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侍衛剛要走,庾邵淵卻低笑了一聲:“人家一個小姑娘,你何必這樣冷酷地對待她!她這樣找你,定然是有急事,你就當看在哥哥的面子上,見一見她有何妨?”
庾璟年詫異地看着三皇子。三皇子雖然賢名在外,實際上卻絕不是什麼易與之輩,一般人的閒事他可是懶得管。
庾璟年口是心非道:“沈家的事,自有沈家人解決,咱們何必牽扯進去!”
庾邵淵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今天救了我一命!我總不能恩將仇報吧?”
“她救你?”庾璟年這麼冷酷的人也不由升起一絲好奇的情緒,“到底是怎麼回事?”沈沅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千金小姐,她有什麼本事救庾邵淵?
三皇子就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道:“她不但救了我,還救了六妹妹!你向最疼六妹妹,就是看在她的面子上,這個忙你也得幫她一把。”又把沈沅鈺救下庾之瑤的事情說了一遍。
聽到庾之瑤的名字,庾璟年冰冷的面容柔和了下來,他振衣而起,“既然如此,我便去見一見她!”擡腳走了兩步,他忽然回頭對庾邵淵道:“三哥,你對沈家三小姐,很感興趣!”
這句話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庾邵淵微微一笑,道:“你不覺得她很是蕙質蘭心嗎?比起太原王氏的女兒,她不但容貌更勝一籌,也有能力有手段輔佐本王登上天下至尊的寶座……”
庾璟年不得不打斷他的話,又搬出那個現成的理由:“皇伯父是不會讓你娶僑四姓的女兒的!”
庾邵淵面上一苦:“臭小子,要你提醒我這些?還不快滾去見沈三小姐!”
庾璟年淡淡一笑,推門走了出去。聽見庾邵淵在自己的背後嘀咕了一聲:“便宜了郗傑那小子!”這樣的話,他已經是第三次說了。
庾璟年在另一間雅室裡見到了沈沅鈺。在她的印象裡,沈沅鈺一直都是一個十分特別的存在。當年秦巧巧將兵刃架到了她的脖子上,她仍能保持着剋制和冷靜,此後的幾次見面,每一次她無不是那樣的雍容淡定,從容不迫,那份氣度,庾璟年僅僅能在皇后和桓淑妃等寥寥幾人身上看到過,完全不像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能夠擁有的。
只是這一次,他看見沈沅鈺眉頭緊皺,滿臉焦急,在雅室內走來走去,已經有些失了方寸的樣子。
——原來她也有手足無措的時候。
庾璟年從前每次見到她總是能從她的身上感受到一種淡淡的壓力,不知怎的,他的心裡竟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他隨手拉了一張椅子坐下,看着沈沅鈺:“三小姐找我,不知道可有什麼事情?”
沈沅鈺開門見山道:“我知道將軍事務繁忙,我本不該打擾。這次求見將軍,實在是迫不得已,還請將軍務必伸出援手,幫我一次,我沈家必定感恩戴德,將來必定有所回報。”
庾璟年一張臉冷得能夠凍死人:“既然知道打擾我的公務,還來找我?我想請問一句,沈小姐,咱們很熟嗎?我憑什麼要幫你一個忙?”看在三皇子和妹妹的份上,庾璟年本來是很想幫幫沈沅鈺的,可是聽見沈沅鈺搬出了家族,庾璟年不知道怎麼的,彆扭的性子就發作了。
——若是感激他的對象從沈家換成了沈沅鈺本人,說不定他便立刻就答應了下來。
如此微妙的心理,連他自己也沒有感覺到。
沈沅鈺立刻滿臉通紅。
怎麼說,兩人也見過好幾次了吧?點頭交情總是有的吧?何況她又和庾之瑤關係很好,又不是讓你上刀山下油鍋,能力範圍之內幫個忙你能懷孕啊?這個彆扭狂!
早知道這樣,把庾之瑤帶過來就好了。
“是沅鈺孟浪了!沅鈺實在是別無他法,只能厚着臉皮來求將軍……”她已經派人把大相國寺大街找了個遍,可完全沒有沈旭和沈沅舒的蹤影,一直等着的鸞娘也遲遲未歸。沈沅鈺都快急死了。
椅子上的某位掀了掀眼皮:“我的性子,你大概也是有所耳聞。京中盛傳我孤拐孤僻,其實此言不虛。你求我幫你做事,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問題是,你能幫我什麼?若是你什麼都做不了,我爲何又要幫你?”
沈沅鈺很想在他的腦袋上敲上一記,告訴他:“孩子,做人不是這樣的!多個朋友多條路,擡擡手就能和蘭陵沈氏交好,對你又有什麼壞處?”
只不過這些也只能在她心裡想想而已。
她差點兒想要罵人!她能爲大權在握的庾璟年做些什麼,這不是開玩笑嗎?
沈沅鈺的腦子飛快地轉着,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一件事。“我聽說,皇上每到年節總會煩惱,因爲國庫空虛,常年拖欠京軍餉銀,連千牛衛的這樣的皇帝親軍衛率,軍餉也只發到了軍官一級,士兵們多有怨言,將士們彈壓非常困難,你這個中郎將也頗爲煩惱,可有這麼一回事?”
“是有這樣的事!”
沈沅鈺道:“如果我說我能想出一個法子,幫將軍解決這個問題,你能否幫我找回我的妹妹和小叔叔!”
庾璟年像是聽到了笑話一樣:“這不可能!”這個女子聰明也許是盡有的,可是她就是再聰明,也不可能聰明到了逆天的境地,解決朝中無數大臣想破腦袋都解決不了的難題。
沈沅鈺十分着急,不想和他多作囉嗦,直接就道:“其實軍隊發不出軍餉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爲國庫裡沒有錢。只要國庫充盈了,軍餉自然也就發下去了,甚至招募和訓練新兵也容易很多。”
“問題是怎樣才能增加國庫的收益?”庾璟年沒好氣地道,剛纔沈沅鈺說的都是廢話。
沈沅鈺道:“辦法很簡單,就四個字——改革稅制!”她之所以挑起這個話頭,實際上是她最近對大晉的政治經濟社會制度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對這個方面也有所涉獵和研究。她比古代人多出幾千年的知識積累,自然能比古代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聽到“改革稅制”四個字,庾璟年笑了。“你在耍我!”大晉歷代皇帝,每一個想要伸張皇權的,沒有一個不想改革稅制的,可沒有一個成功的,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改革稅制增加國庫的收入,必然就會損害士族的權益,士族自然團結一致,抵死不從,而他們聯合在一起的勢力太大,皇帝也沒有辦法。
這種國家和士族家族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歷代帝王沒有一個人有辦法解決的,庾璟年不相信沈沅鈺能夠想到辦法。
沈沅鈺直接說道:“我的辦法很容易,就是把按照土地大小徵收稅的方法,改成按照人口收稅的方法,你可以管這叫口稅法……”
本來庾璟年看沈沅鈺的目光有些戲謔,可是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是禁不住臉色狂變,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要知道近千年來,政府的稅收都是按照佔有土地大小而收取的,這成了一種思維定勢。大晉衣冠南渡江左建政後,士族爲了保障自身的利益,大量封山固澤,圈佔土地,成立農莊,而到了收稅的時候又將大量田地隱匿不報,朝廷多次組織詳細勘察全國土地,卻因爲士族的阻撓而無法成行,可以說這個難題已經成了一個死疙瘩,誰也解不開。
而衆人一想到稅收改革,首先聯想起的便是重新丈量土地,也就是所謂的“土斷”!
要知道,土地可以隱瞞,人口卻都是登記在冊的,想瞞也瞞不了。這簡直就是釜底抽薪的一招。只要制定出合適的稅率,立刻就可以實施,而且士族大家也沒有足夠的理由進行反對,甚至還可以爭取部曲較少的士族擁護這項政策。
庾璟年並不是只懂得行軍打仗的莽夫,皇帝對他寄予厚望,曾經多方面的培養他,經國濟世之道,他也不是不懂的。
沈沅鈺這個辦法雖然簡單,卻透露着博大精深的道理,只要制定相應的細節,是完全可行的。
他有點坐不住了,幾乎想要立刻到三皇子那裡,和他商量這件事。可以想見,不論是誰把這個法子進獻給皇帝,皇帝都會龍顏大悅。
庾璟年強壓下這股衝動,那雪亮的目光就像是小刀子一樣,差點割下了沈沅鈺的一層皮:“這個辦法,是沈家的主意,還是你自己的主意?”
沈沅鈺反問道:“你覺得沈家會想出這樣的辦法,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稅收涉及到皇權和士族大家之間的權力平衡和伸張,而這個辦法顯然是有利於皇家的,沈家作爲士族的領袖之一,這個辦法自然不會出自沈家。
連庾璟年也不得不讚嘆她的智慧,“沒想到沈小姐博學多才,竟至於斯!難道你就不怕實行了這個法子之後,士族權勢沒落,影響到你們沈家嗎?”
沈沅鈺不屑地笑笑:“士族不是生來就有的,也不會延續千年永恆不變,這種制度雖有好處,實則弊大於利,早晚有一天會消亡殆盡。我有什麼好擔心的?”歷史早已證明了這一點。
這句話卻是深得庾璟年之心,他身爲皇族,對士族掌握大權卻又尸位素餐不學無術早已深惡痛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