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年紀較大的婦人已經驚呼出聲。
這一支五福捧壽的赤金步搖,老太君是知道的。這是寧德長公主幼子彭受戰死後,當今元帝爲了安撫這位爲國家作出重大貢獻的姑母,專門吩咐內造局打造的一套頭面之一。
這一套頭面中的每一件首飾,都鑲嵌了大食商人販運而來的一種奇石——鑽石。這鑽石極爲難得,相傳當年元帝爲了湊齊一套頭面所用的鑽石,徵集了建康所有的大食商人。
可見這一套首飾的珍貴。
沒想到,寧德長公主竟然大方若斯,直接就把這件價值連城的首飾給了八小姐。本來就是價值連城,又是皇帝所賜,這意義便又更加不同。
連老太君這種什麼樣的世面都見過的人都說道:“這,太過貴重了。”
寧德長公主笑容間有微微的黯然:“左不過,就是一件玩意兒。就當我和你們家的八小姐投緣罷!”
這其中的緣由自是無人能知。原來卻是寧德長公主剛纔見沈沅鈺像是一隻護崽子的母貓一樣,向着新安公主和汝南王妃亮出了爪牙,爲了妹妹不惜和這些身份貴重的貴婦貴女翻臉。讓她想起一樁往事。
當年她的兩個兒子彭潛、彭受在尚書房與皇子們一道讀書。當時的四皇子庾天睿乃是貴妃所出,性子粗魯跋扈,有一次因爲一件小事將長公主的幼子彭受打了一頓,將他的額頭都打破了。出名謙退忍讓的長子彭潛一怒之下在校場和四皇子廝打到了一起。結果庾天睿和彭潛被聞訊趕來的皇帝各打了二十板子。
寧德長公主在長子的屋外聽見彭潛對彭受說:“雖然咱們打小就沒了父親,可是你是我的親弟弟。哥哥就算豁出一條命去,也一定護你周全,不讓別人動你一根指頭!”長公主那樣堅強的女子,聽見兒子的一句話不由得潸然淚下。
沈沅鈺的護短,她爲了妹妹不惜一切的決絕,都讓長公主想起了自己早早逝去的兩個兒子,由此對沈沅鈺和沈沅舒這對姐妹產生了別樣的好感,這才那樣大方地將皇帝賜給她的步搖贈給了沈沅舒。
寧德長公主拉着沈沅舒的手,嘴角噙着寧定的笑容:“好孩子,別聽你曾祖母的!本公主的話雖然不是金口玉言,可也丁是丁卯是卯,既然給了你了,你就好好戴着,漂漂亮亮高高興興的,我看着也歡喜。”
無數世家貴女們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樣聚集在沈沅舒的臉上。寧德長公主另眼相看,這是多麼大的福分,怎麼就叫一個連話都說不順溜的小結巴給得了去了呢!
可真是羨慕嫉妒恨啊!
沈沅舒絕不是笨蛋,明白長公主這是在爲她打氣,給她撐腰。她一手扶着五福捧壽鑲鑽石的赤金步搖,一邊望着長公主充滿慈愛的眼睛,使勁點了點頭。
寧德長公主不由笑逐顏開,“這纔是好孩子。”這才放開了沈沅舒,對老太君道:“孩子們在這裡,忒拘束了些……”
顧氏賠笑道:“早就在時晴軒爲姑娘們準備好了地方。”
老太君便道:“你派人帶姑娘們去時晴軒玩耍吧,在咱們跟前拘着,想來她們也不自在。”
顧氏和三太太、五太太安排丫鬟引領着衆位貴女下去。顧氏又把沈沅鈺、沈沅珍等一衆沈氏姐妹叫到跟前,諄諄囑咐道:“你們是主人,要照顧好各位貴女。”
沈沅鈺等人答應了,出了壽鶴堂,一羣鶯鶯燕燕不大一會兒功夫就來到了時晴軒。因爲時間是在冬天,不好到園子裡去開席,便將席面開在了這裡。
京城自有交際圈子,這時門戶之見又最重,今天能來這裡的無不是頂級門閥的貴女,至少也要位列甲姓,否則就是厚着臉皮來了,也無人理會,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所以貴女們其實並不很多。
時晴軒名雖爲軒,實則十分闊達,又用屏風隔開,形成不同的區域。容納這些貴女們是足夠的了。
姑娘們離開長輩的約束,全都活潑了不少,按照不同的圈子各自聚在一起,聊些詩詞歌賦或者針黹女紅之類的東西。
沈家的諸位姐妹中,沈沅珍不屑插手庶務,只同新安公主並庾瑩湊在一處竊竊私語,還不時瞟一眼沈沅鈺。六小姐和七小姐是想插手但插不上手。大小姐算是半個客人,指使不動家裡的丫頭。沈沅鈺只好與二小姐沈沅思、五小姐沈沅依一起,指揮丫鬟婆子上茶上點心,安排小姐們各自就座。
好不容易安頓好了一衆貴女,沈沅鈺瀏目四顧,纔在一個十分偏僻的角落裡找到沈沅舒。她正陪着舅舅家裡的幾位親表姐周蕙雲、周蕙蘭、周蕙芷,傳來一陣陣歡聲笑語。沈沅鈺便走上前,人未至笑聲便先到了:“你們幾個倒是會躲清閒,藏在這裡,倒叫我好找!”
庾之瑤和沈沅舒十分投緣,避開了貴女們的圈子,正和三舅舅家裡的周蕙蘭下圍棋。也就是她沒有什麼門戶之見,其他的貴女們是絕不肯與幾個“丙姓”的三等家族的小姐混在一起的。
這對高門大閥的貴女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侮辱。
“鈺姐姐!”庾之瑤放下手中的棋子,笑着和她打招呼。“剛纔聽舒妹妹對我說,你的字寫得是極好的,能不能寫一幅字送給我呢?”庾之瑤的眼睛亮晶晶的,沈沅鈺笑着在沈沅舒的旁邊坐下,寵溺地揉了揉她的腦袋道:“你這吃裡扒外的,還沒怎麼的呢,就把嫡親姐姐的底全都泄露給外人了。”
沈沅舒對於和姐姐這樣親密的接觸還有些不習慣,腦袋向後縮了縮,囁嚅道:“之瑤姐姐,又,又不是外人!”
庾之瑤連忙解釋:“是我唐突了,還請鈺姐姐不要責怪舒妹妹!”
這兩個小姑娘真是太可愛了!沈沅鈺呵呵直笑:“好了之瑤,我並沒有責怪她。你既然喜歡寫字,等會兒我就抽個時間寫一副字送給你好了,只要你不嫌棄我的字醜!”
庾之瑤十分高興:“我求之不得,怎麼會嫌棄。”
沈沅鈺又笑吟吟地和幾位表姐妹打招呼:“二表姐、三表妹、四表妹!”看見三舅舅家的五表妹在和庾之瑤下棋,就問:“剛纔誰贏了?”她態度大方之中透出一股子親切,和她剛纔接待衆位貴女們不同,親疏立判。
周蕙芷是四舅舅家的小女兒。周家一家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遺傳,一代代都是兒子遠多於女兒。周氏那一輩,五個兄弟只得了周氏這麼一個女兒。周蕙雲這一輩也是如此,成了親的四個舅舅一共生了十一二個表兄弟,統共只有四個姐妹,大表姐遠嫁荊州,剩下的三個表姐妹今天都來了。
周蕙雲、周蕙蘭、周蕙芷本來是不想來的,免得遭受京中貴女們的白眼,可沈家和周家這樣的親戚,若是她們不來實在太過失禮。這才硬着頭皮過來赴宴。從前沈沅鈺對周氏這幾個表姐妹一向是愛搭不理,嫌她們出身低,如今有這樣的變化,叫姐妹幾個一下子都有些不適應。
四舅舅的女兒周蕙芷是家裡最小的女兒,平時也是十分嬌養的,性子又最是潑辣爽利,就這麼直接開口道:“大表姐,你們沈家門第高貴,我們幾個今天可是硬着頭皮來的。你要是還像以前那樣,我以後可再也不來了!”
周蕙雲是林氏的女兒,像極了母親的持重,就在桌子底下踩了周蕙芷一腳。周蕙芷立刻叫了起來:“二姐你踩我幹嘛!你再踩我我也要說!今天一定要大表姐給我們一個交代。”
周蕙雲的臉色立刻火燒般紅了起來。
沈沅鈺不由莞爾。這個表妹,還真是什麼都能說出口來。想起從前原身對於外家的歧視和疏遠,沈沅鈺甚感慚愧:“咱們是嫡親的表姐妹,自然應該多親近親近纔是,從前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們千萬別往心裡去。以後有空你們就多來沈府串門,你們就是不願意和我一起玩耍,也要看八妹妹的面子是不是?八妹妹也整日悶在家裡,也沒有個玩伴!”
周蕙芷撇撇嘴:“那你從前怎麼對我們……”
“別說了!”周蕙雲截斷周蕙芷的話頭:“大表妹不要和四妹妹一般見識,她總是這樣口沒遮攔的。”對着周蕙芷嚴厲批評道:“這不是周府,你說話過過腦子,再這樣以後再不帶你出門了!”
沈沅鈺其實蠻喜歡周蕙芷這種性格的,笑着道:“二表姐你別罵她了,四表妹說得沒有錯。從前的事都是我的不對,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慚愧得緊。”說着她便站了起來:“我今天就當着之瑤的面給你們賠個不是,請你們原諒我從前的失禮。我向你們保證,以後你們不論什麼時候過來,我必叫你們賓至如歸!”
周蕙雲急忙伸手攔住她:“都是自家姐妹,哪有隔夜仇呢,你快別這樣。”沈沅鈺到底給三姐妹行了一禮,這才坐下。
周蕙芷見她態度十分誠懇,眼中的戒備這才盡數散去了。“大表姐,以後我可要看你的表現哦!”
沈沅鈺笑着點了她一指頭:“你這死丫頭,這樣記仇!”
周蕙芷嘻嘻笑了起來。庾之瑤鬆了一口氣道:“這樣就好了,有什麼誤會說出來,大家還是好姐妹。”
沈沅舒也忙不迭地點頭。從前她夾在姐姐和表姐妹中間,受了不少夾板氣。
沈沅鈺見初步解決了這個問題,心裡輕鬆了不少,道:“宴席還有一會兒纔開始,你們兩個快點兒下,還有足夠的時間下完這一局。”正說着,忽聽見一聲茶杯在地上摔碎的聲音從另一方向傳來。
沈沅鈺眉頭微皺,站了起來。
“八妹妹你是主人,要招呼好之瑤和三位表姐妹!缺什麼只管吩咐丫鬟去拿!”沈沅鈺只來得及說一句,就匆匆帶着沁雪和鸞娘向着事發地點趕去,連沈沅舒衝她點頭都沒看見。
轉過一扇屏風,就看見沈沅璧臉色青白地站在那裡,石榴紅的八幅錦繡湘裙上面已經溼了一大片。
兩個隔扇之間地方很大,圍攏聚集了許多貴女,並隱隱形成了兩個圈子。一個圈子以宗室中的新安公主、豫章公主爲中心,以宗室貴女爲多;一個圈子以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的幾個女孩兒爲中心,以高級士族家中的小姐爲主。十分的涇渭分明。
沈沅璧雙手握拳,惡狠狠地瞪着庾瑩:“你做什麼?爲什麼要弄髒我的衣裳!”沈沅鈺發現她雖然聲色俱厲,卻在微微發抖。
庾瑩的手裡拿着一個造型精美的小小茶碗,裡頭已經空了,那一碗茶顯然是全都潑到了沈沅璧的裙子上面。兩個圈子的女孩全都朝這邊望了過來,目光或嘲弄或不屑,不一而足。
新安公主則是饒有興趣地看着沈沅璧,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庾瑩把玩着手裡的茶碗,不屑地哼了一聲:“你那麼大聲音幹嘛,我又不是故意的,誰叫你靠得這麼近!我又不是你姐姐!”看見沈沅鈺走了過來,她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變得有些尖銳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