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前,一個袖管上戴着黑紗的骨骼走到我面前。我注意到他前額上的小小圓洞,我見過他,向他打聽過父親的行蹤。我向他微笑,他也在微笑,他的微笑不是波動的表情,而像輕風一樣從他空洞的眼睛和空洞的嘴裡吹拂出來。

“那裡有篝火。”他說,“就在那裡。”

我順着他的手指望向天邊似的望向遠處。遠處的草地正在寬廣地鋪展過去,草地結束的地方有閃閃發亮的跡象,像是一根絲帶,我感到那是河流。那裡還有綠色的火,看上去像是打火機打出來的微小之火。我看見一些骨骼的人從山坡走下去,從樹林走出來,陸續走向那裡。

“過去坐一會兒吧。”他說。

“那是什麼地方?”我問他。

“河邊,”他說,“有一堆篝火。”

“你們經常去那裡?”

“不是經常,每隔一段時間去一次。”

“這裡的人都去?”

“不是,”他看看我袖管上的黑紗,又指指自己袖管上的黑紗說,“是我們這樣的人。”

我明白了,那裡是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點點頭,跟隨他走向絲帶般的河流和微小的篝火。我們的腳步在草叢裡延伸過去,青草發出了噝噝響聲。

我看着他袖管上的黑紗,問他:“你是怎麼過來的?”

“快九年了。”他說。

他的聲音裡出現了追憶的調子:“那時候我結婚兩年多,我老婆有精神病,結婚前我不知道,只和她見過三次,覺得她笑起來有些奇怪,我心裡不踏實,我父母覺得沒什麼,女方的家境很好,嫁妝很多,嫁妝裡還有一張兩萬元的存摺。我們那邊的農村很窮,找對象結婚都是父母做主,兩萬元可以蓋一幢兩層的樓房,我父母就定下這門親事,結婚後知道她有精神病。

“她還好,不打不鬧,就是一天到晚嘿嘿笑個不停,什麼活兒都不幹。我父母后悔了,覺得對不起我,但是他們不讓我離婚,說樓房蓋起來了,用的是她嫁妝的錢,不能過河拆橋。我也沒想到要離婚,我想就這樣過下去吧,再說她在精神病裡面算是文靜的,晚上睡着了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那年的夏天,她離家出走,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我出去找她,我父母和哥哥嫂子也出去找她,去了很多地方,到處打聽她,沒有她的消息。我們找了三天,找不到她,就去告訴她孃家的人,她孃家的人懷疑是我把她害死的,就去縣裡公安局報案。

“她出走的第五天,離我們村兩公里遠的地方有一個池塘裡浮起來一具女屍,夏天太熱,女屍被發現時已經腐爛,認不出樣子,警察讓我和她孃家的人去辨認,我們都認不出來,只是覺得女屍的身高和她差不多。警察說女屍淹死和她出走是同一天,我覺得就是她,她孃家的人也覺得就是她。我想她可能是不小心走進池塘裡去的,她有精神病,不知道走進池塘會淹死的。我心裡還是有點難過,不管怎樣我們做了兩年多的夫妻。

“過了兩天,警察來問我,她出走那天我在做什麼,那天我進城了,我是晚上回家發現她不在的。警察問有沒有人可以證明我進城了,我想了想說沒有,警察給我做了筆錄就走了。她孃家的人認定是我殺了她,警察也這麼認爲,就把我抓了起來。

“我父母和哥哥嫂子開始不相信我會殺她,後來我自己承認殺了她,他們就相信了。他們很傷心,也怨恨我,我讓他們做人都擡不起頭來,我們那邊的農村就是這樣,家裡出了個殺人犯,全家人都不敢見人。法庭宣判我死刑時他們一個都沒有來,她孃家的人都來了。我不怪他們,我被抓起來後,他們想來見我,警察不讓他們見,他們都是老實巴交的人,不知道我是冤枉的。

“我承認殺了她是沒有辦法,警察把我吊起來打,逼我認罪,屎尿都被他們打出來了,我的兩隻手被捆綁起來吊了兩天,因爲失血有四根手指黑了,他們說是壞死了。以後他們就把我反吊起來打,兩隻腳吊在上面,頭朝下,反吊起來打最疼的不是身上了,是眼睛,汗水是鹹的,流進眼睛跟針在扎着眼睛那麼疼。我想想還是死了好,就承認了。”

他停頓了一下問我:“爲什麼眉毛要長在眼睛上面?”

“爲什麼?”

“爲了擋汗水。”

我聽到他的輕輕笑聲,像是獨自的微笑。

他指指自己的後腦,又指指自己前額上的圓洞說:“子彈從後面打進去,從這裡出來的。”

他低頭看看自己袖管上的黑紗,繼續說:“我來到這裡,看見有人給自己戴着黑紗,也想給自己戴,我覺得那邊沒有人給我戴黑紗,我的父母和哥哥嫂子不敢戴,因爲我是殺人犯。我看見一個人,穿着很長很寬的黑衣服,袖管很長,我問他能不能撕下一截袖管給我,他知道我要它幹什麼,就撕下來一截送給我。我戴上黑紗後心裡踏實了。

“在我後面過來的人裡邊,有一個知道我的事,他告訴我,我被槍斃半年後,我的精神病老婆突然回家了,她衣服又髒又破,臉上也髒得沒人能認出來,她站在家門口嘿嘿笑個不停,站了半天,村裡有人認出了她。

“那邊的人終於知道我是冤枉的,我父母和哥哥嫂子哭了兩天,覺得我太可憐了,政府賠償給他們五十多萬,他們給我買了一塊很好的墓地……”

“你有墓地?”我問他,“爲什麼還在這裡?”

“我那時候把黑紗取下來,扔在一棵樹下,準備去了,走出了十多步,捨不得,又回去撿起來戴上。”他說,“戴上黑紗,我就不去了。”

“你不想去安息了?”我問。

“我想去,”他說,“我那時候想反正有墓地了,不用急,什麼時候想去了就去。”

“多少年了?”

“八年了。”

“墓地還在嗎?”

“還在,一直在。”

“你打算什麼時候去?”

“以後去。”

我們走到了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的眼前出現寬闊的河流,閃閃發亮的景象也寬闊起來。一堆綠色篝火在河邊熊熊燃燒,跳躍不止的綠色火星彷彿是飛舞的螢火蟲。

已經有不少戴着黑紗的骨骼坐在篝火旁,我跟着他走了進去,尋找可以坐下的位置,我看到一些坐下的骨骼正在移動,爲我們騰出一個又一個空間,我站在那裡猶豫不決,不知道應該走向哪個。看到他走到近旁的位置坐下,我也走過去坐下來。我擡起頭來,看見還有正在走來的,有的沿着草坡走來,有的沿着河邊走來,他們像涓涓細流那樣彙集過來。

我聽到身旁的骨骼發出友好的聲音:“你好。”

“你好”形成輕微的聲浪,從我這裡出發,圍繞着篝火轉了一圈,回到我這裡後掉落下去。

我悄聲問他:“他們是在問候我嗎?”

“是的,”他說,“你是新來的。”

我感到自己像是一棵回到森林的樹,一滴回到河流的水,一粒回到泥土的塵埃。

戴着黑紗的陸續坐了下來,彷彿是聲音陸續降落到安靜裡。我們圍坐在篝火旁,寬廣的沉默裡暗暗涌動千言萬語,那是很多的卑微人生在自我訴說。每一個在那個離去的世界裡都有着不願回首的辛酸事,每一個都是那裡的孤苦伶仃者。我們自己悼念自己聚集到一起,可是當我們圍坐在綠色的篝火四周之時,我們不再孤苦伶仃。

沒有說話,沒有動作,只有無聲的相視而笑。我們坐在靜默裡,不是爲了別的什麼,只是爲了感受我們不是一個,而是一羣。

我在靜默的圍坐裡聽到火的聲音,是舞動聲;聽到水的聲音,是敲擊聲;聽到草的聲音,是搖曳聲;聽到樹的聲音,是呼喚聲;聽到風的聲音,是沙沙聲;聽到雲的聲音,是漂浮聲。

這些聲音彷彿是在向我們傾訴,它們也是命運多舛,它們也是不願回首。然後,我聽到夜鶯般的歌聲飛來了,飛過來一段,停頓一下,又飛過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