竟然再一次召喚了自己。
沈清源沒有與韓洛常做絲毫的客套,而是直接開口。
“這次找你有兩件事情。第一,復生和韓月的事情,如果你我,以及兩個孩子都沒有意見的話,那便定下來吧。可以舉行一個小規模的婚禮,但我認爲不宜公開。”
韓洛常微微怔了一下。在來之前,他設想過許多種情況,但唯獨沒有想到,沈清源竟然向自己提起了這件事情。
“可以。”略微沉默之後,韓洛常也十分痛快的做出了回答。
無論政見如何分歧,無論公務之上是否相處愉快,他都無法否認,沈復生這個年輕人確實與自己女兒十分般配。並且他可以看出來,沈復生對韓月的感情沒有絲毫虛假。同樣的,韓月也將自己的全部感情傾注到了沈復生身上。這一對年輕人簡直是天作之合,自己沒有任何理由反對。
“第二件事情,我打算將你調離工業與科學部,讓你到廉政委員會擔任主席。”
韓洛常震驚到甚至差一點站起來:“什麼?讓我去當廉政委員會主席?”
毫無疑問,廉政委員會是一個實權部門,委員會主席更是在整個文明內都排行前列的實權人物。在被架空之後,他原本以爲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沈清源竟然會做出這樣的安排。
尤其是,沈清源明明知道自己與他政見不和,將自己調到如此重要的職位上,他便不怕自己對他的經濟改革政策施加阻礙麼?還是他以爲,自己會因爲結成了兒女親家的緣故,便會改變自己的政治傾向?
不,不可能,自己不是那樣的人,沈清源也一定清楚這一點。沈清源如此安排,一定有某些原因。
在這一刻,韓洛常腦海中急速轉動,在一瞬間做出了許多個猜測,又將其逐一否定。最終,他放棄了繼續猜想,而是直接問道:“爲什麼?”
沈清源淡淡說道:“吳威是個能做事情的人。經濟改革政策在他手上一定會推行下去。但我擔心他的手段會太過激烈,所以不得不對他進行一些限制。”
韓洛常再次問道:“那你做什麼?”
沈清源說道:“我去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