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大結局(上)
層層疊疊的山林從眼前匆匆略過,馬兒越跑越快,如意感覺整個人都似乎跟着馬兒騰飛起來,她緊握着手中的僵繩,風馳電掣的縱橫於天地之間,耳邊尤聽得震天的鳴金敲鼓之聲,身後的明欣揮舞着馬鞭從她身邊掠過,明欣回頭笑道:“如意姐姐,我終於超過你了。”
如意對騎馬賽並無多少熱衷,輸贏於她也根本不重要,她只笑了笑道:“明欣,今日就看你的了。”
明欣一身窄袖粉色騎裝,腰間束着五彩絲攢蝴蝶結長穗宮絛,腳蹬粉底小朝靴,梳着百合髻,發上釵飾全無,單束了一根粉色絲帶,絲帶迎風飛舞,更顯得俏麗無雙,憑添了幾分英姿。
“想得美!”帕英莎高聲一喝,甩着馬鞭追趕而來,“今日嬴的只能是本公主。”
這兩人你追我趕竟然不分上下,如意和鄂貴人漸漸落後許多,鄂貴人與如意並齊而行,兩匹馬慢了下來,只悠閒的走着,她笑了笑道:“福瑞郡主,看來今日咱們要落於人後了。”
如意淡淡笑道:“臣女本就不精騎術,今日即使輸了也是心服口服。”
鄂貴人又笑道:“想不到福瑞郡主也有技不如人的時候。”
如意看了鄂貴人一眼,反問道:“難道鄂貴人能色色比人強不成?臣女倒不在乎技不如人。”
鄂貴人臉上僞露尷尬之意,少頃便恢復如常,只笑道:“論嘴皮子,相信這宮裡沒幾人能及得上福瑞郡主。”
如意一手握住僵繩,另一隻擡起拂了拂鬢角上散落碎髮,漫不經心道:“鄂貴人這話臣女卻不敢當,鄂貴人嘴皮子纔是真正的厲害,唱的戲曲那樣動聽,臣女自愧不如。”
鄂貴人冷笑了兩聲,悶聲道:“本宮又不是戲子,唱什麼戲曲。”說完,便氣乎乎的夾了馬腹,馬兒飛快的往前奔去,她回頭望了望如意,眉間全是冷意。
如意正擡眸望着鄂貴人的冷戾的眼,忽然,一聲尖銳的口哨聲驀然響起,那馬兒揚起前蹄嘶鳴一聲,如意大驚,根本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那馬已經發狂似的狂奔起來,那馬兒也不走賽道,只有胡亂的橫衝直撞,往密林深處飛奔而去,如意心叫不好,馬兒發狂了,她手足突然升起一股寒涼之意,幸而前世的還算精於馬術,但縱使如此,面對如此狂躁的汗血寶馬,她也難以應對。
如意只有死死抱緊馬脖子,一道道樹影從眼前略過,她的臉甚至於差點被那密佈的樹枝刮破,周圍越來越暗,蔓天的樹葉遮天蔽日,就連馬兒也無法再飛奔向前,馬停止了嘶鳴之聲速度漸漸的慢了下,她已然明白,必是有人控制了這匹馬,她趕緊跳下馬來,又是一聲尖銳的口哨之聲,那馬兒好似受驚一般,朝着她襲擊而來,想將她踏死在馬蹄之下。
如意渾身汗毛倒豎,只見一道高大的陰影從眼前略過,雖然這是皇帝最鍾愛的千里馬,但此時若再不出手,怕是要成了馬蹄下的冤魂,說時遲,那時快,她唯有利用毒藥將馬兒藥倒,一聲香風拂過,空氣裡瀰漫起一陣淡黃色的煙霧,馬兒哀鳴一聲,轟然倒下,只差那麼一點,馬兒的身子就要壓上如意,如意往後一退,順利躲過一難。
密林裡驚起一陣飛鳥,馬兒倒下後發出一陣陣粗重呼氣之聲,如意環顧四周,處處都是高深的樹木叢林,她知道皇家圍場不僅有麋鹿和野兔,還有虎豹豺狼,她隻身一人陷入密林,就算皇上派人來救,怕也要耽擱不少時間,她擡腳往回走着,側耳聽去卻好似聽到野狼的叫聲,她強自鎮定神思,這些虎豹豺狼雖然可怕,但未必有人那樣可怕,既然有人想致她於死地,想來這密林深處應該也會埋伏了。
如意緊緊捏着拳頭,甚至能聽到自己的緊張的呼吸之聲,忽然,她聽到“咻”的一聲,她反射性的臥倒在地,一支閃着幽暗藍光的勁箭嗖地插入樹杆,她額頭上開始滲出汗來,密林深處發出窸窣的細微聲響,如今她是想躲也躲不過了,她心頭百轉千回,既然躲不到也只有面對,她咬了咬牙冷喝一聲道:“是誰?”
回答她的是滿天撲騰着翅膀的飛鳥,接下來寂靜,令人窒息的寂靜,她緩緩站起身來,又是“咻”的一聲,是刀刺破空氣的聲音,如意只覺得耳邊一聲呼嘯,她身子微微一偏,口裡發出一聲驚叫,一縷長髮被利刃屑斷,烏黑的發在空中迎風四散開來,她忽聽到一聲笑,回眸處卻見一個蒙面人手裡帶着一柄長劍正步步逼近,她看不清那蒙面人的臉,卻看見那蒙面人眼裡的兇光畢現,那人冷笑道:“妖女!想不到你如此毒辣,竟然藥死的我的馬?”
如意已再無退路,只靜靜的立在那裡,冷聲問道:“你是誰?”
“你害我全家,今日我就要手刃你這妖女。”那人恨然道。
“慕容劍。”如意死死盯着蒙面人手中的利劍,正是那把莫邪劍,他臉上露出一絲獰笑,伸手就摘下了臉上的面紗,陰冷的盯着如意道,“果真是個妖女,竟然能知道我是誰?”
“原來你竟跑到皇家圍場來了?”如意的心突突的跳着,她倒有些驚訝這慕容劍敢跑到皇家圍場來殺她,她咬着眼,眸底帶着幾分血色只冷冷的盯着慕容劍。
“不來如何殺你。”他嘴裡發出一絲陰沉的怪笑之聲,“其實你也算是個人才,我瞧你長得還算標緻,你若肯跟着我,或許我可以饒你一命。”
如意秀眉輕蹙,冷聲道:“你不過是喪家之犬,若不是鄂貴人助你,怕是你根本無法踏入這皇家圍場,一個踏在女人肩膀上的男人是最讓人瞧不起懦夫,如今你還大言不慚的說可以饒我一命,你若真有本事,你慕容家也不會落着滿門抄斬。”
如意的話似一根鋼根直刺到慕容劍的痛處,他白着臉只盯着她,想不到往日裡那個又黃又瘦的病丫頭竟出落的如此明豔照人,端的是個絕色,只是再美於他不過是紅粉骷髏,他只聽說這女子極是利害,今日不過試了試她,果然是個利害的女子,竟然能死裡逃生,還藥倒了他的馬,那馬可是他費盡心計送進宮來的寶馬,原想着讓皇帝騎了摔死皇帝,不曾想這竟然將這匹馬賜給了沈如意,打從他知道皇上將馬賜給沈如意之後,他又有了別的主意。
他既想殺她,又不想殺她,因爲沈如意是百年難遇的轉世童女,他原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轉世重生,更不相信那些詭異的事件,可由不得他不信,不然單憑她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如何就能這般厲害了,再者,他是親眼見過那二等降師的降術的,但憑那詭異的降術就叫人驚疑萬分,這世間還有什麼樣離奇的事情是他不能信的。
那二等降師便是董軍師的師兄逆宇,他聽逆宇說過練一等降術需要與轉世童女陰陽相合,但轉世童女八字重,命格硬,非常人所能控制,就連二等降頭師也不一定能控制,若在練降術的過程中,轉世童女與降師不能心意想通,降師極有可能走火入魔,七竅流血而亡。
在董軍師死在天雲寨之後,逆宇大怒,潛入天雲寨,一心要爲自己的師弟報仇,不想他竟然發現了傳說中的轉世童女,怪道師弟會死的那樣慘,原本到是遇到了這樣厲害的人物,當時他心內又驚又喜,放棄了殺死沈如意的打算,只一心想着又讓她心甘情願的跟隨自己,但讓轉世童女能心甘情願跟隨自己他並無多少把握,更不敢冒然行動,是以,他悄然回到南方準備煉製可以控制沈如意的情降,那情降與他師弟弄給慕容思的情降不可同日而語,那是要從陰年陰月陽日陰時生,又死在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的女屍上提煉七七四十九天,煉出魅血情降來方可,而慕容思的正好死在陰年陰月陰日陰時,想來是天賜良機給了他。
他深知轉世童女意志力非凡,普通情降根本控制不了,需得這種最爲陰毒的魅血情降方可,但此情降亦有可能使自己反被控制,欲與轉世童女心靈相通,魅血情降不僅控制的是轉世童女的感情,還有降師自己的感情,也就是男女之間所謂的愛情,只不過這種愛情是在魅血情降的作用下方可持續,若在升爲一等降師之前,轉世童女清醒,愛情破滅,降師不僅無法升級爲一等降師,還有可能會被危及性命,就算不死,也一輩子只能成爲轉世童女的奴隸,任她所驅使,但即使升級過程困難重重,身爲降師他也要試一試,誰不想達到那降術高峰,不死不滅,呼風喚雨,將天地踏在腳底。
他在煉魅血情降的過程中需要閉關七七四十九日,這七七四十九日他不能使用任何降術,但他知道慕容劍欲殺沈如意,他怕他趁着這七七四十九日殺了轉世童女,所以他與慕容劍達成共識,待他煉成一等降師他助慕容劍控制天縱皇帝,讓莫戰成爲慕容劍的傀儡,而慕容劍必須助在他暗中監視沈如意的一舉一動,更要確保沈如意的平安。
慕容劍明面上答應了逆宇,但在心底還是有猶疑,逆宇的說法太過玄乎,他也是半信半疑,
他悄然入了京城,又秘密遞了消息給彝百花,然後趁着彝百花命她身邊的內侍太監小夏子出宮辦事時殺了小夏子,然後他易容成小夏子的模樣混入宮中,夜夜彝百花癡纏在一處,並暗中監視着如意,只是他覺得如意太過聰明,這樣的女子留下來卻是個大禍害,況且他又聽彝百花提起她和皇后,甚至於舒妃幾次三番於對付沈如意都以失敗而告終,他心裡更恨,他一心想殺沈如意,卻又時時想着逆宇對他說的話,他心中十分猶豫,不殺她,難以解心頭之恨,殺了她,又無法跟逆宇交待。
到最後,他與彝百花設下此計,不過單憑彝百花一人也難以安排的天衣無縫,這當中皇后自然功勞不小,只是皇后千算萬算,再算不到彝百花背後還有他慕容劍,皇后只以爲是彝百花另按排了刺客,只樂見其成借彝百花的手治死沈如意。
慕容劍在殺與不殺的躊躇中想着一切聽天命,若沈如意摔死在馬蹄之下,他正好可以報了仇,不想沈如意大難在前竟然能這般鎮定,別說是她一個弱女子,就算他是個久經沙場的男子也未必能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他更加相信逆宇所說是真,心的天平開始漸漸傾斜,若逆宇能煉成一等降術便能助他掌控天下,這是他畢生都爲之而努力奮鬥的事,甚至是個夢想,一個高在雲端不可企及的夢想,如今這夢想就有了實現的希望,他不想放棄。
他心頭轉過千百個念頭,可如今沈如意已知道他的身份,沈如意若不死,他如何能全身而退,沈如意的話句句刺在他心,他凝視他片刻,卻見她清冷的眸子如一汪古井無波,他似乎能見到她瞳仁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那樣渺小,他與她靜默對峙片刻,旋即冷冷笑道:“沈如意,別以爲這世上沒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你是活過兩世的女人,自然有尋常人不能企及之處,我知道你善於使毒,可如今我已是百毒不侵之體,你休想再打什麼鬼主意,你若聽話我可饒你不死,倘或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死忌。”
如意微微一怔,隨即恢復平靜,幽暗的聲音渺渺響起:“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我勸你別打錯了主意,今日死的人是你卻不是我。”
她的聲音極冷,如碎裂的薄冰擊打他的身上,他半眯起眼,冷冷的注視着這個逆宇口中的轉世重生的女子,看她散落的烏髮飛揚在風中,尖尖的瓜子臉略顯得有些消瘦和蒼白,纖弱的身子在風中挺立,一雙眸子隱着幾分血光,迸發出駭人的冷意,不知爲何,他望進她那雙眸,不由的渾身一怔,他高昂起頭,逼視着她冷笑道:“你別危言聳聽,我慕容劍可不是嚇大的,這裡是圍場最荒僻之地,還有誰來救你?”
他咬了咬牙,揮起手中那一柄刃若秋霜,寒光閃閃的莫邪劍,朝着她劈頭蓋臉的就要砍下,可他的心還在猶疑之中,沈如意若死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後自己若被逆宇找到便也是死路一條,逆宇的手段他是知道的,若被他的降師控制了簡直生不如死,可若不殺她,萬一逆宇失敗,或許他這一輩子都報不了仇,他手中的劍微微放了下來,就在他猶疑的瞬間,忽然“咻”的一聲響,他眼中帶着不可置信的神色,心口處一陣細微的疼痛,他低眸看去,一支利箭正插在他的心口,他冷笑了兩聲,幸虧他有金絲軟甲護體,不然這會子便要死在這裡了,
他轉過頭去,一臉的詫異之色,竟然是他?想不到平日裡沉默寡言,不顯山露水的三皇子莫離雲竟然有如此好的功力,他何時來的,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既然莫離雲已尋到這裡,想必他的行蹤已是暴露,不過片刻功夫他就要被包圍。
他眸裡閃過絲許恐懼,不再猶豫,手中寒氣森森的莫邪劍發出森冷的光,如意只覺得脖子上一陣冰涼,那莫邪劍已架上了她的脖子,寒涼之意激起她一身的雞皮疙瘩,並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她不知慕容劍怎會知道她的秘密,他拖延這麼長時間沒有殺她又意欲何爲。
她有一種莫名的直覺,慕容劍背後興許還有什麼人,不然單憑慕容劍根本不可能知道她是活過兩世的人,驀地,她心頭涌起徹骨寒意,降師,傳聞高等降師能推算人的命格,難道慕容劍背後的人是降師?那個四等降師正是慕容劍費心找來的,而慕容劍又說過他是百毒不侵的身體,能在短時間內讓人身體百毒不侵的唯有降師使用避毒降方可能成。
神思縈逗間,卻聽慕容劍冷喝一聲道:“莫離雲,你若敢過來,我立時割下她的頭顱。”
莫離雲一身玄色長袍,挺着的脊樑正一動不動的高坐在馬上,陰暗的臉上閃過詫異之色,慕容劍心口處中了一箭,竟然沒事,他冷喝一聲道:“慕容劍,你竟敢送上門來找死,今日本王就要殺了你這個逆賊。”
慕容劍冷笑道:“我慕容劍就算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你若不乎她的性命,儘管殺來。”慕容劍手中的劍微動了動,殷紅的血珠從如意的脖頸處滲出,如意眉心緊蹙,只覺得一陣刺痛。
“放開她!”莫離雲厲喝一聲,“你若殺了她,本王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死都死了,還怕有沒有葬身之地?”慕容劍咯咯的發出兩聲怪異的笑,“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不介意與這妖女死在一處。”
如意只擡眸直視着莫離雲,她對他那麼瞭解,所在當他悄然接近的時候,她便知道是他來了,他身上令她憎厭的氣息她永遠也忘不掉,如果不是自己了太過了解他,必然會爲着他在?第?160?章?的關係,但到底是在自己掌控之下了,他對皇后也算是從小長到大的情份,最重要的是太后,他不忍心讓太后傷心,他鼻翼微微張闔,看了一眼皇后道:“你身爲後宮之主,竟然連後宮妃嬪藏有干將劍都不知道,實在失職。”
皇后惶恐的跪下身來,白皙的臉頰布着幾分愧色,自責道:“臣妾請皇上責罰,臣妾竟是個睜眼的瞎子,敢問皇上這干將莫邪劍究竟是怎麼回事?臣妾到現在都是一頭霧水。”
皇上忽然沉了臉色,冷聲喝命道:“將鄂貴人帶進來。”
皇后已然明白這件事與鄂貴人必有關係,她生恨鄂貴人故意欺瞞了她,她知道鄂貴人藏有干將劍不假,如今故說不知,不過就是怕惹了嫌疑,況且她素日裡於兵器上也不通,說不知皇上也不會懷疑什麼,今日她聽聞慕容劍劫殺沈如意不成反把莫離雲一刀殺死,她心內便有疑惑,因爲她知道鄂貴人安排好了人要殺掉沈如意,而慕容劍無故出現在皇家圍場,那隻能說明鄂貴人安排的人就是慕容劍,此時,她有些後悔自己做事不夠嚴密,心裡到底有些害怕,怕鄂貴人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牽扯上自己,她連忙道:“皇上你這般生氣,難道鄂貴人犯了聖顏?這裡到底不是皇宮,就算皇上要責罰,不如等秋狩後回宮再罰。”
皇上深深的望了皇后一眼,語氣絕然,沉聲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朕在哪兒審她罰她
都一樣。”
皇后不再敢言語,若說太多反更不好,只垂首道:“是臣妾失言了。”
帳內是一時靜然無聲,如意心知自己故意說了莫邪劍加重了皇上對鄂貴人的懷疑,既然她這般費盡心計的想要除掉她,那必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鄂貴人是慕容劍獻給皇上的女人,光這一點就是她最大的原罪,不管皇上又多麼的寵愛她,但皇上心裡始終存在着一根刺,如今她就要這皇上心裡的這根刺狠狠拔出來,雖然痛,但拔除之後傷口才能癒合。
少頃,鄂貴人已被人攙扶了進來,一臉的悲傷憔悴之色,一雙春水似的眼裡還溢着幾點淚光,雖穿着豔色衣裝,但頭上並無十分裝飾,更兼釵環鬢鬆,衫重帶垂,大有不勝懦弱之態,她原本就是個絕色,如今卻有西子捧心之遺風,叫人瞧着不免心生憐意,她惶恐的跪在地下,淚光閃閃,皇上沉聲問道:“你這般悲痛卻是爲誰?”
鄂貴人淚垂眼睫道:“臣妾不過是瞧着七皇子殿下渾身是血,還有那可怕的猛虎,臣妾自幼就怕見到血光,臣妾只是驚着了,並不是爲誰悲痛。”
“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辨。”皇上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向鄂貴人,眸裡密佈着重重疑雲與憤怒之色,鄂貴人身子微微顫抖,她知道今日是再劫難逃,只是她心有不甘,她不想慕容劍竟會死的如此簡單,他是久經沙場的大將軍啊,不能戰死沙場卻死在了莫離雲和沈如意的手裡,她爲他感到不值,她身上浸出一屋細密的冷汗,雖是深秋,她又衣衫單薄,但那被汗浸溼的衣衫卻緊緊裹在她身上,她擡眸淚水盈盈的望向皇上,悽楚一笑分辨道,“臣妾不知皇上說的是何意,又何來狡辨?”
正在此時,高庸已在帳外接了莫邪劍,他親自將莫邪劍奉上,那柄莫邪劍似乎刺痛了皇上的神經,他忽然一把捏住鄂貴人的下頜處,掌心卻是黏溼的冰冷,眸底隱着森然的憤怒,指節握的格格作響,鄂貴人吃痛,眼裡逼出更多的淚來,皇上冷聲道:“朕以爲是她回來了,原是朕妄想了,朕早該知道你不配,不配得到她的靈魂,更不配得到朕的寵愛。”皇上大手一用力將她生生拖到莫邪劍面前,沉聲道,“干將莫邪,雌雄雙劍,你和慕容劍怎麼配得起這干將莫邪劍。”
鄂貴人吃痛,淚水早已模糊了她視線,心頭的悲痛復又涌起,她驀地想起慕容劍贈於她這把寳劍時所說的話:“夫爲干將,妻爲莫邪,我與你雖不能同生,但求與你同死。”
朦朧中,她怔怔盯着那把劍,皇上大手一推將她推倒地上,皇上從牙縫裡恨恨的罵了一句:“賤人。”
“皇上,身體要緊,你休要動了大氣。”皇后額頭青筋微微跳動,又道,“臣妾到此方明白,那干將劍原本是鄂貴人所藏。”她眼睛略從鄂貴人臉上掃了掃,又看向如意道,“如意,你是個極細心聰穎的孩子,想必你應該早已知曉鄂貴人那裡有干將劍了吧,本宮記得你曾不至一次的出入過錦梨堂。”
如意心內冷然,皇后果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對付自己的機會,竟然將這髒水引到她身上,她淡漠一笑道:“皇后的心思果然細緻,不過若出入過錦梨棠的人都知道錦梨堂藏有干將劍,那皇后身邊的心出入的次數可比臣女多多了。”
“心與本宮一樣倒是個睜眼的瞎子,於兵器上一無所知,即使干將莫邪劍放在眼前,若無人告之,本宮和心也不能認出,倒是如意你如此博學多才,比本宮身邊的心聰明多了,怎麼不識干將莫邪劍?”
如意頷首道:“皇后娘娘的話有理,臣女的確識得干將莫邪劍,只是這麼珍貴的寶劍,鄂貴人怎麼會隨隨便便的拿給臣女看?”
鄂貴人冷哼一聲道:“干將劍明明就懸掛在牆上,何需我多此一舉拿你郡主看,明眼人一看就能看見了。”
皇上看向如意道:“如意,你到底可曾在錦梨棠見過干將劍?”
“臣女不敢欺瞞皇上,臣女確實見過干將劍,就在臣女陪太后賞蓮之時不小心被宮女弄溼了衣裳,臣女去錦梨棠換衣裳時無意中見到的,當時臣女也未作它想,但今日臣女又見莫邪劍,臣女方想明白了些,但心裡到底不敢確定,臣女將莫邪劍獻給皇上,一來是因爲莫邪劍實乃世間罕見,二來也是想將臣女心裡的疑惑告訴皇上。”如意聲音平緩,頓了頓繼續道,“臣女只是個醫官,這後宮之事臣女並不該置一言片語,只是這件事茲事體大,不可不察,這件事關乎到皇上的性命,慕容劍將那匹汗血寶馬送入宮中,想來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其用心不言而喻,意在皇上,只是不想皇上將那匹馬賜給了臣女,慕容劍也就將計就計的要治死臣女,至於鄂貴人的事,皇上自有評判,不管她有沒有涉足其中,只要皇上查清了她的心思也可明瞭了。”
如意緩緩向前又跪下來道:“今日臣女斗膽說出這番言論,只是因爲皇上待臣女極好,臣女不敢辜負了皇上待臣女的好。”
如意的一番話雖聽着平淡,卻是極真實而辛辣的話語,這裡人人心中有數,鄂貴人與慕容劍的事連最後一層窗戶紙都要被捅破了,皇后慣是從容而雅,但此時也不由的指尖微微顫抖,倘若皇上一旦深審下去,鄂貴人若咬出她來,豈不連累自己受害,鄂貴人又不像宮中其他妃嬪家世有家人,她不過是來自苗疆的一個孤女子,如今慕容劍身死,她根本找不到掣肘她的利器,臉上肌肉微微抽搐一下,她淡淡道:“皇上,聽如意之言,想來是疑着鄂貴人和慕容劍了,這件事若要查起來,怕是還往深裡查,錦梨棠的宮人一個也不能漏過,這會子天色已晚,不如將鄂貴人拘禁起來,等帶回宮中審問。”
如意知皇后必是起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她一再提起回宮再審,不過是想給自己找個機會除掉鄂貴人永絕後患,若皇上立時就審,她必定害怕鄂貴人會咬出她來,其實興許是皇后多慮了,若說過去鄂貴人對付她沈如意是爲了慕容劍,如今慕容劍的死與她脫不了干係,鄂貴人怕是要恨毒了自己,她怎會咬出皇后,讓自己少一個最強勁的敵手,她只垂眸跪在那裡,不管皇上決定如何,她都不宜再插嘴,少頃,她聽皇上又道:“如意,你是個坦白的,皆因你的坦白,朕才肯信你,正因爲你獻了莫邪劍給朕才叫朕明白朕的身邊竟暗藏着如此歹毒的女子。”說着,他目光陰鬱的看向皇后又道,“皇后怕是年紀大了的緣故,精神不濟,連後藏着這樣的妖孽都一點看不清楚,如今還談回宮再審,在這裡審也是一樣的。”
皇后聞得皇上陰惻惻的話語,自知皇上已是疑她了,她面上未露出什麼,只敢把顫抖的指尖握入掌心,只把掌心掐出深深月牙印痕來,她神色帶着無比的誠懇只道:“皇上訓戒的是,臣妾知道了。”
一抹嘲諷而不屑的笑意從鄂貴人脣角邊閃過,她恨聲道:“聽皇上的意思,連審都還未審就定下了臣妾的罪,臣妾哪裡有錯了,難道就僅憑干將莫邪劍就認定了臣妾和慕容劍之間有幹情?”她驀地擡眸從如意臉上掃過,又轉而盯着皇上道,“皇上偏聽偏信,只一味的聽沈如意的攛掇,臣女到不知坐高在龍椅子之上的皇上還是不是皇上?”
皇上面上肌肉一緊,聲音裡帶着明顯的惱怒,森然道:“你也不必拿話來激朕,朕只相信事實,朕只問你一句,你背後除了慕容劍可還有什麼人指使?不然單憑你一個小小貴人的身份,在宮中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更不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將慕容劍安排進皇家圍場,你若肯招,朕賜你個全屍,否則休怪朕無情。”
鄂貴人咯咯的笑道:“難道皇上忘了曾跟臣妾說的話,皇上說要一輩子都看臣妾跳舞,皇上還說只寵愛臣妾一人,皇上當真涼薄至此,連辯駁的機會都不給臣妾,臣妾不服。”
皇上淡笑一聲道:“那朕就給你一個機會表白表白。”說着,一雙墨色瞳仁看向如意道,“如意,你能根據人的脈像斷定別人說話真假,你替鄂貴人號一號脈,朕倒要聽聽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鄂貴人聞言眸中閃出幽暗的冷光,直直望向如意冷哼一聲道:“皇上這是在給臣妾機會嗎?皇上分明是將臣妾的性命任意交到沈如意的手上,臣妾就算說了真話,沈如意兩片嘴皮子一碰若說臣妾說的是假話又當如何?既如此,皇上不如直接殺了臣妾,也不必再多問了。”
皇上冷笑一聲道:“你與沈如意是不相干的兩個人,她爲何要害你?”
鄂貴人冷汗涔涔,她一着不設防竟然說漏了嘴,她擡眸與皇上對視了一眼,只見皇上眸光如刀,她垂了眼眸連聲音都低了幾分:“臣妾並未說過沈如意要害臣妾。”
皇上冷哼一聲逼問道:“如意既然不會害你,你若說了真話,她爲何要說你是假話?”
“臣妾……”鄂貴人囁嚅片刻。
“分明就是你與如意有仇。”皇上脫口道,“你是苗疆孤女,若不是爲了慕容劍你何故與沈如意有仇,你到此時還有何話可說?”皇上臉色已是黑如鍋底,怒斥道,“你和慕容劍設局要治死如意,不想到最後死的卻是慕容劍,真真天理昭彰,疏而不漏,慕容劍的死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而你在親眼見到他的屍體時一時悲傷過度而暈厥,朕說的是也不是?”
皇后見鄂貴人已無可辨駁,心裡暗自着急,她憤怒的伸手指着鄂貴人厲聲道:“本宮倒錯看了,若不是如意今日揭了你的面目,本宮還當你是個好人,差點害了皇上,本宮身爲後宮之主也難辭其咎。”皇后說的大義凜然,直畢畢的跪下身子又道,“皇上,臣妾自領責罰。”
皇上薄脣緊抿,俯視着鄂貴人蕭瑟的面容,半晌,他冷冷道:“朕再給一次機會,說!你背後還有沒有什麼人?”
皇后面色益發蒼白,只能一語不發,靜靜的跪在那裡,她的心在劇烈的跳動,生怕鄂貴人說出了,就連素日裡沉靜的性子也急躁了兩分,貼身的濡衫已被冷汗浸出一層薄薄寒意,她輕閉了閉眼,彷彿在等待着什麼。
鄂貴人驚恐憤怒到極處反溢出笑聲,那笑聲一聲大似一聲,淚水不停的從眼眶裡洶涌而出,她緩緩站起身子,因是跪了久了,她的腿腳有些顫抖,幾乎又跌倒在地,她一步步的走向皇上,臉上帶着瀕死般的豔決之色,她咬着脣,直將脣咬出血來,繼而又是一聲狂笑:“並沒有人指使臣妾,是臣妾自己恨毒了沈如意,憑什麼她一個賤丫頭可以左右皇上的思想,憑什麼她一個賤人丫頭可以毀滅整個慕容府,憑什麼她一個賤丫頭可以害死慕容劍……”
她眼裡帶着怨毒的光,那光崩出懾人的藍幽幽的如同地獄女鬼般的光芒,她回眸緊盯着沈如意,恨不能立時剜下沈如意那雙清澈的眸子,再挖下她的心好給她的慕容大哥陪藏,她陰惻惻的笑着,“妖女,她根本就是個禍國禍家的妖女,皇上你早已被她矇蔽了心智,總有一天你要成爲沈如意手中的傀儡,總有一天你要被沈如意這個妖女吞噬了靈魂,呵呵……很好,我彝百花就等着看皇上被吞噬的一天,那樣我也可以爲慕容大哥報了仇了,報了仇了……哈哈哈……”狂笑之後,她的臉上全是淚,慕容劍已死,她已是生無可戀,本想着替慕容劍報了仇再死,如今已是不可能了,她口中呢喃道,“慕容大哥,百花來找你了,下一世你千萬別再把百花送人了……”
她狠狠的咬了咬牙,一股苦澀而辛辣的味道瀰漫在嘴裡,喉間能感受到劇烈的刺痛,那股刺痛往下延伸着,她嘔了一聲,嘴角溢出烏色的血,她滿臉是淚眼睛又從皇后身上略過,然後緊盯着沈如意,眼睛血紅,絕美的臉上帶着一種臨死的淒厲,她陰笑道:“妖女,生前我殺不了你爲慕容大哥報仇,死後便化作厲鬼日日夜夜找你索命,直到你死……”她“咯咯”的又笑了起來,那聲音已是嘶啞到無力,瞬間她眼裡,鼻裡,耳朵裡都一起流出血來,讓人看着不由的毛骨悚然。
皇后驚叫一聲,就連皇上也變了臉色,怔在原地,她軟軟的倒了下來,溫熱的黑血迅速暈染開來,淡色燭火下那刺目的黑血緩緩流淌成一條黑色的長河,和着她那張睜着驚恐大眼眼眶裡還流着黑血的臉,讓人如臨地獄。
皇后的臉已驚駭到無法說話,驚懼的盯着那倒地的屍體,其實她的心卻鬆懈了下來,不用她動手,鄂貴人就咬毒自盡了,而且鄂貴人臨死前對沈如意的詛咒讓她覺得快意,她握緊的拳着鬆了下來,又擡眸打量了皇上一眼,屋子裡卻是死寂般的沉靜,良久,皇上咬牙道:“死有餘辜!”
皇后心裡驀地一涼,皇上總是這樣薄情,即使他那樣寵愛鄂貴人,即使鄂貴人《鳳落明月》跳的那樣好,他終歸還是把她送上了不歸路,而自己,自己與皇上之間那點殘存的情份皇上還會在乎麼?倘或有一天,皇上知道自己犯下的過錯,想來自己的結局並不會比鄂貴人好多些。
她將手指輕輕籠入袖內,淹沒她因悲涼而顫抖的指尖,早有宮人進入帳內來清理屍體,她擡眸透過帳簾望向那無盡的黑暗,那麼黑,就如那深宮裡的死寂一般的黑,她的前路還有多長,或許不多久,她整個人也會被這片黑暗所吞沒了吧!
不,她是後宮之主,最天縱國最尊貴的女人,是皇上的結髮妻子,她不會步上鄂貴人的後塵,她腦袋裡有另一個聲音在叫囂着,忽然,她覺得腦袋越來越痛,像是被什麼動物的利爪刺透腦髓裡用力的撕扯着,她眼前的那片黑暗一層又一層,層層疊疊鋪天蓋地的向她襲了過來,她身子微微顫抖着,耳邊驀地想起皇上淡漠的聲音:“皇后,你怎麼了?”
她立時收起惶恐的神思,轉過臉,臉上已是一片靜和,眼裡帶着深深的疲倦與蒼涼,“皇上,臣妾沒事,只是臣妾從未見過有人死的那樣可怕,一時驚着了。”
“你若覺得不適,不如讓如意替你診治。”皇上淡淡道。
皇后身子猛地一抖,又擺了擺手道:“不,臣妾只是太累了,休息一會就好。”
“既如此,你就先回去吧!”皇上揮了揮手,又看向如意道,“如意,你也退下去,朕也覺得累了。”
“臣女告退。”如意恭敬道,走出帳篷,卻是冷風陣陣,暗夜裡的星光依舊璀璨,只是再亮也不過是微弱點點,照不透這墨色蒼穹,亦驅不散她心底冰冷的寒意。
……
第?160?章?的網,皇上要召見玄洛,玉貴妃突然暈倒,然後皇上回宮,這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不想讓皇上見到玄洛,而這個人究竟是誰?若殺查出這個人,或許就能順藤摸瓜查出當年到底是誰害了綰妃。
她正想着,忽然一道暗影襲來,雖然狼羣的到來折煞了一大半面的蒙面人,但還有三五個蒙面人飛上了樹頂,躲避了狼羣的襲擊,那幾個蒙面人根本不打算放棄繼續追殺她和玄洛,如意低眸一望,地下的還有幾頭狼擡着綠盈盈的眼正盯着他們,想來是等待這從天而降的獵物。
半空中刀光劍影,地下是成羣的惡狼,如意根本來不及看清,只覺得眼前一道道光閃得利害,不多會便有三個蒙面人從半空中墜落而下,一瞬間便化作野狼的腹中肉。
突然,一支流箭閃過,如意連驚呼都未能喊出口,只睜着大眼,看那流箭朝着自己的胸口襲來。
“酒兒……”玄洛驚呼一聲,一個轉身,流箭已刺入玄洛的左上臂,玄洛一時吃痛,眉心一蹙,忽然聽到遠處傳來陣陣馬蹄之聲,那些馬好像被狼羣的嚎叫聲所震懾,嘶鳴陣陣,根本不敢再往前跨出一步。
“玄洛,你怎麼樣了?”如意見玄洛受了傷,又急又憂,如今聽到莫離憂一聲呼喚,她轉頭看去西方火光沖天,想來是莫離憂帶了人舉着火把過來了,那些馬不敢前進,但如意清晰可見那些火把在移動,必是那些人下了馬趕了過來,而莫離憂騎着烈風馬趕在最前頭,其它的馬不敢踏入狼羣,而烈風卻敢。
玄洛應了聲:“酒兒,我沒事。”臉上卻已經失去了盡剩的一點血色,如意急道,“玄洛,你受了傷,你趕緊將我放下。”
“不,酒兒,我不能放下……”玄洛咬了咬牙,只覺得身子一陣輕浮,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緊緊攀附在一顆細長的樹杆之上。
“如意,玄洛……”莫離憂昂首立在烈風馬之上急喚一聲。
“離憂哥哥……”如意迴應了一聲,“這樹下全是狼。”
莫離憂腳下從馬背上一踏,飛身而去,直迎上蒙面人,蒙面人似乎受了什麼刺激一般,或許他們知道再糾纏下去只能兩敗俱傷,竟然不再出手,一個個匆匆逃竄而去,那身影悄然隱沒在密林之間。
狼羣因着烈風馬的到來而再度興奮起來,莫離憂挽弓射箭,一排十隻帶着火的箭朝着狼羣直射而去,十餘頭狼哀嚎一聲,倒地而亡。玄洛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帶着如意飛到另一顆粗壯的大樹杆上,兩人相對而立跨坐樹丫上,地下的狼羣並不甘心離開,只朝着如意和玄洛嚎叫着,玄洛自嘲的笑了笑道:“酒兒,這馭狼之術果然沒這般容易,我跟宗政燁學了好幾日也只能引來狼羣,如今卻拿它們半點法子都沒有。”
“玄洛,你痛不痛?”她急忙從袖中拿出解毒丸來送入玄洛口中,用拿銀針封了他的穴位,又伸了號了他的脈,她心內又急又痛,他本就中了血衣天蠶蠱毒,如今又中了毒箭,怕是給她的尋找解蠱之法的時間更少了,她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到最後她還是找不到解毒的法子,可即使再害怕面上卻不敢表現出驚慌來,但還是不爭氣的眼裡涌出了淚意,“你好傻,爲何要替我擋箭,若刺中的不是胳膊而是心口,你叫我怎麼辦?這可是淬了劇毒的箭。”
“傻酒兒,我不是好好的麼?”他伸手撫一撫她的臉,“有你這個神醫在,我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緊接着有更多的人跑了過來,他們手中舉着熊熊燒的火把,都穆倫大叫一聲道:“玄洛小子,如意,你們有沒有事?”
玄洛應道:“沒事。”
狼羣見到熊熊火光逼近,一開始還猶豫着要不要離開,都穆倫大開殺戒,掄起手中彎刀,金光閃過,一頭頭狼倒了下去,莫離楚也不甘示弱,與羣狼激戰,就連阿日阿月也是巾幗不讓鬚眉,轉眼間狼羣開始四散奔去,很快,莫離憂便將玄洛和如意護送回了帳內,如意替玄洛拔出毒劍,又仔細拿紗布替他包紮好了傷口,處理完一切,玄洛昏然睡去,如意拿着毛巾,正替他拭汗,忽聽到帳外有人通傳一聲:“玉貴妃娘娘駕到。”
如意趕緊起身迎入帳外,自打玉貴妃見到玄洛之後便對他異常的好,這一次聽到玄洛受了傷,便趕緊親自跑過來瞧了,她的臉上帶着急色,就連那雙美妙無雙的眸子看着玄洛的時候也顯得是慈祥萬分,如意自然知道玉貴妃對玄洛特別相待的原因,經今日之事,她就不想再瞞着玄洛,她打算跟玄洛坦白他的身世,只是現在玄洛睡了,她少不得按下了性子,玉貴妃一見玄洛,眼裡涌出幾滴淚花,又將聲音放的極輕問如意道:“如意,玄洛怎麼樣了?”
如意看向玉貴妃,只見她眼中融淚,一身如春光浮景的錦緞華服襯着她的臉益發蒼白了,如意低低道:“多謝玉貴妃娘娘關心,玄洛沒事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玉貴妃連連頷首,手中緊緊攥着絹子,又道,“本宮來的時候還很擔心,如今聽你這麼一說本宮也可放心了。”
如意眸中隱着深深哀慮,又嘆了嘆道:“玄洛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她已垂了淚,又轉口問道,“娘娘,如意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玉貴妃見如意滿臉憂色,心想着玄洛之毒怕還是有礙,心內情緒難定,只道:“傻孩子,本宮早就把你當作閨女似的,有什麼不能問的。”
如意轉聲道:“如意不知娘娘何故這樣在意玄洛?”
玉貴妃含悲含泣,嘴脣微微一抖道:“因爲他長得實在太像一個人。”
“娘娘說的可是十六年前的綰妃娘娘?”如意問道。
玉貴妃渾身一震,又緊緊擰了擰手中的絹子,只到把絹子擰成皺巴巴的一團,她的聲音無比的傷感,只長嘆一聲道:“如意,想必你早就知道他與她長得極像了吧?不然你如何能畫出那《鳳落明月》,自打本宮?第?160?章?疲倦的眼道:“哀家素聞那玄洛公子是個不中用的病秧子,也不知他哪裡修來的福氣竟得了如意這樣好的女子相伴左右。”她略打量了一眼莫離憂又道,“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感情的事也強求不來,哀家還聽說了兩國聯姻的事,哀家不想逼你,但爲着我天縱和楚夏的永久太平,你也該慎重考慮。”
“孫兒謹遵皇祖母教誨。”莫離憂眉間掃過淡淡愁思。
“離憂,哀家知道你也有爲難之處,想必那些大道理你父皇和你母妃都跟你講過不少,哀家也不用再多繁述,只是你記住一點,你是我天縱的皇子,作爲一個皇子就應當懂得顧全大局,哀家言盡於此,你先退下吧,哀家只覺得累了。”
“是!”莫離憂正要離開,太后忽然又叫住了他問道,“離憂,聽說楚夏國來了個靜妃,那靜妃可就是莫靜殊?”
莫離憂點了點頭道:“正是她。”
太后捻住佛珠的手不由的多用了幾分力,只咬了咬牙道:“她終歸還是回來了。”說完,她無力的揮了揮手,莫離憂恭敬退去,他知道太后在擔心着什麼,太后的話尤如千斤重的壓在他身上,她雖然說不逼他,其實就是在逼他,作爲一個皇子確有許多無奈之處,不僅他,就連父皇和太后也有諸多不得已之處,他若攀上那權利的至高峰就必然要有所取捨,但他不會娶帕英莎,這當中的利益得失他在心裡已權衡了個清楚,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喜歡帕英莎,如今父皇的態度是不明朗的,而母妃的心底深處必然不願意讓他娶帕英莎,唯有太后是樂於見成的,太后一心向着太子,若自己娶了帕英莎才真正是斷了皇權的路,父皇那樣忌憚楚夏王,爲着楚夏王邊累的忌憚母妃和他,他若娶了帕英莎只能讓父皇更加猜忌他。
對於帕英莎他原本還有些憐憫,可現在就連那些許的憐憫也在她不分日夜的無理取鬧中消亡了。
他靜靜的走着,望着那宮粉玉砌,氣派非凡的宮殿,眼前有落葉縈繞飛舞,清晨的陽光那樣的薄弱,照在他的臉上卻是陰暗難明,這般看似巍峨繁華的皇宮,卻是血染出來的,就算他的心被蒙上了血樣的殘酷,總還是有一絲柔軟,那柔軟處存放着她的倩影。
他腳下的步子踏在冷硬的宮磚之上,忽迎着撞見着一身淺綠宮女服的木蓮,木蓮手裡挎着個竹編的籃子,連忙跪下行禮道:“奴婢參見七皇子殿下。”
“這麼一大早你不在忘憂閣,跑到御花園做什麼?”
“奴婢聽說郡主要回來了,奴婢想着摘些新鮮的花回去插在瓶裡,好叫郡主回來瞧着也舒心些。”
“嗯。”莫離憂點了點頭道,“你是個有心的,趕緊起來吧。”
木蓮起身,略顯寬大的袖袍內突然掉下個繡着鴛鴦戲水的香袋,因着繫着那香袋的粉綠色絲帶散了,從裡面掉出一張鮮紅的剪紙來,木蓮微有慌張的連忙撿起剪紙,莫離憂問道:“這是你剪的誰的小像?”
木蓮只將小像捏在手裡,只結結巴巴道:“不過是奴婢一時興起剪着玩的。”
莫離憂臉色沉了沉,淡聲道:“木蓮,你這般慌張做什麼?”
“沒……奴婢沒慌張。”木蓮將手中小像又捏成了一團,心裡只叫悔不迭,恨自己太過大意了,她略定了定,又道,“奴婢是想家了,想爹孃了,所以奴婢沒事時剪了爹孃的小像。”說完,她展開手心又慌了神道,“七皇子恕罪,奴婢一大意竟然把小像揉爛了,三皇子若不信,這香袋裡還有奴婢孃親孃的小像。”木蓮邊說邊伸手又從香袋裡拿了另一個女子小像,莫離憂也不大在意,只淡淡道,“本王瞧着小像卻是你。”
木蓮道:“奴婢與孃親本來就長得極像。”
莫離憂雖還有些疑惑,但也未再多問什麼,畢竟木蓮是他救回來的,又在身邊服侍了幾年,還曾爲自己試藥中毒,他對她倒是信任的,所以將她安排進忘憂閣,爲的不過是想自己能時刻掌握忘憂閣的情況,以便能更好的保護如意,想着他便負手離開了,然後又去了正安殿跟皇上請安,及至離開正安殿之後,莫離憂心思輾轉,忽又想到身在霞影寺的如意和玄洛,心益發的凌亂了。
……
霞影寺中,禪音聲聲,如意手中拿着一支銀針,額上微浸着汗,只要再施這最後一針便可配合明覺大師的內力完全壓制住蠱毒,銀針入穴,明覺大師輸入的內力在玄洛體內四處遊走,玄洛只感覺全身似有兩股力量在兩個相反的方向牽扯住他,他的臉上身上全是汗,少頃,他覺得身體舒暢了許多,一雙修長柔軟的手輕輕撫向他的臉上,爲他拭汗,玄洛長舒了一口氣道:“酒兒,你一晚沒睡該累壞了,我已經沒事了,你趕緊去休息會。”
如意微笑道:“不防事的,瞧你的衣服都被汗浸溼了,也該換身乾淨的衣服纔是。”
玄洛戲笑一聲道:“酒兒娘子,你來幫我寬衣。”
如意臉色一紅道:“誰要幫你寬衣,你自己換。”說着便起身拿了一套乾淨整潔的衣衫遞給玄洛,玄洛拂額道,“酒兒娘子,這會子我竟換衣服的力氣都沒了。”
如意笑了笑道:“那我喚個小沙彌進來了。”
玄洛垂頭喪氣道:“酒兒娘子,你不肯還是我自己來好了。”
如意出了屋吩咐蓮青端來了乾淨的面巾熱水進來,如意親自接了熱水,拿了滾了水的面巾替玄洛淨臉,玄洛伸手一拉,她就勢倒在他懷中,一時間兩個人又起了一層薄薄的汗意,屋子裡頓時安靜了下來,玄洛失神喚了一聲:“酒兒……”
如意應了一聲,耳朵覆在他的胸膛上卻聽到他的心跳聲在加速,她只微微一嘆,卻又見到遠處傳來隱約的霞隱寺方丈明覺大師在朗聲唸誦着《多心經》,如意忽覺得跳動的心也跟着平息了下來,玄洛只道:“酒兒,難不成你要參禪不語了麼?既如此,不如你閉目睡會,在夢裡參禪也是一樣的。”
“玄洛,其實你心裡一直有疑惑是不是?”如意並無睡意,她緩緩起了身只安靜坐在玄洛身旁又道,“你先換了衣服,我便將你心中所問的疑問都告訴你。”
玄洛依言換上了長衫,如意又出了屋外吩咐蓮青將早已熬好的蔘湯端了進來,冬娘又趕緊端了早點進來,一碗白粥並着幾個白饅頭,冬娘只笑道:“小姐將就着吃,這寺裡的和尚飲食倒是極清簡的。”
蓮青又道:“可不是嘛,和尚都是吃素的。”說着,又疑惑道,“今兒一早我和姑姑去聽早課,卻沒見到無情和尚。”
如意道:“姑姑倒是喜歡聽講經,你這小蹄子什麼時候又喜歡聽經了?”
蓮青又道:“奴婢哪有那份耐心聽和尚講經,十句倒有八句聽不大懂,不過無情大師講的我倒還能懂些,有些聽着竟還有大道理了,所以今兒一早便去和姑姑聽了會子早課,卻不想不是無情師父講經,所以也沒聽大懂便回來了。”
“哦?”如意笑問道,“你聽了什麼大道理不如說給我們聽聽。”
蓮青掩嘴笑道:“小姐也該累了,等小姐用了早飯趕緊息着,奴婢這會子可不敢聒噪小姐。”
蓮青正說完話,忽然聽到山外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幾人正奇怪,忽見阿日阿月急忙忙的進來回報說有許多禁軍闖了進來,如意一怔,連忙跑出院外,因着這處屋子本是玄洛療傷的地方,坐落在霞隱寺大佛堂的後面,是個極清幽而獨立的小院子,是以待禁軍闖入霞隱寺的伽藍中,他們方纔聽見,一陣喧鬧之後是異常的寂靜,寂靜之後又響起陣陣篤篤的聲音,所有的做完早課的和尚都安靜的回到各自的房中,對着案檯盤腿坐在蒲團上敲打着木魚,口裡不停的念着《大慈大悲咒》,轉眼間,無情被宮廷的禁軍帶走,沒有掙扎,甚至沒有一絲吵鬧,無情的臉上帶着絕決的平靜,沒有人能夠救他,就連深受皇帝和太后尊崇的明覺大師也無能爲力。
清晨的陽光益發的要耀出金子般的展放着最熱烈的華彩,霞隱寺在湛藍和天幕下籠罩上一層燦爛的光影,那般莊嚴肅穆,幾乎是帶着血樣的壯美,鐘聲驀地響起,那樣的綿長有力,幾乎要鎮碎人的心肺,這樣的鐘聲卻是送無情上路的鐘聲。
……
夜,黑夜無邊,牢房內燈油如豆,酒水撒落了一地,桌上一個小白碟子裡還留着幾顆未吃盡的紅皮花生,三兩個獄卒歪在一邊,口裡還嗚嗚的說着話,不一會兒便歸於靜謐。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刺鼻的黴味,混着那酒的味道益發難聞,有兩個身影正急步走來,其中一人喚了一聲道:“無情。”
正團坐在牢房裡的男子身着雪白的囚服,正合手念着什麼,十指修長,每一個指甲都修剪的齊整,臉上帶着異樣的平靜和蒼白,只是在聽到這一聲呼喚之後,他沉寂的心略動了動,脣間微微顫抖,繼續唸唸有詞的說着什麼。
“無情,你怎麼不理我?”平陽的聲音有些哀切。
如意趕緊從獄卒身上摸了鑰匙打開了牢房的大門,平陽公主立時奔了過去,她伸出手臂想要擁住他,卻面對的是他冷冰冰的背後,她低聲的又呼喚着他的名字,用顫抖的聲音道,“無情,你若再不理我,我便立時碰死在牢房裡。”
無情不停的念着經,只是不經意肩膀輕輕聳動了下,平陽再顧不得俯下身子將兩隻冰冷手環進無情的腰間,她哭道:“你怎麼能這般對我,我明明安排好了讓你離開霞影寺,離開天縱,你怎麼能就這樣被皇兄抓了進來,你當真不願再活着面對我了麼,你不知道這兩日我見不到你有多麼的思念你,我一次次徘徊在山下聽着鐘聲苦苦等待你會下山來見我,你沒有,你什麼都沒有做,你在只安靜的等待着死亡的這一天,你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怕一個公主與一個和尚的流言會傳遍整個京城,怕辱沒了你我的名聲,可在你接近我之前,你早就該預料到這一切,你何苦還要招惹我,你既招惹了我就不應該臨陣脫逃,我不會讓你死,不會。”
無情嘆了一聲道:“公主,這一生有了你,我便死而無憾了,我從來也沒有這樣快樂過,但卻也從來沒有這樣掙扎過,我生於佛門,犯了清規戒律自當該以死謝罪,不!”他又是低低一嘆,無盡悵惘,“我一身的罪孽就算墮入阿鼻地獄也無法恕罪,公主,你回去吧,我們之間情斷於此。”
“不,無情,你不能這樣對我,你若想恕罪自當先恕了你對我犯下的罪孽,我們之間無法情斷,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就算你入了阿鼻地獄,我也要到地獄你找尋你,你逃不掉的。”
無情緩緩轉過身來,眼裡已涌出一絲淚意,平靜的臉上帶着幾分不捨和留戀,他想伸手觸一觸她的眉心好撫平她的傷痛,手在半空中卻又收了回來,他淡淡道:“公主,我意已決,我既鑄下大錯,除了一死,無可解脫,我對不起我所向望的佛學,也對不起你,若不是我心中存有執念,若不是我受了那份執念所蠱惑,我也不會一心想要爲無心復仇,本來我該帶着一顆冷酷的心來對待你,可我發現我漸漸在痛苦的裡沉淪,我竟然喜歡上了你,和無心一樣那般執着的喜歡上你,我無法對你下手,更可悲的是我的復仇竟然是個最大的錯誤,我一直以爲無心是你用一杯毒酒送上黃泉路的,只到那晚皇帝找到我,親口對我說了一切,原來暗中毒死無心的是他而不是你。”他忽然發出呵呵兩聲悲愴的笑,“公主,我無法面對你,也無法面對我自己,更無法面對佛祖,不如拋下一切執念,塵歸塵,土歸土。”
他輕閉上眼,眼角有清淚流出,可他還是能感受到平陽公主身體的溫度,他忘不掉她柔軟的身軀,忘不掉他與她在交纏的逍遙,白天他是得道的高僧,夜晚他卻與公主通女幹,他覺得自己褻瀆了佛的神聖,他想抽身退步,想離開她,沒有仇恨不再糾纏,可他發現他再也離不開她,可正因爲他的離不開,他帶給她的又是什麼?帶給霞隱寺的又是什麼?整個京城都在流傳一個公主和一個和尚的故事,他毀了她的名譽,亦給整個霞影寺蒙上一層羞辱,他的罪惡該結束了,他再也不用再痛苦的裡沉淪了。
“可我懷你了孩子,難道你要這孩子一出生就沒有了父親?”她奮力的捶着他的胸膛,“這時你再想塵歸塵,土歸土遲了,我的明欣一出生就沒了父親,我不能讓這肚子裡的孩子一出生也沒了父親。”
他身子猛地一動,可一切都爲時已晚,不管他想不想死,他都必須死,明日他就要被推出午門斬首,他拍了拍了她哭的抖動的肩膀聲音那樣柔,那樣的輕:“公主,爲了這孩子你更應該好好活下去。”
她慟哭在他懷裡,如意在守在一旁,心卻起伏難平,這樣不容於世俗的愛卻源自於一個錯誤,若不是無情誤以爲是公主爲了自己的榮華富貴毒殺了無心,他也不會這般執意的想要尋仇,可有些事不是你想怎樣便能怎樣的,愛情這樣的東西最不好說,往往只是一瞬間便註定了一生,無情一心求死,若不能勸他迴轉,即使能救了他也無濟於事,她嘆息一聲道:“無情師父,正因爲你拋不下你的執念才一心求死,若你能真正的放下一切,便可超脫於生死之外。”
無情一怔,其實說看透,他從未看透過什麼,愛、恨、嗔、癡,他沒一樣能夠看透,看不透所以拋不下,他整日裡講經譯經,卻從不曾參透,在想到平陽公主的時候,他無法六根清淨,甚至於在講經的時候,他的腦海裡也會有她的影子在盤旋,面對佛法的高潔,他不是一個好的教徒,甚至於是個玷污了佛門聖地的教徒,想想卻是覺得有些可悲。
這一夜如此漫長,漫長到彷彿過了一生一世,天空終於放亮,沒有陽光,有的只是蕭殺的風聲,京城到處飄零着作最後掙扎的落葉,只待這所有枯黃的葉落盡便是冬天來了,冷雨敲打在人的頭頂,那冰冷而溼滑的青石板路上傳來一陣陣吱吱呀呀的車輪滾動的聲音。
大街並沒有因爲這悽風苦雨而冷寂下來,反而異常的喧鬧,人們起先是小聲的議論着,繼而議論聲越來越大,大家普遍懷着一種獵奇和看戲的心裡看着那滾滾而過的皇家囚車,公主與和尚的傳聞總是民間最香豔刺激的故事,有許多人甚至帶着驚喜而狂奮的心情盯着囚車裡蒼白無華的人,那是人們等待了整整一夜的無情和尚,那個霞隱寺的得道高僧,那個最會講經的高僧。
“一個道貌岸然的和尚,白天裡講經論道,晚上竟然爬上長公主的牀榻……”有人忿然指責道。
“這和尚名叫無情,嘿嘿……其實是個有情的……”又有人譏笑道,“有情到整天偷晴……”
又有人抹了抹脣邊一絲晶亮的口水道:“聽聞長公主嫵媚風流,雖然年紀大了些,但牀上功夫了得,這才勾得這無情和尚下不了牀榻……”
“聽說明覺大師極其器重這無情和尚,還說他滿腹經綸,經綸個屁!竟是一肚子淫綸……枉霞影寺香火那般旺,信徒那般多,竟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
又有人反駁道:“這怪明覺大師什麼事,何況這無情和尚本就滿腹經綸,聽他講經如沐春風,只可惜了,他那樣的人才竟毀在一個女人的手裡……”
那人譏笑道:“那春風都沐到牀上去了……”
人們爭論着,嘆息的嘆息,譏諷的譏諷,唯有無情挺直着背立在囚車之內沒有一絲恐懼的表情,可一雙眸子卻是木然而空洞的。
人們追逐着囚車,只一直跟着西門菜市口,刀磨的雪亮,圓木砧子浸染着積年的暗色血腥,在人們的一片驚呼聲中,刀起頭落,血花四濺,那腥紅的血在陽光下盛開成一朵最燦爛而恐怖的花朵,人們發出一聲驚呼,公主和無情偷晴的事隨着這一場斬殺而漸漸湮滅下去,起先在民間各處還有人在熱烈的討論着這樁香豐色故事以及無情死的慘狀,到後來人們對這流言已失了興致,連提的人都很少有,如同所有流言一樣,最終會歸於寂滅,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一場秋雨,洗刷着血腥,擁在菜市口的人早已散了,如意並不關心這場刑戮,她一大早的便走在漫長的宮道之上,不多會就到了壽康宮,壽康宮的明然聽人通報是福瑞郡主來了,連忙疾步出來,親自迎了上來又笑道:“福瑞郡主,你可來了,太后正在裡面唸叨着你呢。”
如意笑問道:“明然姑姑,太后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了些?”
明然笑道:“福瑞郡主一來,太后的身子就可望大好了。”說着,便與如意一道入了寢殿,如意給太后請了安,太后滿是慈愛的笑道:“如意,快起來,坐到哀家身邊來,這幾日你不在哀家身邊,哀家倒覺得不習慣了,如今你回來就好了。”
如意微微一笑,安靜的坐在了太后的身邊,殿內檀香瀰漫,令人心神俱寧,太后又問道:“那個玄洛公子可好?”
如意笑道:“他雖中了毒,但現在已是無礙。”
太后臉上起了一層薄怒之意,只沉聲道:“哀家真不知是誰這樣歹毒,竟敢在皇家圍場行刺你?差點害了你和玄洛。”
如意溫言道:“太后切勿動怒,怒易傷身,如意不是好好的回來了麼?”
太后又伸手拍了拍如意的手道:“你這孩子,哀家竟不知怎樣疼你是好了,是你成全了哀家,不然哀家這把老骨頭怕是不中用了。”說着,她眉色忽又沉了下去道,“哀家真不知是誰在暗地裡使的絆子,一夜之間平陽和那個無情的事便傳遍整個京城,甚至都驚動到皇帝都趕了回來,好好的一場秋狩卻搞出了這麼多事,哀家心裡也是難安……”
太后正說着,卻見康公公又跑過來通傳說衛妃娘娘前來請安了,太后只點了點頭,不多會衛妃便走了進來,又連忙請了安,太后望了望衛妃的臉色笑道:“今日哀家瞧着你氣色倒不錯,這幾日你天天來哀家身邊伺侯着,哀家還擔心你的身子吃不消。”
衛妃笑了笑道:“能伺侯太后是臣妾的福氣,臣妾沾了這福氣,身子自然也就好了。”
太后笑道:“如意,你聽聽,素日裡衛妃可是不大愛說話的,如今一說卻比蜜還甜。”
如意又笑道:“皆因太后會調理人,把衛妃娘娘調理的花蜜似的甜。”
太后又笑道:“若論會說話,誰也比不過如意你。”說完,又看向衛妃笑道,“衛妃,今兒如意回來了,你趕緊給她把把脈,看身子可復原的全了?”
衛妃眉目恭順道:“是!”
太后又絮絮道:“你還年輕,要調養好身子,皇帝一心只做明君,就連後宮妃子不及先皇的一小半,哀家都不記得有多久這宮中都沒添過小皇子,小公主了,可皇帝又不願選秀,但這延綿祖祀也是國之大事,如今哀家也不能指望有新人入宮了,只一心想着讓你能調理好身子才行。”
如意正替衛妃號着脈,康宮宮尖細的聲音又響起:“皇上駕到。”
太后臉上洋溢着笑意道:“剛說到皇帝,皇帝就來了。”
皇帝身穿一件家常的玄色團福紋長袍,腰間繫着一塊美玉,已緩緩步入殿中,只朗聲笑道:“母后說兒子什麼呢?”
如意和衛妃趕緊上前行了禮,太后笑道:“哀家正說皇帝一心只想做明君,今年的選秀怕是又要取消了。”
皇帝微一笑道:“選秀勞師動衆不選也罷,何況兒子身邊也不缺美人。”說完,便伸手指了指衛妃道,“這裡可不就有個美人麼?”
衛妃紅了臉笑道:“皇上只會拿臣妾打趣。”
太后笑道:“皇帝倒說的是實話,衛妃也確是個美人。”說完,撫了撫手腕上的青玉鐲子,觸手卻生着溫涼之意,她半眯着眼又笑道:“哀家活到這把年紀也沒什麼可求了,只希望這宮裡再多添幾個皇子皇孫的,皇帝就算不選透,也不要冷落了後宮中人,雷霆雨露皆是恩典,皇帝可要多費心了些。”
皇帝撫了撫額又道:“母后不用太過操心,這些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說完,頓了頓又問如意道,“昨兒個也沒來得及問你,那玄洛公子怎麼樣了?朕本還準備在皇家圍場召見他,不想卻出了點意外。”
如意恭敬道:“承蒙皇上關心,玄洛暫時已無大礙了。”
衛妃又笑道:“也不知那玄洛公子是何等模樣,竟然有這般好的福氣能得我天縱的福星?”
皇帝啜了一口茶道:“別是說你,就連朕也未見過他。昨兒個聽如意提起玄洛還在霞隱寺,朕今日正想着要去霞隱寺禮佛還願,不如如意你跟一起去也好。”
太后又道:“皇上這會子怎想起要去霞隱寺了?”
皇帝道:“一月前,朕曾去霞隱寺祈福,如今心願得了,自然該還願去了,前些日子總是不太平,如今一切安定,朕也正好去還願。”
太后略沉沉了眉,眸間浮過一絲猶疑之色,只沉聲道:“這會子霞隱寺正處在風口浪尖之上,哀家怕……”
皇帝笑的雲淡風輕:“什麼風口浪尖,左不過是些流言罷了,母后的心思兒子明白,但凡事皆以平常心對待,那些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太后點了點頭道:“也好!”
皇帝陪太后又說了會子說,便帶着如意一起乘了御輦趕往霞隱寺。
時值暮秋,但見煙霞山下夾道兩旁處處落葉陣陣,皇帝卻心思難平,此次他來煙霞山倒並不完全是因爲禮佛還願,那一日在皇家圍場在玉貴妃的帳外,他無意間看了玄洛一眼,雖是側面,但他只覺玄洛很像一個人,他再聯想到瑞親王所說的話不由的更加疑惑,上次他命高庸去寧遠侯府宣旨賜婚不過就是想讓高庸去看看那玄洛公子到底是何模樣,誰知高庸回來只略略形容了一番,當時他也沒太在意,直到他見了玄洛才疑雲頓起,昨兒晚上在如意離開正安殿之後,他又問了高庸,不想高庸竟說出了那樣一個事實,原來哲哲還生下了他的孩子,原本哲哲沒有假孕,高庸隱瞞他固然犯了欺君之罪,但他也無法責罰他,若非他,哲哲和他的孩子便沒了。
他的心裡應該是高興的,可又是那麼的酸楚,他怕是此生再也無法見到哲哲了,他的哲哲不是失蹤了而是在生下玄洛之後就中毒而死了,他此生的等待成了不可妄想的夢幻,而玄洛也中了血衣天蠶蠱,他本想問清如意一切,可昨晚如意要趕着去天牢,他也沒時間細問清楚,所以他命如意和他同乘了御輦,他看了看如意平靜的臉只問道:“如意,你是否有事瞞着朕?”
如意在來之前已人高庸處獲知皇帝已知道了玄洛之事,她擡眸看着皇上道:“皇上,臣女若有事相瞞,皇上可會責罰臣女?”
皇上若有所思道:“那要看什麼事?你能畫出《鳳落明月》就必然知道玄洛與綰妃之事,你你隱瞞朕,這當中的情由朕也能知道,只是你瞞朕瞞的好苦,待回去之後朕還是要罰你。”
如意立時跪了下來道:“臣女不是故意欺瞞皇上,只是玄洛之事,臣女也是不得已……”
皇上立時扶起她道:“如意,你趕緊起來說話,朕知道你有不得已處,就連高庸也有他的不得已處,但你們都不該瞞着朕,你不知道朕知道綰妃還留下一個孩子朕有多麼的歡喜和震驚,只可惜朕的綰妃是再回不來了,但朕想要彌補玄洛,他長這麼大,朕從未盡過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你可懂得一個朕你可懂得朕爲人父的心情,你可知道你們的不得已差點讓朕誤……”
皇上的話漸漸低了下去,就如那飄零的一脈樹葉,他曾經竟然想除掉玄洛,若不是阿胤,想來他早就下了手,可阿胤也瞞了他,他們都瞞住了他,他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有隱瞞的理由,所以他也不能怨怪誰,要怨只能怨自己無法保全他們母子,哲哲竟然死的那樣的慘,究竟是誰?是誰弄來了血衣天蠶蠱,他想着心內便一陣抽痛,連聲音裡都帶着顫抖:“如意,你老實告訴朕,玄洛的血衣天蠶蠱可還有解?”
如意白淨的面寵上帶着一層濃重的憂色,她搖搖頭道:“臣女也不知道,臣女到現在也沒尋到解蠱毒的法子。”
皇帝微轉了轉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底隱着重重憂慮,他的心思是複雜的,既然帶着某種欣喜和渴望,同時又是支離破碎的傷痛,他凝視如意片刻,聲音帶着棱角分明的震怒,雖然是極低沉的嗓音,卻是透着森冷寒意,恨聲道:“怕是知道玄洛身份的人遠不止你們幾個,在皇家圍場你和玄洛遭遇追殺,或許這些人想殺的不僅是你,還有玄洛,這人一日不除,朕心難安,朕倒從來不知身邊還隱匿着這樣的毒蛇。”
“臣女時常在想,給綰妃娘娘下毒和追殺玄洛的人或許就是同一個人,若這件事追溯到十六年前,後宮之中又有誰是恨毒了綰妃娘娘的?”
“當年朕拋棄後宮,只寵哲哲一人,怕是個個都恨毒了她。”皇上微眯了眯眸子,意態悽楚,只嘆道,“原是朕的寵愛害了哲哲。”
如意只在心內嘆息一聲,有微涼的風輕輕襲來,帶着樹木花草的淡薄清香,明黃車簾掀起一浪一浪的波紋,冷意無孔不入的襲入心底,愛的本身又有什麼錯,錯在一個男人擁有那麼多女人,皇宮便是一座最奢華的金籠,那裡鎖住多少女人的青春年華,那裡暗藏了多少血雨腥風,無休止的爭鬥,人和人之間相互算計,就連皇上,站在最高頂點的皇上,一樣也逃脫不了算計和被算計,想了想,她道:“皇上,往事已不可追,您不要太過傷心了。”
“如意……”他的聲音帶着無限希冀與鄭重,“朕將玄洛交給你了,能遇見你是他的福氣,亦是朕的福氣,朕相信你一定會找到解蠱的法子,一定能和他白頭偕老,朕和哲哲無法做到的事,朕希望你和玄洛能夠做到。”
他眸光驟然停留在半個虛空的點,點滴往昔涌上心頭,卻是無限感傷。
不多會,皇家儀仗便帶到霞隱寺,華蓋傘上繡着彩色龍鳳,黃緞綢,荷葉沿,迎風飄蕩,明覺大師帶着衆僧迎出寺外,在出了無情的事之後皇帝還能如此隆重的親來霞影寺禮佛還願,於霞影寺來說卻是無上榮光,皇帝禮完佛便由明覺大師親自引着去後面精舍休息,皇帝擺了擺手只命如意和高庸兩人跟着,出了精舍,走不多會便來到寺後一處古樹參天,青草綠地的幽靜之地,皇上的心莫名的卻有些緊張,天際間有雪白的雲朵肆意鋪陳天空,溫暖的陽光披灑在他身上,似染上了幾片淡白的輕羽。
未進院門,一縷悠揚的笛音響起,皇上放慢了腳步,聽着卻是《梅花引》,皇上心內一動,仿若看見曼天匝地捲起無數梅花,他竟然不忍心打擾這寧靜的哀傷了,連腳步也凝滯了下來,如意只跟着皇上身後靜靜的站着,一曲罷,皇上方纔又邁開步子,院門並沒有關,皇上遙遙的只見羅漢松下立着一個人,手裡正握着一支青玉色橫笛,細碎的金色光影透過翠綠的羅漢松在他披散的發上落下點點光影,他身子微微一傾,腳步卻更加凝滯的走不動半點,腦海裡的記憶在這一刻一點一點的翻回到過去,那凝結了對哲哲十六年的相思不斷的卻上心頭,他的嗓子幾乎是啞着的,從喉嚨口裡呼喚出兩個字:“玄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