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吃過早飯,楚晴披上大紅羽緞斗篷帶着暮夏到了四房院。

杏娘已備着她來,先捧上一碗加了杏仁的羊奶,楚晴一口喝了個碗底朝天,笑盈盈地誇讚,“真好喝,杏孃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杏娘如同二八少女般羞澀一笑,指了指西次間,“老爺在寫字。”

楚晴點點頭,輕輕掀了門簾瞧見佇立在長案前的那道鴉青色的身影,喚道:“父親。”

“進來吧,”楚澍頭也不擡地應一聲,提筆蘸墨繼續龍飛鳳舞地寫字。

楚晴輕手輕腳地進來,看到父親寫的字,竟然是心經,不由便是一愣,卻未多語。因見硯臺裡墨已不多,正要續上水研墨,卻聽父親道:“不用了,寫完這張就不寫了。”

楚晴四下一瞧,見案頭已攤了不少紙,顯見父親寫了有一陣子,雖將已經幹了的紙順次整齊地摞在一處,用鎮紙壓了。

楚澍眼角掃過楚晴的舉動,暗裡一嘆,極快地將剩下兩個字寫完,這才擡起頭來,不覺眼前一亮。

楚晴穿件月白色繡芙蓉花的褙子,緋色挑線裙子,青絲烏黑如墨,渾身洋溢着春天的輕盈與靈動。

楚澍視線落在她發間那隻珍珠花冠上,溫聲問道:“你很喜歡這隻花冠?”

“嗯,”楚晴笑着回答,“因爲好搭配衣裳,而且也好看。伯孃說我年歲小,戴金銀顯老氣,帶些珠子石頭什麼的還成。”伸出手腕來讓楚澍瞧,“這隻手串也是伯孃給的。”

是米分紅色碧璽石打磨成的珠子串成的,珠子個個有桂圓那麼大,襯着她白淨的手腕更顯細嫩。

配着袖口的芙蓉花樣非常漂亮。

果然明氏比自己更瞭解楚晴,也更用心。

楚澍默一默,揚聲招呼杏娘,“沏壺明前龍井,別太釅。”

杏娘很快端了茶壺來,楚澍親自替楚晴倒滿一盅,將長案收拾了,示意她在案前坐下,溫和地說:“昨天你伯孃來,談起晚丫頭的親事,又說起你,你年紀也不小了,可曾想過以後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楚晴完全沒有心裡準備,臉一紅,低着頭小聲道:“我聽父親與伯孃的。”

“可我想知道你是怎樣打算的?”楚澍嘆口氣,伸手替她正了正花冠,“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兒,我是過來人……有些事可以勉強,可感情不行,喜歡就是喜歡,勉強不來。這些年我慢待了你,是我的錯。你成親的事,我想聽聽你的想法,總得讓你嫁得順心如意。”

楚晴慢慢擡起頭,對上父親慈愛的目光,不覺一怔,之前壓抑着的委屈噴涌而至,淚水很快溢滿了眼眶。她低下頭,強壓下幾乎奪眶而出的淚,稍微平靜了片刻,輕聲道:“我沒想太多,就是希望以後衣食不愁,那個人能對我好。”

就像沈在野對沈琴那般捧在手心裡,無微不至的好。

“我知道了,”楚澍心裡泛起一股酸澀,明氏又沒說錯,楚晴就是被漠視久了,要求才這麼簡單。

國公府的姑娘啊,什麼時候缺過吃穿了,她還這樣特特地說出來。

楚澍放柔了聲音問道:“你伯孃提到她孃家的侄子明懷遠,你以前見過他幾次,覺得如何?”

明懷遠嗎?

楚晴眼前頓時浮現出那張清貴優雅得彷彿高山遺雪般的面孔,還有那襲總是纖塵不染的白衣。

這樣的男子是該高高地供起來,遠遠地看着吧?

可要是能有這樣一位夫君也是極好的,起碼看着賞心悅目,而且會有許多新穎別緻的首飾。

楚澍見楚晴猶豫,又道:“明家是蘇州有名的富商,肯定衣食不愁,而且你伯孃說他們家裡男子年過四十無子纔可以納妾,拋開出身商戶這點來說,我覺得還不錯,你呢?”

確實很不錯,無論從人品還是性情上,明懷遠都是無可挑剔的。

即便明家是商戶,可明懷遠已是庶吉士,等過了五月三年期滿,就能外放到地方做官。

楚晴實在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從心裡也不想拒絕,低了頭小聲道:“我聽父親的。”

意思就是答應了。

楚澍臉上浮起個清淺的笑容,“回頭我再跟你伯孃商量,等回過老夫人,就讓明家請了媒人上門,先把親事定下來,明懷遠也好安心上任,成親倒不急,總得等你年滿十六才行。”

這樣的話,楚晴怎好插嘴,就只默默地聽着,臉上的紅暈卻是始終未散,看上去讓人又憐又愛。

楚澍不禁擡手輕輕拂了下她的髮髻,聲音依然溫和慈愛,“你母親的嫁妝都是你管着,抽空整理出來寫好單子……我散漫慣了,不曾積攢下多少銀錢,倒是手裡不少字畫,也有幾方名貴的硯臺和印石,這幾天我收拾一下都給你做嫁妝。”

“父親,”楚晴驚愕地擡頭,以前她與父親接觸不多,可這幾個月朝夕相處,自是知道父親最看重他收藏的那些寶貝,時不時拿出來品鑑一番。

她怎麼能奪父親所愛?

遂道:“我不懂字畫,要了也是白放着,還是留在父親這裡爲好……父親的心意,女兒明白。”說話時,她澄清如秋水般的明眸暈染着霧氣,看起來迷迷濛濛的,帶了幾分溼意。

只幾張字畫就感動成這樣?

楚澍越發覺得愧對楚晴,這般乖巧懂事的女兒,他一扔就是好幾年,可楚晴絲毫沒記恨他,三天兩頭給他縫製新衣,又時不時地親手做他愛吃的菜品。

就像趙氏,新婚不久,他就整日外出,短則三五日,長則月餘。每次回家,趙氏總是噓寒問暖,忙着張羅他的衣衫飯食。

那個時候他心裡存着氣,對趙氏從來不假以顏色,現在想起來,當初的自己要多傻有多傻。

想到此,楚澍脫口問道:“阿晴,你可曾怨恨父親?”

楚晴愣了片刻,說沒怨過是假的,年幼時被楚晚欺負,被祖母漠視,她沒少在心裡非議父親,但這幾個月朝夕相處,她清楚地感受到父親對自己的疼愛。

一時,過去的那些恨盡都淡漠,只留眼下的情分,楚晴緩慢卻堅定地搖頭,“不恨,”隨即又綻開了笑容,嬉笑着解釋,“小的時候不懂事怨過,現在不怨。而且父親對我這般好,多年的珍藏都捨得。”

楚澍滿心酸澀不已,很認真地說:“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不給你給誰呢?”思量片刻又道,“前陣子你祖母要我續絃,我給拒了,不打算再娶。但四房需要人承繼,我考慮了許久,想把晟哥兒過繼過來,你意下如何?”

“祖父跟二伯父會同意嗎?”

楚澍笑着回答,“你三伯父只一個兒子,能過繼的要麼是昊哥兒要麼是晟哥兒,你二伯母一直容不下晟哥兒,倒是過繼他最合適。你要是覺得可以,父親便對你祖父說。”

楚晴正色道:“四哥哥對我一直非常好,我求之不得。要是真能過繼過來,四哥哥就是父親的兒子,父親把那些字畫留給四哥哥吧?”

楚澍笑道:“女兒家才需要銀錢傍身,男兒當頂天立地靠自己掙得一份家業。”

楚晴仰望着丰神俊朗笑容和煦的父親,驀地就想起沈在野凝視沈琴時候的眼神,那般地慈愛與寵溺,一時脫口喚道:“爹爹。”話出口,淚水就涌了出來。

楚澍柔聲回答:“爹爹在呢。”

楚晴終於忍不住,撲進楚澍懷裡,又喚一聲,“爹爹”,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楚澍不言語,只摟了她,擡手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直到楚晴哭夠了,才揚聲喚杏娘端水進來伺候楚晴洗漱。

回到倚水閣時,楚晴的臉頰仍有些紅腫,問秋素來仔細,吩咐春笑煮了熱雞蛋,一邊給楚晴敷臉一邊道:“二姑娘適才來過,問姑娘給五姑娘添妝時要添什麼?”

楚暖是二月十六的婚期,現在已經正月二十八了,可不該打算起來了?

楚晴想了想,將妝盒拿過來撥拉片刻,找出以前老夫人賞的一支赤金蓮花般簪頭的簪子,“這個可以吧?”

式樣雖不時興了,但分量絕對足足的。

問秋笑道:“那我讓冬歡拿去給二姑娘瞧一下。”

不多時,冬歡將金簪又拿回來,笑道:“二姑娘看了,也找出來一根差不多的簪子。”

沒過幾天,楚澍告訴楚晴,老夫人已經答應她與明懷遠的親事了。

其實,國公爺是捨不得的,覺得楚晴應該能嫁得更好一些,但楚家已經出了楚晚這個妥妥的王妃,總不能再出一個王妃?那樣楚家豈不就成兩邊倒的牆頭草了。

而明氏前段日子將勳貴家的公子少爺都梳理了一遍,實在挑不出個非常出色的來,還不如明懷遠的人才好。

再加上楚澍難得地在國公爺與老夫人面前伏低做小,終於讓國公爺鬆了口,只等明家遣人上門求親,這樁親事就算定下來了。

楚晚偷偷打趣楚晴,“早就看出來明表哥對你不一般,原來其中大有玄機。”

楚晴紅着臉反駁,“胡說八道,怎麼不一般了?他每次回京都帶的禮物,咱們幾人不都是一視同仁的嘛?”

楚晚扳着指頭數,“你頭上的珍珠花冠,那本三都賦的字帖,還有那支蚊子,我可是沒有的。”

楚晴一時愣住,原來不經意間,自己已經有了那麼多跟明懷遠相關的物件。

這是不是就是長輩們常說的緣分呢?

倚水閣的丫鬟也聽說此事,笑着給楚晴道喜。

暮夏快言快語地說:“姑娘出閣時一定帶上我,我給姑娘當陪嫁丫鬟。”

問秋笑道:“你只比姑娘小半歲,姑娘出閣你不也快了,還帶去幹什麼?”

暮夏道:“看姑爺啊,姑爺長那麼好看,每天光看着就能多吃兩碗飯。”

一時衆人都撐不住笑起來,暮夏很認真地說:“真的,我見過的男子就屬姑爺長相最好。”

楚晴瞪她一眼,“呸”道:“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都胡唚什麼?”

問秋見楚晴臉上染了紅,知道她害羞,忙把衆人攆走,卻低聲問道:“徐嬤嬤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替姑娘歡喜,要不我明兒出府跟她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