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沈沅鈺,庾璟年回到自己在東海王府的居所。坐在小書房裡陷入了沉思,回想起今天在沈沅鈺面前的表現,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挫了,追求女孩子什麼的,可比練兵打仗難太多了。
庾璟年不由得抱頭。想了一下,他叫了一個小廝進來:“去給我請程先生來。”
不大一會兒,就有一個年逾四旬,身穿一件佛頭青長袍的中年人走了進來。面容古拙,相貌清奇,兩人見禮之後,中年人在庾璟年的對面坐了下來。
程先生是庾璟年手下的幕僚,當陽之戰中的不少謀略就是出於這位程先生之手。庾璟年對他十分倚重信任。
“將軍找屬下前來,不知道有何要事吩咐?”
“程先生……”庾璟年看了他一眼,張了張嘴又頓住,感到有些難以啓齒。
程先生吃了一驚,他跟隨庾璟年多年,知道這位少年將軍極爲剛毅果決,天大的難事往往一言而決,到底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讓他如此躊躇。
程先生不由也有些緊張起來。
庾璟年猶豫了半天,終究還是開口說道;“有一件事,請先生有以教我。”
程先生如臨大敵:“有什麼事,您儘管吩咐!”
庾璟年囁嚅了一下,道:“若是本將軍……喜歡一位女子,不知道應該……怎樣讓她高興,讓她也喜歡上……本將軍!”
庾璟年說完這句話也覺得自己囧囧有神,長這麼大,他還從來沒有這麼尷尬過,不過爲了沈沅鈺,面子什麼的也只得先放一放了。
程先生嘴巴大張,足足可以塞進一個鴨蛋進去,然後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將軍想要問的是這個!”他一下子就放鬆了下來。“將軍終於想通了?屬下早就勸過將軍,您年紀也不小了,應該打算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將軍總要開枝散葉,留下子嗣才成。”
此前,庾璟年的繼母也好,甚至太后,都給庾璟年送過美貌的丫頭,想讓她們教曉庾璟年房中之事,要知道庾璟年年紀不小了,還是個童子雞呢。可是庾璟年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有些是壓根就不收,有些是收了就轉手送給別人,總之是完全不碰這些女人。
反正有皇帝給他撐腰,也沒人敢對他對怎麼樣。
這麼多年了,庾璟年就這麼素了過來,繼母包括宮裡的皇后皇妃給他相看了多門親事,庾璟年自己是一門也看不中,如今他都快二十了,連皇帝想起來都覺得他是一個老大難了。不過皇帝不知出於什麼理由,一直袒護着他,並沒有對他逼迫得太緊。
程先生跟着庾璟年多年,對他就像對待自己的子侄似的,也時常提醒他該成婚了,就算不想成婚,哪怕收幾個人到房裡,開枝散葉綿延子嗣也是好的。
庾璟年對這些話從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完全不加理會。所以程先生聽他問起這個問題,不由又是欣慰,又有幾分好奇。
他摸着自己的鬍子道:“屬下能否問一句,哪家的姑娘有這個福氣,被您看中了?”
庾璟年不想把沈沅鈺供出來,道:“這個你就不要管了,只告訴我怎麼才能讓她歡喜也就是了。”
程先生呵呵而笑:“將軍來問我,就是問對了。”他年紀雖然不小了,卻是個風流人物,家中除了正妻,尚有五房美妾,聽說他對女人極有一手,庾璟年叫他過來,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庾璟年精神大振,迫不及待道:“快快說與我聽。”
程先生道:“想要俘獲女子的芳心,說難也難,說簡單也很簡單。關鍵不外乎四個字‘投其所好’罷了。適當地送他們一些頭面首飾之類的禮物,對他們溫柔體貼,時不時地給他們製造一些驚喜……”
程先生不辭勞苦,一一面授機宜。庾璟年聽得連連點頭,深深覺得原來討好女人也是一門深不可測的學問,可嘆自己從前一無所知,難怪在沈沅鈺面前進退失據了。
“……就是這樣,將軍明白了沒有?”
庾璟年有些猶疑地道:“本將軍中意的女子,與一般的庸脂俗米分不同,先生這些法子,能行嗎?”
程先生笑道:“將軍放心吧,老夫這些法子,對天下所有女人都是適用的,將軍只要按照我說的去做,我保證將軍可以抱得美人歸。”
庾璟年聽得熱血沸騰,一時之間有些躊躇滿志起來。
再說沈沅鈺出了東海王府,想起庾璟年那囧囧有神的模樣,上了馬車之後就開始笑個不停。笑得金靈一臉的莫名其妙,“小姐,您沒事兒吧?”
“我沒事,我沒事!”沈沅鈺實在憋不住想要找人分享,就對金靈道:“金靈,你覺不覺得,小年年那囧囧有神的樣子十分可愛?”
金靈聽得摸不着頭腦:“小年年是誰?炯炯有神不是個好詞嗎?”
小年年,正是沈沅鈺給庾璟年起的暱稱,金靈就是腦洞再大,也絕不會想到沈沅鈺會把那麼冰冷酷烈的一位冰山將軍稱作“小年年”。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沈沅鈺想起一件事來。吩咐金靈道:“你和車伕說一聲,咱們不着急回府,先到通恆大街的洗筆閣去看一看。”
通恆大街的洗筆閣是建康城中最出名的筆墨鋪子。沈沅鈺考慮到沈昀就要回來了,因爲酷愛書法,所以也最喜歡收集文房四寶,沈沅鈺便想到洗筆閣去淘換幾樣上好的文房四寶,當做禮物送給老爹。
金靈出去吩咐之後,車伕就趕着車,拐了一個彎,去了通恆大街。通恆大街是建康書香氣最濃的一條街,街道兩邊不是書院就是琴行,不是筆墨鋪子就是丹青畫坊,連酒樓客棧裡都聚滿了吟詩作對的才子佳人。
洗筆閣位於通恆大街的黃金地段,有三層樓高,佔地面積極大,裝修的也是古香古色,十分雅緻。因爲店內時常出售名家制作的筆墨紙硯,沈沅鈺遇刺之前,經常光顧這裡,是他們這裡的大主顧。所以等她下了馬車,剛剛走進洗筆閣的大門,就有掌櫃的迎了上來。
“沈三小姐來了,您可有日子沒有來了!快樓上請,樓上請!”沈沅鈺一邊笑着拾級登樓,一邊問:“陶掌櫃,您這裡最近可有什麼好東西?”
這洗筆閣的一樓只賣一些普通的文房四寶,不管士庶是對所有的人都開放的,二樓三樓就不一樣了。
二樓以上,只接待士族子弟,二樓賣得都是文房四寶中的精品。
三樓就更不一樣了,三樓非王公貴族不得入內,所賣的筆墨紙硯更是極少,很多時候甚至完全沒有貨物可賣,可是每一件都是精品中的精品,無不是出自大師之手。
沈沅鈺就曾在三樓淘到過不少好東西。所以她直接就問:“陶掌櫃,今天三樓開不開?”三樓要是沒有商品,就直接關閉了。
沈沅鈺是洗筆閣的大主顧,陶掌櫃對她的態度自是十分恭敬:“三小姐來的正是時候,這兩天本店剛好蒐羅了幾樣好東西,放在三樓供各位貴客賞評,三小姐這就跟我來吧。”
就把沈沅鈺帶上了三樓。
三樓的面積絲毫不比一樓二樓小,但是少了櫃檯貨架顯得十分寬敞,只用名貴的楠木打造了幾個造型各異的多寶架,那些名貴的湖筆或者端硯便陳列在多寶閣中,只是大多數的多寶架都是空的。
——這些珍貴的筆墨紙硯是洗筆閣四處蒐羅而來的,也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
三樓還有幾個年紀或大或小的人在掌櫃們的陪同下鑑賞多寶架文房四寶,沈沅鈺一看,建康就這麼大點兒地兒,高門貴族也就這麼些人,都是熟人。衆人就紛紛點頭頷首,表示打過了招呼,並沒有人上前寒暄。
沈沅鈺今天想來買一方硯臺送給沈昀,就挨個多寶架看過去。多寶架上擺着的硯臺並沒有幾方,很快就看完了。雖然這些硯臺大都是當今的制硯大師所制,也都算是精品了。可是沈昀自己就是一個制硯的大師,眼光又極爲挑剔,沈沅鈺跟着他學了一些制硯的技藝,制硯是極文雅的事,能夠陶冶性情。
雖然她腕力不行,自己還製作不出好硯來,可是不妨礙她的眼光也跟着父親高了起來,所以也就變得極爲挑剔。
陶掌櫃道:“多寶架上的東西,都是本店千辛萬苦蒐羅而來的,三小姐沒有一樣看得上的嗎?”
沈沅鈺搖搖頭:“這次我買的硯臺,是要送給我父親的……”
接下去就不用說了,沈昀的眼光之高,之吹毛求疵,在整個建康的名士圈子裡都是出了名的。作爲洗筆閣最豪闊最任性的大主顧,沒有之一,陶掌櫃對沈昀的性子比他自己的都瞭解。
沈昀本來就是這方面的大拿,那些當代的所謂的制硯名家,在沈昀的眼裡,根本就不夠看。他能看上眼的只有一樣,那就是古硯。只是這個時代愛好書法的人多如牛毛,任誰得了一方古硯,都要十分寶貝地收起來,所以古硯又豈是那麼容易得到的。
陶掌櫃猶豫了一下,最終道:“三小姐,這古硯麼,本閣近日倒是得了一方古硯,據本店的大掌櫃鑑定,乃是前朝制硯大師李處士的作品。”
“李處士的作品?”沈沅鈺聽到李處士的作品差點驚得咬到自己的舌頭。那李處士乃是近五百年來,中原境內最才華橫溢最出色的制硯大師,最擅長製作綠端硯,因爲年紀輕輕就捲入了謀逆大案中被前朝皇帝處死,所以流傳於世的作品極爲稀少,是無數收藏家門夢寐以求的無價之寶。
沈昀一直也想要一塊李處士製作的綠端硯,只可惜一直無緣得見。所以沈沅鈺聽見洗筆閣內出現了這樣的好東西才驚訝成這樣。
“那方硯臺可還在?”不要說沈昀,就連沈沅鈺都想一睹大師作品的風采。沈沅鈺也知道,那樣的好東西只要被行家看中了,必定會第一時間買走。她唯一期待的是,李處士的作品肯定會賣出一個天價,希望看見它的人沒有那麼多錢或者沒帶那麼多錢來這吧。
不過想想也覺得不現實,能到三樓來的人,哪個不是富可敵國的?
“真是不巧,就在剛剛,這方硯臺已被人捷足先登了。”
沈沅鈺大爲失望,“真是可惜!”
沈沅鈺正在扼腕嘆息,忽然想到陶掌櫃說的那句話,“就在剛剛……”沈沅鈺不由得眼睛一亮,“陶掌櫃的意思是,買這方硯臺的人現在還在你們店中?”
陶掌櫃道:“正是如此。”
沈沅鈺又高興起來,“我有個不情之請,還請陶掌櫃幫我安排一下,我要與那人見上一面,如何?”
陶掌櫃就有些遲疑:“這個……”
沈沅鈺道:“我知道我這麼說有些失禮,不過家父一直很想要一塊李處士所制的綠端硯,如果對方願意割愛的話,我願意出雙倍的價錢購買……”她本來就有極多的私房錢,被封爲縣主之後更是財大氣粗。
有錢,就是任性。
陶掌櫃道:“這恐怕不是錢的問題。”有錢難買心頭好,何況出得起那種天價來買一方硯臺的人,絕不會爲了那點錢割愛的。
沈沅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或者我用兩塊古硯去換他手裡的那一塊,我手裡還有一些珍品,雖然說不上稀世之寶,卻也是難得一見的精品,他喜歡什麼,我都可以換給他。”
陶掌櫃見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更加不好阻止,只得道:“這件事本店也不能做主,還是要先問一問那位貴客自己的意思。”
沈沅鈺點頭道:“正當如此。”
陶掌櫃告罪一聲,去了一間雅室,過了片刻回來,道:“沐公子本來是不想見人的,聽說您是蘭陵沈氏的女公子,這才答應與您見面,請這邊來吧。”
“沐公子?”沈沅鈺聽得一愣。大晉有名有姓的士族之中可沒有一個是姓“沐”的家族啊。
沈沅鈺不由對這個沐公子更加感興趣。
洗筆閣三樓的佈局是中間一個大廳,周圍環繞這一圈雅室。大廳用來陳列商品,誰若是看中了其中的商品,洗筆閣的掌櫃就會帶着進入雅室之內談價錢。
陶掌櫃帶她進了乙字房,沈沅鈺進了房門,這間雅室有兩扇南窗,此時陽光通過琉璃窗照射進來,沈沅鈺不由的眯了眯眼睛,那光線有幾分強烈,所以並沒有看清楚站在對面的幾個人的樣子。
先是聽見一道低沉悅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沈三小姐,你終於來了。”沈沅鈺微感詫異的是,他用了“終於”兩個字。
待沈沅鈺終於適應了室內的光線,她的目光一瞬間就完全被中間一位公子所吸引。那名公子看上去二十四五歲的年紀,穿一件十分普通的靚藍色軟煙羅鶴氅,頭上戴着束髮金冠,打扮的十分低調。可是那一張俊臉,連兩輩子見慣了美男子的沈沅鈺都不由得有些驚呆了。
沈沅鈺只是覺得把所有美好的形容詞全都堆到他的身上,也不足以形容他的風華和氣質,他只是穿着簡簡單單的衣服,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裡,就是這世界上最美的風景。
“沐公子?”沈沅鈺有些遲疑地問了一聲,那名公子點了點頭,微笑着拱手向她示意,“在下沐九參見沈三小姐,三小姐請上坐!”
就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沈沅鈺竟然生出一種自己無法拒絕他的詭異感覺。
似乎“沐公子”的身上似乎有一種極爲特異的魅力,讓人頓生好感,這種力量,不單單是對於異性,沈沅鈺相信,任何一個男人初見這位沐公子,也絕對無法對他生出惡感。
直到沈沅鈺依言在椅子上坐下,這才注意到洗筆閣的大掌櫃也在屋中。實在是那“沐公子”的風采太過耀眼,一下子就把沈沅鈺的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過去,竟然到沒有注意到大掌櫃的存在。
沈沅鈺剛剛坐好,就有青衣小帽的僕童奉上香茶,沐公子這才說道:“在下久仰沈家三小姐的大名,今日得以一見,真是三生有幸。”
沈沅鈺笑道:“最近關於我的傳言可不少,想來我也不大不小是個名人了,只可惜那些傳言不大好聽而已。”
含元殿事件之後,湖陽郡主派人散播謠言,大肆詆譭沈沅鈺,那些傳言當然不大好聽。
沐九笑道:“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一些市井村婦之言,我是完全不信的。小姐天資聰穎,何必爲了這些煩心呢?”
“說的正是呢。”沈沅鈺慢慢地啜了一口茶道:“請恕小女子無禮,有件事憋在我的心裡實在不吐不快。”
沐九道:“有什麼事,三小姐但講無妨。”
“我想請問一下,公子是北燕人呢還是北魏人?”
此話一出,在場的衆人都是一怔,氣氛就有些詭異起來。要知道北燕也好,北魏也好,現在與大晉都算不得是睦鄰友好的關係。
沐九微微一笑,剎那間的風華令人心馳神搖:“三小姐怎知我不是大晉人?”
沈沅鈺微笑道:“這再簡單不過了。以沐公子的風華絕代,若是大晉人,我早該聽說了,不可能對你這樣的人物一無所知。小女子曾聽說北燕境內有一著名士族河東沐氏,與河東裴氏、京兆韋氏、河東柳氏並稱爲關中四姓,百年來一連出了四位宰相,難道公子便是河東沐氏的人?”
沐九哈哈大笑道:“我一直聽說三小姐聰慧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錯,在下的確就是河東沐氏之族人。在下平生唯一的夙願就是踏遍踏遍大江南北,領略我中華大地壯麗山河,只可惜如今天下分崩離析,處處兵兇戰危,從長安到建康這一路,可並不好走。”
沈沅鈺一愣,“沒想到沐公子竟有這等志向。”沈沅鈺上輩子就酷愛旅遊,遊山玩水,賞便天下盛景也是她此生的願景。沈沅鈺來了興趣,“只是不知道沐公子都去過什麼地方了?能否與小女子講解一二。實不相瞞,沐公子所言,也是小女子的夙願。”
沐九大有深意地看了沈沅鈺一眼:“沒想到沈小姐對竟和在下一樣,對遊山玩水有這樣的興趣。在下這十數年來倒也去過幾個地方,這就與三小姐說一說罷!”
沐九便與她說起了各地的風景與人情,說是“去過幾個地方”那是謙虛的說法,他從北燕的風土人情說起,一路說道北魏,甚至說到大晉也是如數家珍,比起沈沅鈺這個“大晉人”還要清楚的許多。他言語生動,口角留香,聽他說話簡直就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
沈沅鈺和他聊了幾句,只覺得這人思路清晰,每每一語中的,所學之淵博簡直令人驚駭。彷彿這天下之間,就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也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沈沅鈺說着說着,竟然不知不覺順着他的思路開始說話,等她反應過來,背後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
沈沅鈺兩輩子接觸過的牛人也不算少了,但是論談吐,論風度,竟沒有一人能望其項背。
庾璟年、謝純、三皇子這些人和沐九年紀差不多大,都是大晉數一數二的俊彥人物,可是和沐九一比,立刻就顯得嫩了許多。沐九風華內蘊,單單那份淵深如海聳峙如山的氣質和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就不是衆人所能比擬的。
更何況,沐九自身的容貌本來就俊美的近乎作弊。
沈沅鈺想來想去,也只有“深不可測”四個字可以形容他了。
自己平日裡交往的這些小字輩的年輕才俊,和這位來自異國他鄉的年輕公子一比,竟然全都被比成了渣渣。沈沅鈺心裡竟然有一種微妙的不爽感。
就好像自家地裡種出的小白菜,竟然被別人家地裡種出來的給比下去了。那種感覺十分的奇怪。
不知不覺之間,竟已日頭西斜,沈沅鈺這才驚覺了過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小女子實受教了。耽誤了沐公子這麼長的時間,實在是不好意思。”
“三小姐言重了!”沐九翩然一笑,儀態風度無可挑剔。“三小姐肯坐在這裡聽在下講這些枯燥的東西,實在是我的榮幸纔對!”
沈沅鈺便道:“沐公子太客氣了。時候也不早了,咱們還是說回正題吧。”她這話一說,在場的衆人全都露出失望的神色來,連金靈都不例外。沐九的口才實在太好了,好到連金靈都聽得津津有味,感覺意猶未盡。
要知道金靈可不是沈沅鈺,對遊山玩水遠遠沒有對美食的興趣那般大,可見沐九此人的驚人魅力了。
“哦,三小姐還有什麼吩咐,但講無妨。”
“吩咐不敢當,聽說沐公子買下一塊前朝制硯大師李處士的一方綠端硯,不知道能否借給小女子一觀?”
沐九笑道:“這有何難?”吩咐一旁的隨從將那塊硯臺拿了過來。
沈沅鈺這才發現沐九身邊的隨從也是器宇不凡,看起來年紀不小,有三四十歲的年紀,一雙眸子神光閃閃,看人的時候,裡面彷彿爆出兩團星芒一般,沈沅鈺覺得他身上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壓迫感,彷彿就像是一把藏在劍鞘中的絕世名劍一般。
總而言之,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隨從,可是因爲他站在沐九的身邊,便是再有氣度被沐九一襯也成了灰土一般。所以沈沅鈺竟然直到現在纔看見他。
那人便取了一個紫檀木的小匣子過來,交到沐九手裡。
沐九親手打開匣子,沈沅鈺果然見裡頭躺着一塊綠端硯。沈沅鈺小心地將那方硯臺取在手裡,她跟着沈昀學了一段時間的制硯,沈昀也教過她鑑定硯臺的方法,這塊硯臺可能是因爲長時間被人把玩的緣故,表面已經摩擦得十分光滑,拿在手裡石質細潤堅實、輕重適中。
第一感覺就十分滿意。
鑑定是否名家真品,最重要的是要看硯臺上的銘文與印章,要知道某些名家的手筆,模仿是模仿不來的。洗筆閣的大掌櫃替她拿來了早就備好的放大鏡,沈沅鈺在放大鏡下細細觀看了片刻,最後放下手中的放大鏡道:“果然是李處士的手筆無疑。”
沐九大感興趣:“沒想到三小姐還精通鑑定古董?”
沈沅鈺道:“精通二字實不敢當。家父酷愛書法,也愛制硯。閒暇之時,也教了我一些鑑定方面的東西,在沐公子和大掌櫃的這樣的大行家面前不過班門弄斧而已。”
沐九道:“願聞其詳!”
沈沅鈺就把綠端硯翻了過來,指着後背的一個地方道:“這是李處士的印章。這還不是最緊要的,李處士的雕刻功夫天下一流,看這硯臺上的銘文,流暢細膩,極爲奇特,只有李處士能夠雕出這樣的線條。別人是絕計模仿不來的。”
又問大掌櫃:“大掌櫃,我說的可對?”
大掌櫃連連點頭:“三小姐家學淵源,小人佩服!”
沈沅鈺臉上毫無驕矜之色,沐九看向沈沅鈺的目光中就又多了一絲讚賞之色。
沈沅鈺猶豫了一下,終於道:“小女子有個不情之請,說出來還公子不要見怪。”
沐九笑吟吟地看着她,其實他已經知道沈沅鈺要說的是什麼。“有什麼話,三小姐只管說。”
沈沅鈺微微有些窘迫,還是道:“我知道這方綠端硯價值不菲,實屬難得。不過能得到李處士的真品硯臺乃是家父一直以來的心願,所以……不知道公子能否割愛,將這方硯臺讓予我,爲了補償公子的損失,我願意出雙倍價錢,或者公子喜歡什麼別的藏品,我願意用兩件價值相當的東西與公子交換。”
沐九看着沈沅鈺的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說起來,這方硯臺雖然值一些錢,但是也還沒到價值連城的地步。所謂有錢難買心頭好,這東西放在普通人眼裡,也就是那樣,可是若到了一個喜歡書法,酷愛收藏的人的手裡,想讓他再割捨出來,那可就跟割了他的肉一樣了。而在下不才,正是這樣一個書法愛好者……”
沈沅鈺微微一嘆,說這話之前她就知道沐九肯讓出這方硯臺的可能性並不大,因爲他一看就不像是缺錢的人物,買這方硯臺必然是爲了賞玩收藏,只要是抱着這個目的前來的,自然不會爲了些銀子就把這難得的古董讓出出來的。
“既然如此,是小女子冒昧了。”
沐九卻微笑道:“三小姐,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沈沅鈺:“誒……”
“若是三小姐想從在下手裡把這硯臺買走,而且是用雙倍的價錢,我是絕不會同意的。可若是將它送給三小姐,在下卻是心甘情願的!”
包括沈沅鈺在內,衆人聽完他的話全都楞了。送給沈沅鈺?這小小的一方硯臺,至少也得值數千到一萬兩銀子,就這樣隨隨便便送給了沈沅鈺,這手筆也太大了吧?
沈沅鈺不由警惕起來;“沐公子如此大禮,我怎麼敢收呢?”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沈沅鈺可不敢收這樣的重禮。
沐公子深深看了沈沅鈺一眼,道:“實不相瞞,在下與三小姐一見如故,很想交你這個朋友,這方硯臺,就當是我送你的見面禮,若是三小姐願意認下在下這個朋友,就請千萬不要推辭。你若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沐九!”
他這話說得十分誠懇,一時之間沈沅鈺竟然生出不忍拒絕的心思。不過這樣貴重的大禮,沈沅鈺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收下,她推辭道:“沐公子風華無雙,能結交沐公子這樣的雅士是我沈沅鈺的福氣,如果沐公子願意把我這個小女子當做朋友,我自然是願意的。可是這樣貴重的見面禮,所謂無功不受祿,我實在是不能收的。”
沐九眉頭一皺,隨即道:“不若這樣,既然你如此喜歡這方硯臺,我便還是按照原價賣給你,如何?”這算是賣個她一個天大的面子了。
沈沅鈺見他態度如此誠懇,倒是不好意思再拒絕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了,雙方問清楚了價格,沈沅鈺沒帶那麼多錢,隨手寫了一張字條,在上面簽字畫押,並用了隨身小印後道:“公子只需拿着這張字條,到城西的沈氏銀號中就可兌換相應的銀兩。”這其實就相當於支票了,沈昀去司州之前,將家中的一應事物都交給了沈沅鈺,包括手中的產業。一方面他對沈沅鈺十分信任,另一方面就算沈沅鈺不成,他也有考驗考驗沈沅鈺的意思。
因爲沈家實在太有錢了,沈沅鈺經常出去淘些好東西,有的時候沒有帶錢,爲了方便交易,就想了這麼個法子,不過是和自家的錢莊約定好了而已。在建康各大商鋪,如今沈三小姐的字條早已是“信得過產品”。
沈沅鈺解釋道:“若是公子不相信,我可以指派一個丫鬟跟着您的隨從去兌銀子。”
沐九哈哈一笑,“不必不必,三小姐還有什麼信不過的。”似乎沈沅鈺拿出的這張條子讓他分外高興,搞得沈沅鈺有些莫名其妙。
沐九並沒有叫自己的隨從,而是將這張“支票”轉手交給了大掌櫃。“煩大掌櫃將這比銀子兌出來,就直接交予四大門閥共同出資建立的養濟院吧。”養濟院是古代收養鰥寡孤獨的窮人和乞丐的場所,爲古代的福利慈善機構。養濟院一般是由政府出資修建,但也有以私人名義捐修的。
沐九這番舉動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大掌櫃連連拱手道:“沐公子高義,老朽代建康百萬黎民謝過沐公子。”要知道沐九並不是大晉的人,卻能爲大晉的慈善事業做出這樣的一番善舉,的確是值得佩服的。沈沅鈺給他的那一筆錢可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
沐九客氣了兩句,又對沈沅鈺道:“在下借花獻佛,用小姐的錢做些善事,小姐不會不高興吧。”
沈沅鈺搖搖頭道:“怎會?只是小女子有個問題,沐公子爲何忽然想起要救濟我大晉的百姓?”
沐九知道她暗指的是什麼,道:“大晉也好,北魏也好,北燕也好,其實都是我華夏一脈,大晉的百姓和北燕的百姓又有什麼分別呢?這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天下三分迄今已有百餘年,想來一統之日當在不久的將來,倒是建康的百姓和大燕的百姓更會成爲一體,我救濟大晉的百姓又有什麼錯呢?”
沈沅鈺道:“倒是我狹隘了。既然沐公子有此心,我也湊個熱鬧。”便叫了金靈來,重新寫了一張“支票”,錢數和剛纔寫給沐九的一樣。
沈沅鈺將這張字條也交給了洗筆閣的大掌櫃,“既然沐公子身爲燕國人,尚能如此高義,我身爲大晉人更是責無旁貸。我便也出一份力,權當是好事成雙了。”
洗筆閣的大掌櫃能夠參與此事也大感榮耀。
算來算去,沈沅鈺到底還是花了雙倍價錢買下了這方硯臺,而沐九則是相當於白送了一件古董給沈沅鈺,當然,最終受惠的仍然是普通的老百姓。
沈沅鈺看時間不早就起身告辭,退出了洗筆閣。沐九也不挽留,只是看着沈沅鈺的眼睛,意味深長地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三小姐,咱們後悔有期”。他用的是肯定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