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十三年,四月初一。
谷塘原上,一片悽風冷雨。
“皇后久乖陰德,自絕於天。若不早爲之所,恐成漢末故事。吾死之後,可賜自盡別宮,葬以後禮,庶掩馮門之大過。”
谷塘原行宮裡,御牀上,病重的年輕帝王支撐着力氣,交待完最後一句家國後事。
牀前,跪伏着幾位心腹大臣與任城王元澄、彭城王元勰。
“皇兄,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元勰強忍着悲傷,低聲說道。
元宏沉默良久,蒼白如紙的脣角勉力牽出一絲笑來:“阿勰,扶朕起來吧。”
“是……”元勰心知是迴光返照,心中大慟,將元宏從牀上扶起,眼淚如斷線之珠簌簌撲落,他卻猶然未覺。
元宏雙目空滯地望了一會兒宮門外撲落成簾的雨珠,半晌,才訥訥道:“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馮家離婚。”
似是在回答他方纔的那句問話。
元勰微微怔然了片刻,隨侍在旁的大臣白禧卻似幡然醒悟,忙道:“詔書還未送出,以陛下之意……”
這呆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元澄急忙朝他投去一眼,示意他噤聲。
幽後馮妙蓮性淫,耐不住寂寞,竟趁元宏南征南晉之際,在宮中公然與人通姦。又逼迫彭城公主下嫁馮家,是以公主千里迢迢奔赴前線,向陛下告密。
南征長途跋涉,陛下本就染了病,驚怒之下,病情愈發加重了。眼下,更是回天乏術,油盡燈枯。
今年正月,陛下盡力趕回洛陽,卻又目睹幽皇后慌不擇路之下竟行巫蠱之術詛咒陛下崩逝!心腸之歹毒,饒是元澄久在權謀中心見慣爾虞我詐,也不寒而慄。
但令他詫異的是,元宏處死了幽皇后的男寵,將她幽禁,卻遲遲不肯褫奪她皇后的頭銜與尊榮。
元澄本以爲,元宏終是念及舊情,打算放過幽皇后一馬了,但就在方纔,他交待完家國後事,又留下一封遺詔,下令將三夫人之下的后妃全部遣返回家改嫁
,唯獨賜幽後死,陪葬長陵。
他雖賜了那毒婦死,卻終究看在馮家的面子上沒有下令褫奪她的封號,也就是說,皇后仍是他的妻子。眼下阿勰問起未竟之心願,陛下卻說唯憶與馮家離婚,那麼,便絕不可能是幽後!
不是幽後,那便是她了。
元澄沉默。
孝文淑皇后。
那個女子他並不很熟悉,只知她是馮家的嫡女,自十四歲時便嫁入了天家,與陛下,是結髮夫妻。但她在宮裡的那些日子,陛下似乎更鐘情彼時還是昭儀的幽皇后。後來,又因爲幽皇后的讒言,被陛下廢去皇后之位,流落瑤光尼寺,獨伴青燈古佛。
再後來,她改頭換面重回馮家,便似乎變了一個人一樣,明豔疏朗,性烈如火。他從未見過那樣光彩照人又咄咄逼人的女子。
那之後,陛下也未曾對她表現出過多的關心,但七年前,國子學寒門選士之後,洛陽突然不見了她的蹤影。消息傳來時,陛下正與他在獵苑打獵,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陛下竟失手放了空弦。
後幾年,陛下勵精圖治,再未提過她一言半語,元澄也就以爲他將那人忘了。可在去年,陛下突然將他招至宮中,問他對南征南晉有何看法,他才知道,陛下其實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人。
表面的無動於衷是爲了她,一怒而徵天下亦是爲了她。
元宏置若未聞,雙目放空地望着宮門處漏下的天光。悽風冷雨不斷涌入,一個小太監急急忙忙跑入宮來,報:“陛下,永寧公主求見!”
“永寧回來了麼?”元勰心中一喜,霍地站起身來。
他話音才落,宮門外便奔來一個紅衣的身影,攜了聲女子急切的呼喚:“皇兄,永寧來遲了!”
元瀅三步並兩步奔到元宏的病牀前跪下,眼淚驀地就滾了下來。
元宏卻不曾看她,仍是望着洞開的宮門,天光破曉中站着道女子的身影,披着白海棠的披風,鬢上頰上眼睫上還沾着濛濛的霧雨,像一朵開在微雨中的山茶花,清豔而嫵麗。
美是美的,面上卻是極冷的,彷彿漠不關心,彷彿事不關己。
她臉上紅暈未褪,胸脯微微起伏着,似乎冒雨跑了很久的路。
“你來了。”元宏輕聲地說道。
元澄見狀,忙屏退了衆人。自那女子身邊經過時,元澄不由回頭望了她一眼,卻瞧見她漠然的眼底隱隱紅了一片,似乎方纔哭過。
“是,我來了。”
桓蓁刻意壓抑着帶了啜泣的嗓音答,腳下意識邁出了一步,卻又在中途硬生生停下,收了回去。
“既然來了,爲什麼不走近些。”元宏心裡一軟,語氣溫柔地說道。
方纔有一瞬,他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與她初見的日子。那時候她才只有十四歲,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春時的雨日,他逃出宮去參加白馬寺的盂蘭盆節,途中迷了路,恰巧遇上與家人前來禮佛的她。
那時她並未見過他,只記着兄長的叮囑莫與外男交談,故而面對他的詢問,低了頭怯生生的離開。走到佛堂前卻又回過頭來,命丫鬟送了雨傘和答案給他。那時,她也是披着這樣一件海棠披風,模樣美好的如同春雨霏霏裡含苞欲綻的一朵初杏,柔弱恭謹。
元宏沉浸在回憶之中,絲毫沒有注意到眼前這個女子刻意冷下去的臉色。
回到南晉已有數年,她先是與謝玄聯手平定桓楚,扶持先太子蕭寧登上皇位。後又放政給蕭寧,同謝玄隱居會稽山陰。去年,北魏大肆進攻南晉,連連犯境,朝中無人,蕭寧登門。她知道,與元宏的這一面自己是逃不過了。
她似一隻小貓般,細細地嚶聲說道:“陛下天威,臣女不敢冒犯。”
“你怕朕?”元宏有些驚訝,心中更多的卻是惆悵與惘然。半晌,才訥訥說道:“你以前,不是常對朕大呼小叫,絲毫不給朕好臉色的麼?”
“您大舉南下,吞滅我南晉數裡河山,臣女不敢不怕。”桓蓁很老實地答。
元宏脣邊緩緩浮起一絲苦笑:“怎麼,朕還未追究你當日不辭而別之事,你倒先指責起朕的不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