綵鸞看了看牆角滴漏的時間,悄悄下了牀,在隔間的門口低聲問道:“小姐,可是口渴了,要喝水?”
沈沅鈺確實沒有睡着,聽她這樣一問,還真覺得有點兒口渴了。就答應了一聲:“你倒杯茶給我喝吧。”
綵鸞就從外間條案上溫着的茶壺裡倒了一杯茶出來,試了試溫度正好,便捧着走進了裡間。“小姐喝口茶,潤潤喉嚨吧。”
綵鸞現將茶盞放在牀頭的小櫃子上,過來攙扶沈沅鈺起身。
沈沅鈺就着綵鸞的手喝了小半盞茶,本來醞釀出的一點兒睡意,已經煙消雲散了。
沈沅鈺腦子清醒了許多,問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綵鸞一陣迷惑,搖了搖頭道:“小姐,今天是四月十二,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啊!”
“四月十二?”沈沅鈺的身子明顯地震動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心裡裝着的是什麼事兒了。前世的4月12號,是她的生日,每到這一天,雖然未必會有什麼大的慶祝活動,但是奶奶總會給她做一碗長壽麪,一家人也會聚在一起吃頓飯,給她慶祝生辰。
當然了,前世的4月12號,是陽曆,如今的歷法是按陰曆來的,因爲沒有比照,她再也無法確切地知道,前世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了。
隨着她漸漸適應了這個身份,投身於這個浩瀚的大時代,前世的一些事情她已經漸漸淡忘了,就像是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她有時候甚至有些迷惘,到底是這一世像夢多一點呢,還是前一世像夢更多一點?
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沈沅鈺的心裡升起一股濃濃的惆悵之情。
她很害怕自己有一天,會把前世的一切統統都忘了。
她對綵鸞道:“你扶我起來,咱們到外面走走。”
淡淡的月光下,沈沅鈺推門走了出來。沈沅鈺從東廂房裡出來,在院子裡走了幾步,就向長樂堂後面的小花園裡走了過去。
月色柔和,淡淡撒了層銀色清輝在沈沅鈺住着的小院子裡,將建築物投下的陰影拉得長長的。蕭十三躲在陰影裡,大口大口地無聲地喘着粗氣,他藏身的位置十分巧妙,正好處在幾個建築物隔出來的角落裡,是正常人的視線死角,加上光影錯落,因此即便剛纔沈沅鈺就從他不遠的地方走了過去,對他們也是毫無覺察。
的確,這次夜探沈府,是他們,不是他一個人。
他身後的那個青年,一身玄衣,神色冰冷,即便是躲在這個骯髒的角落裡依舊宛若花樹堆雪瓊壓海棠。
正是蕭十三的頂頭上司庾璟年。
蕭十三到現在沒弄明白自己怎麼在東海王府裡睡得好好的,一轉眼之間就到了烏衣巷沈府來了。
自從今天下午自家將軍聽說了沈沅鈺被退婚的消息,蕭十三就覺得他有點兒不正常了。他從庾璟年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十分駭人的目光,就像是受傷的猛獸一樣的可怖。
此前就算是跟着庾璟年在當陽城,差點被段光攻破了城池,庾璟年的眼睛裡也沒有露出過這樣的神色。
庾璟年怒火萬丈,叫人將郗傑請了過來,把他罵了一個狗血淋頭,說他“不分好賴,不識珠玉,其蠢如豬”。
郗傑被他罵得莫名其妙,分辨了幾句,庾璟年更怒,直接從寒玉牀上跳起來,拔出佩劍就要砍死郗傑。
多虧了當時三皇子也在現場,拼了命的抱住庾璟年,這才讓郗傑撿回一條小命來。蕭十三當時就擔心,看自家將軍這個架勢,莫不是背上的傷轉移到腦子裡去了?莫名其妙想要拔劍殺死自己最好的兄弟,這不是腦子有病這是什麼?
這場事故的結果就是:庾將軍辛辛苦苦養了好多天,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因爲他一時情緒激憤,導致傷口再度撕裂,史神醫也是脾氣極倔的老頭,看見這個情況,當即又把庾璟年給罵了一頓,說他若是再不知將養愛惜自己,以後就再也不管他的傷勢了。
之後蕭十三就覺得自家的將軍又有點兒不對勁兒了。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史神醫那樣罵他,他雖然陰沉着個臉,可蕭十三卻分明能夠感到,他內心十分高興。
被罵得很慘……還很高興……自家將軍不是神經病,就是變態了。
問題嚴重了。
他真想叫史神醫幫自己將軍好好看看腦子。
他的預感不幸地應驗了。到了晚上,他在東海王府的臥房中睡得正香,忽然覺得有人推他。他當即嚇了一跳。被人欺近到這樣近的距離還沒有發現,若是對方想取他的性命,簡直易如反掌。
等他冷靜下來,再仔細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就是庾璟年嗎?只是他穿了一身黑衣,像是要去做賊一樣。
“將軍!”蕭十三有些摸不著頭腦,有點傻乎乎地問:“您大半夜不睡覺,怎麼跑到屬下的屋子裡來了。”
庾璟年的一雙眸子亮得驚人,蕭十三幾乎不敢和他對視。庾璟年只是冷冷地對他道:“少廢話,趕緊起身穿好了衣服,本將軍有事要你去做!”
蕭十三一聽就來了精神。要知道作爲一個專業的打手兼保鏢,蕭十三過得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雖然幹這一行死亡率極高,風險也很大,可是蕭十三樂此不疲。這段日子閒了下來,他覺得哪哪都不得勁兒,簡直難受的要命。
庾璟年這一說,他立刻興奮地跳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變問道:“將軍,是不是有任務了!”
庾璟年不願意和這個棒槌多做解釋,直接粗暴地道:“少廢話,跟着本將軍走就對了!”
蕭十三樂顛顛地點了點頭,隨即又覺得不太對勁:“不對啊,史神醫不是警告你一定要趴在牀上好好休息,若是再敢把傷口撕裂,他就不給你治療了嗎?”
“少聽那老頭胡說八道!”
“可那老頭是神醫啊?”
庾璟年被這個聒噪的棒槌弄得火冒三丈:“到底你是將軍還是我是將軍?廢話恁多!若是不願意跟我去執行任務,你說一聲,本將軍自有旁人可用!”
蕭十三趕忙緊緊閉上了嘴巴。開玩笑,自己纔是將軍跟前的最最忠心最最得力的第一護衛,可不能叫別人搶了先。
蕭十三穿好了夜行衣,跟着庾璟年從屋子裡出來,兩個人也不走門,直接翻牆出了東海王府。
蕭十三:“將軍,咱們幹嘛不走門?”
庾璟年一本正經地道:“本將軍考校一下你的輕功有沒有荒廢,有問題嗎?”
……好吧,這也算是個理由。
兩人一路飛檐走壁,蕭十三拼盡了全力才能勉強跟上庾璟年。蕭十三終於憋不住又問了一句:“可是將軍,咱們到底要去哪?”
“跟着我走就是了。”這丫挺的廢話怎麼這麼多!
庾璟年的心思沒有人知道。剛剛聽說沈沅鈺被郗傑退婚的時候,他心裡爲沈沅鈺感到難受,畢竟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子,被未婚夫退婚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尤其是四大門閥,哪一個不是極重名聲之輩。而偏偏宮裡又傳出那麼多對她十分不利的流言。
八字過硬、命裡克親、太子的長子一接近就痛哭不止……簡直把她說得如同妖星下凡一樣。揹着這些惡劣的名聲,沈沅鈺不要說再找一門好婚事,就是想嫁出去恐怕也不容易。
沈沅鈺不定要多麼難過。
庾璟年感同身受,所以才大發雷霆,差點砍死郗傑。而後來消息一個一個傳出來,先是寧德大長公主認沈沅鈺做了幹外孫女,接着皇帝封她爲文安縣主,並且給了她兩個富庶的郡作爲食邑,聖眷如此之隆,看誰還敢看不起她?庾璟年不由得又爲她高興起來。
高興完了,他又隱隱約約有些失落。爲那個女子撐腰的是皇帝,是大長公主,而不是他庾璟年,這個想法讓他覺得有些不愉快。
這些情感洶洶涌涌,來來去去,搞得庾璟年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神經病了。等所有的情緒全都平復下來,他終於意識到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沈沅鈺單身了。她沒有未婚夫了。
那豈不是說他再怎麼肖想這個女子,都不用揹負着道德的桎梏,都不會有人在背後指着他說他“奪友之妻”了?庾璟年想到這裡,心裡不知怎麼地就激動起來。就像壓在胸口的一塊大石頭搬去了,一天雲彩都散了。
那種舒爽暢快的感覺,真想仰天大笑。所以史神醫給他換藥的時候,他拼盡全力才保持住固有的面癱表情,沒有嘿嘿傻樂出聲,叫人覺得他不是後背受傷,而是腦子出了問題。
等史神醫給他重新包紮完畢,他將屋內所有伺候的人全都轟了出去,一遍一遍叫自己要冷靜,可他努力了兩個時辰,卻始終冷靜不下來。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今天要是不把這種情緒釋放出來,他說不定能被這種激情燒死!
要麼找個人傾訴一下他對沈家三小姐的那種想法,要不然出去遛一圈,出出汗。庾璟年毫不猶豫就選擇了第二種,本來叫上三皇子跟他一起更合適,可是三皇子太過聰明,對他又太過了解,自己稍有一點兒不正常,他都能猜到端倪,在他的面前很容易露餡。
——還是叫上蕭十三吧。這個屬下雖然人笨了點兒,可是爲人絕對忠誠,又肯聽話,自己叫他保密他一定什麼都不會說的。
所以庾璟年就找上了蕭十三。
出得東海王府,庾璟年其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地,就帶着蕭十三一路疾行,不知不覺中就到了烏衣巷沈府的後門。
庾璟年是練過內功的,輕功之高豈是蕭十三能夠比擬的。這一路疾行,把蕭十三差點兒累成了狗!他一邊呼呼喘着氣,一邊對庾璟年說:“將軍,在往前面就是蘭陵沈氏的祖宅了!”
庾璟年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只是這一刻,他心裡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衝動,他很想要見沈沅鈺,哪怕看一眼也好。
蕭十三就看見自家王爺雙眸中迸出一點火星,緊接着兩隻眼睛全都亮了起來,黑夜之中簡直就像兩盞小燈籠一樣。
蕭十三忍不住又想歪了:“將軍,您今天帶屬下來這裡……不會是想要刺殺蘭陵沈氏什麼重要的人物吧?沈弘?沈重?咱們和蘭陵沈氏,好像無冤無仇啊!”可真是奇怪了。
庾璟年一陣黑線,怎麼從前沒發現這位還是個腦補帝?他冷冷地道:“三哥身邊正好缺一個武功高強的太監,再敢胡說八道我就把你閹了,送給三哥。”
蕭十三聽得頭皮發炸,下面某個地方隱隱疼了一下。趕緊夾緊了褲襠,並且緊緊閉上了嘴巴。
自己不過就是問了一句,他家將軍要不要這麼兇殘?
庾璟年冷冷盯着淡淡月光下的沈府,看起來平靜無波,實際上暗處不知藏了多少高手護衛。
庾璟年打量了半天,他的心被那個念頭撩撥得他心癢難搔,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今天無論如何也要進去看一眼沈沅鈺,只遠遠地看一眼就好。
庾璟年想了一下,吩咐蕭十三道:“你從面牆翻過去,吸引暗處護衛的注意力,將所有的護衛全都引開,等本將軍先潛入進去,你再過來找本將軍匯合。”
蕭十三吃了一驚:“將軍,你不是說不去刺殺沈府的大佬了嗎?”
庾璟年一個眼刀飛過去,蕭十三嚇壞了,趕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剛纔庾璟年警告過他,再胡亂說話小弟弟可就要不保了!
庾璟年沒好氣地道:“還不快去!”
蕭十三點了點頭,提氣縱身輕輕一躍,沈家的圍牆高達兩三丈,他卻輕輕巧巧地站在了上面,甚至還不忘擺了一個自認爲很帥的poss,擺明了就是挑釁。
庾璟年趁着蕭十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悄悄潛入了東府。庾璟年雖然不知道沈家東府的具體佈置,不知道哪個主子住在哪裡,不過他是聰明絕頂之人,他還是根據建築的佈局找到了長樂堂東廂,真是一點兒都不錯。
等庾璟年到了東廂房,真正離得沈沅鈺這麼近了,他又有些後悔了。自己還是太過年少輕狂沉不住氣,怎麼一遇見沈沅鈺的事兒就失了方寸呢?這麼偷偷潛入沈府,溜到沈沅鈺的院子裡,萬一被人瞧見傳出去,自己倒是無所謂,可是沈沅鈺的名聲可就不好聽了。
他正想着要不要就這麼走了,改天想個法子叫妹妹約了沈沅鈺去東海王府,兩人名正言順地見上一面。
正想着,就看見沈沅鈺的房門推開,她帶着一個丫鬟向小花園走去。
蕭十三冷不丁看見沈沅鈺也嚇了一跳。他一路上把沈府的護衛們一波波引開,沈府高手不少,他剛纔差一點兒就被逮住,好不容易循着庾璟年留下的標記找到這個地方,沈府那麼大,他都快轉向了,壓根就不知這裡是哪。
所以冷不丁看見一個熟人,蕭十三着實嚇了一跳。等沈沅鈺和綵鸞過去之後,蕭十三就對着庾璟年做了一個口型:“沈三小姐!”
庾璟年原來想得好好的,只要遠遠看上沈沅鈺一眼,他就滿足了。哪知道真的實現了這個願望,他又有些不滿足了。他也對着蕭十三做了一個口型:“跟上去。”
就這樣,沈沅鈺帶着綵鸞不緊不慢地走向小花園,後面庾璟年主僕像是做賊一樣悄悄跟了過去。
長樂堂的小花園雖然面積不大,卻佈置的十分精緻,時至四月,月季、薔薇紛紛吐蕊開放,僕人們用薔薇花樹做了一道花牆,花牆下面擺着幾張古樸的木凳,頗有幾分野趣。
綵鸞將一個大紅色的坐墊放在木凳上面,沈沅鈺坐了下來。此時月華澹澹,漫空繁星點點,就像一個倒扣的大碗上面鑲嵌着點點水鑽,分外美麗。
這裡的花花草草沈沅鈺早就看膩了,可這樣美麗的星空,她卻是鮮少看到。曾經的城市,因爲空氣的污染,因爲光污染,再也見不到這樣美麗而又神秘的景象了。
星星……黑洞……穿越時空……回家。
沈沅鈺的腦子高速旋轉,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了?而另一個世界裡,當她生日來臨的那一天,奶奶還會不會做一碗長壽麪放在她的案頭?
爸爸、爺爺、奶奶……另一個世界的親人們,你們都還好嗎?
今天是她的生日,如果有人送給她一件禮物就好了!
她是一個堅強而又獨立的女人,歷經兩世,她都是。
可是就在這樣一個時刻,面對着浩瀚神秘的星空,遙想着另一個世界的親人,她忽然感到眼角酸澀,一滴晶瑩的淚珠自眼角無聲滑落。
此刻,庾璟年就躲在花牆之後,沈沅鈺看不到他,可他卻把沈沅鈺的一舉一動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因爲是半夜起來,她穿得十分簡單,一件鵝黃色的團花梭布斜襟夾衫,月白色暗紋刻絲紋蜀錦裙,綵鸞怕她冷,還在外頭給她披了一件暗紅色的大氅,流瀑一般的長髮,只用一根樣式簡樸的金釵鬆鬆綰着。
這樣的打扮,不但絲毫無損於她的姿色,反而更是顯出了一種亭亭弱弱,香嬌玉嫩。庾璟年看慣了她高貴大方淡定從容的模樣,剛纔本來就被她這樣楚楚動人的風姿所懾,見她竟揹着人獨自流淚。庾璟年的心就像是被插了一刀似的,牽牽扯扯地疼。
原來所有的淡定從容都是僞裝的嗎?那樣子被人在含元殿裡退婚,她的心裡也是極難受的吧!
庾璟年不由自主就犯了一個和下屬一模一樣的毛病:腦補過度!
他情緒過於激動,一不小心,“咔嚓”一下子,將手中攥着的一根樹枝給掰斷了。
那樣靜謐安詳的夜晚,這樣一聲突兀響起的聲音,就像是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掀起巨大的波濤。沈沅鈺難得傷春悲秋一次,沒想到剛剛開個頭,就被一場意外給打斷了。
她猛地站了起來,壓低了聲音喝道:“誰?”
綵鸞則神色警惕地擋在沈沅鈺的面前。不過這裡是沈家的內宅,想來不會有什麼壞人闖進來,她倒並沒有太過擔心。
“是我!”庾璟年慢慢從花樹後面繞了出來,一臉的故作深沉。實際上心裡也有幾分尷尬和緊張。並且在心裡暗暗吐槽:老子什麼大風大浪沒有經歷過,今天怎麼偏偏在這個小河溝裡翻了船?
“三小姐!別害怕,是我們!”蕭十三也屁顛屁顛地跟着出來,有些尷尬地衝着沈沅鈺打了一個招呼,大晚上不睡覺,偷偷摸摸翻牆跑到人家的小花園子裡,連蕭十三自己想想都覺得違和。這聲招呼也就打得分外的跌宕起伏,十分別扭。
擡頭偷偷看了一眼自家將軍,還是那樣一張百年不變的面癱臉,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之心。蕭十三立刻對將軍的厚臉皮表示膜拜不已。
“庾將軍?是你們?”沈沅鈺一瞬間感受到的不是驚喜,而是驚嚇。“大半夜的,你們不在家裡睡覺,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庾璟年咳嗽了一聲,這要怎麼說起嗎?庾璟年十分明智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蕭十三,十分不爺們地將這個難題拋給了屬下去解決。
蕭十三看看庾璟年又看看一臉困惑的沈沅鈺,吭哧吭哧半天才說道:“這個那個,我和將軍晚上吃多了,就出來散散,消化消化食兒,結果走着走着,就走到這裡來了!”
庾璟年點了點頭,表示的確就是這個樣子。
沈沅鈺簡直哭笑不得,出來散散?隨便走走?從東海王府到烏衣巷,坐車都得走上半個時辰,隨便散散就散到這裡了?
騙鬼呢!
要是換兩個人過來,沈沅鈺也許會緊張一小下下,只不過這兩個活寶在這兒,她卻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危機感。
沈沅鈺看着庾璟年的眼睛:“庾將軍,我聽之瑤說起,你身上的鴆毒雖然拔除了,可是背傷並未痊癒,下地亂動的話,傷口要被撕裂的?”你不好好在家裡歇着,怎麼大半夜跑到我家的小花園子裡來了?
沈沅鈺的表情嚴肅起來:“庾將軍,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我說?”
到底是出了什麼大事了,皇帝駕崩了?還是太子造反了?
庾璟年正尷尬地不知道說什麼好。聽見沈沅鈺的這番話,身子猛地一震,擡頭定定地看着她道:“我,的確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說與你聽。”
沈沅鈺見他神色十分凝重,不由也有幾分緊張,“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庾璟年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大踏步地走前一步,一把抓住沈沅鈺的胳膊,大聲道:“三小姐,郗傑那臭小子不要你,我娶你!”本來是可以編一個理由的,可鬼使神差還是把內心潛在的渴求說了出來。
沈沅鈺一下子愣在了當場。緊接着就是兩耳嗡鳴,心跳猶如擂鼓!
她甚至忘了把自己的胳膊從庾璟年的手中掙脫出來。
嫁給……他?這個問題讓她一下子有些困惑,可是似乎又覺得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到底是爲了什麼,讓她對他,產生了與衆不同的好感?其實說起來,作爲皇帝最疼愛的侄子,他雖然身份尊貴,可因爲深深捲入奪嫡之爭,甚至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他的身邊並不安全。皇帝雖然疼愛他,可因爲他不是皇帝的兒子,將來不可能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將來的發展也就那樣。
她想起剛纔她對上天的許願,難道這就是上天送給她的禮物?
她是一個從容冷靜的人,可是不代表她的細胞中沒有浪漫的細胞,這真的是上天註定還只是一個巧合呢?
沈沅鈺一下子也有一些恍惚。
庾璟年說完這句話之後,自己也愣了片刻。他也有些搞不懂前因後果,怎麼就對沈沅鈺說出要娶她爲妻的話呢。
可這句話一說出口,頃刻間,他只覺得神清氣爽,所有的彷徨、失落、憤怒,還有那種隱晦的無奈,全都一掃而空,他的思路整個的通暢了。
是的,這個就是他想要的,他要娶沈沅鈺!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這個念頭就已經在他的心底生了根,每一次每一次的相遇,都像是爲這顆種子澆水、施肥、讓它不斷地紮根在深處,直到今天,這一顆希望的種子終於破土而出——發芽了,而且用不了多久,它就會長成參天大樹。
他也終於明白了這一陣子的煩躁來源於哪裡,她和郗傑已經不可能了,兩個人之間的障礙也不復存在了。他的語氣就更加堅定了。“三小姐,你嫁給我吧!我會好好待你,給郗家那些小瞧你的人一個好看,讓他們都後悔怠慢了你!”
綵鸞和蕭十三全都聽傻了。
沈沅鈺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大半夜不睡覺,偷偷摸摸爬牆進了沈府,就是爲了說這句話?“庾將軍,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樣的婚姻大事,並不是我想答應就能答應你的。必須要我的父親母親,乃至於我的祖父點頭了纔有可能!”
卻沒有明確地拒絕他。
沈沅鈺也不知道爲什麼。要說自己就這樣喜歡上了庾璟年,沈沅鈺也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他的優點和他的缺點可以說一樣的鮮明。顏好,出身高貴,這都算是他的優點。可是那陰冷的性格,古怪的脾氣,也是他無法磨滅的缺點。
說起來,上一次莊園中的偶遇,他那鐵骨錚錚勇於擔當的性情,是她在這個陌生的時代裡,感受到的爲數不多的鮮活的東西。或許就是這一點,讓她在莫名其妙的時間裡,對他產生了一絲的好感。
前世也好,今世也好,她總覺得,男人,就該是他那個樣子。
庾璟年也是聰明絕頂之輩,他也聽出了沈沅鈺方纔並沒有明確地拒絕他。他的內心不由得一陣狂喜。“這些事情,咱們以後再說。”已經迫不及待地用上了“咱們”,“只要你肯答應,所有的事情,都交給我去解決,我會說服你們沈家的當家人,然後三媒六禮風風光光地將你娶進門的。”
沈沅鈺一雙清冷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庾璟年:“你想清楚了嗎?現在整個建康都在瘋傳我的謠言,八字過硬,命裡克親,更有甚至,說我不宜子嗣,誰娶了我,都可能永遠生不出孩子來。這樣,你還願意娶我嗎?”
庾璟年哂笑:“怪力亂神,庸人自擾,我從不相信這樣無稽的謠言。”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可萬一那傳言是真的呢?別的都還好說,萬一我生不下孩子,那該怎麼辦?”她天生體寒,大夫也曾說過,她是不容易受孕的體質。“這些你都想清楚了嗎?”
庾璟年露出思索的表情,剛纔他一時衝動,確實沒有想太多,沈沅鈺並不着急,神色之間恢復了淡定,就這麼靜靜地瞧着他。他越是這樣,沈沅鈺反而越是欣賞,他若是張口便回答了,沈沅鈺反而要懷疑他的誠意了。
“我還是希望有個孩子,若是你真的生不出……”沈沅鈺以爲他要拒絕,臉色便不由得黯了一黯。沒想到他繼續道“……若你實在生不出,我們可以過繼一個。”
沈沅鈺這個當事人倒是不慌不忙。擡擡手便制止了她。
庾璟年道:“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沈沅鈺道:“沒有了!”
“那麼,你有決定了嗎?”他的眸子幽靜的猶如今天晚上壯麗的夜空。
沈沅鈺也想了想,若是換了別的人,她或許會立刻就拒絕。但是庾璟年,她真的有點心動。她慢慢地說:“其實,一開始,我的打算是不再嫁人的。”
庾璟年吃了一驚。“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他心裡感到一陣刺痛,“是郗傑的悔婚傷你太深了嗎?”
沈沅鈺道:“其實這件事,和郗傑沒有多少關係。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的良配,他的退婚,我是求之不得。我之所以不想成親,是因爲我對愛情,對這個世界的男子,並不抱有大的信任。如果結婚之後,我面對的是一個烏七八糟的後宅,我所過的生活的質量會直線下降,我爲什麼還要嫁人呢?這個世界上,女人的作用難道僅僅就是爲了傳宗接代,抑或只是家族聯姻的工具?”
這樣的話,放在現代也許沒有什麼,但是在這個時代說出來就絕對是驚世駭俗了。庾璟年果然神色之間有些動容。但是他又覺得沈沅鈺的嘴裡能說出這樣的話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你的想法很新鮮,可是易地而處,我不能不說你說得很有道理。”
沈沅鈺笑了笑,能夠聽得懂並且接受別人的觀點,起碼說明他是一個有度量的人。“是的。本來我還需要考慮我一直呆在蘭陵沈氏,成爲一個老姑奶奶,我自己要怎麼生活。可是皇帝忽然封我做了文安縣主,又給我了我丹陽、建安兩個郡的賦稅作爲我的零花錢,我所有的後顧之憂都沒有了,所以我更堅定了這種想法。”
庾璟年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問題,“怪不得,外邊的傳言那樣猖獗,你卻沒有……”以她的智慧和能力,就算是不能立刻讓流言息止,也必定會採取有力措施加以制止,絕不會像現在這樣聽之任之。
“你故意任流言瘋傳,甚至有可能自己在背後加一把力,推波助瀾……”
沈沅鈺微笑着點了點頭,不得不說庾璟年的腦子非常好使。庾璟年的神色就有些低落,“你和我說這些的意思是,你原本就不想嫁人,你也不想嫁給我?”心裡就難受了起來,好像心臟被人挖去了一塊,心裡空落落的。
“對不起,庾將軍。我沒想到你會找到這裡來,並且和我說這些話。”這一點她確實沒有想到,“不過我真的十分感謝你!”
庾璟年道:“你再好好考慮考慮,畢竟若是你一個人呆在沈家,永遠不嫁人,你的日子怕也不會過得太過滋潤,即便你手裡有錢,有很多的錢,你也會受到沈家的男人們的制約。你還是要依附於沈家的這棵大樹才能生存。”語氣中竟然隱隱有了一絲哀求的成分在內。蕭十三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沈沅鈺也聽出來了。她心裡頗有些震動。
庾璟年其實對沈沅鈺頗爲了解,他知道她的性子,決定的事情一般很少會更改的。可是沈沅鈺這一次卻大大方方地開口道:“既然你叫我再考慮考慮,那我便聽你的好了。我再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