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據說白燭爆燭火是亡靈有所不滿,本想開口勸阻楚晴的周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嚥下了欲出口的話。
周成瑾冰冷的目光順次掃過衆人,落在正中的靈牌上,沉聲道:“祖母在天有靈,阿晴懷有周家子孫,請祖母佑她平安康泰!”
夜風透過洞開的門扇吹進來,四周纏繞的白布搖擺不停,被燭光照着,映在地上的影子如鬼魅般搖曳。
周成瑾穿着麻衣,高大魁梧的身材佇立在當間,神情凝重肅然。他樣貌酷似駙馬,跟忠勇侯也有幾分像,明明是俊美的長相,眼下看上去卻讓人不寒而慄。
周夫人莫名地發怵,穩了穩神,才道:“時辰不早了,阿瑾帶着侄媳婦回去歇着吧,明兒人肯定不少,侄媳婦要是身子得勁就跪跪,要是不舒服就坐會兒……不露面總是不好。”
楚晴淡淡地說:“我會量力而爲。”
周成瑾卻又道:“今天五殿下過來,我已託他找營繕司郎中勘察分家之事,想必明兒人就能到,屆時還得麻煩大伯些許工夫。”
說罷,攜了楚晴的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問:“累不累,要不要讓人擡了軟轎來?”
楚晴搖頭,“不用。”
這時,屋裡便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高氏是真心想哭,倒不是爲了懷念大長公主,而是哭自己命苦。一面哭,一面問周夫人,“嫂子,你也瞧見了,我怎麼就遇到這麼個無法無天的庶子?這根本就沒把當父母的放在眼裡啊?”又罵周成瑜,“你也是個不中用的,你堂堂正正的嫡出身份,怎麼就被個小婦養的壓在下面?你能不能爭點氣,分家不能由着他說了算,明天你也得跟着。”
哭一陣,停下來歇了會兒,想起周成瑜還得守孝。大長公主過世,沐恩伯與高氏以及長孫周成瑾應該守二十七個月,周成瑜至少要守一年,這成親的事兒又沒了影兒。
不由得悲從中來,又哭了一場。
周夫人跟高氏妯娌這些年,兩人私交還算不錯,解勸道,“弟妹且歇歇,哭久了腦仁兒疼。以前就聽說阿瑾不懂事,本以爲成親之後就是大人了,該長進長進了,沒想到這性子還是這麼急,好歹等入土爲安再說分家的事情也不晚。還找來外人,這下滿京都還不都就知道了?”
高氏道:“誰說不是,他一貫行事乖張,卻被母親慣着……本想趁這個機會給他扳正過來,母親偏偏又留下這麼個吩咐,一家人哪能分成兩家子?兩人歲數輕,阿瑾媳婦又從來沒掌過家,我就是有心幫忙也幫不上啊。”
再想一想,本來以爲是忠勇侯主持分家,忠勇侯跟沐恩伯是叔伯兄弟,彼此很有幾分情意,再者忠勇侯也是做長輩的,肯定看不慣周成瑾這副輕浮囂張的德行,到時候手底下一滑,他們這般就能多出一塊地來。
沒想到周成瑾竟去找營繕司的人,營繕司就是管土木興建、工匠調撥的,這下他們不但佔不到便宜,別吃虧就不錯了。
這邊高氏跟周夫人訴苦,觀月軒裡周成瑾正跟楚晴相對用飯。
桌上四碟小菜雖不見葷腥,廚房卻沒少下工夫,以前留的高湯釅釅地燉了老豆腐,還有冬天裡風乾的小銀魚,用石磨磨成粉,菜出鍋時灑上一把,既提味又滋補。任誰看了都挑不出理兒來。
楚晴一整天都沒好生吃飯,聞到菜香就忍不住饞,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飯。
周成瑾見她吃得香甜,胃口也跟着開了,風捲殘雲般把盤子底兒掃了個精光。待暮夏等人將杯碟收拾下去,便擁了楚晴,道:“以前挺機靈的人,怎麼今兒就傻了,你這都七個多月了,也不知道注意些。”
“沒跪多久,”楚晴靠在周成瑾肩頭,懶洋洋地說:“靈堂里人來人往的,杵在那裡不好看。反正來的人我不認識耶聽說過,有愛串門說閒話的,我就跪一跪,有那些個心眼實誠體貼人的,我就沒跪。伯孃來時還拉我說了半天話,真沒累着。”
“自己能長個心眼兒就好,”周成瑾愛憐地將手移到她膝頭,“我給你揉揉。”
“這裡不疼,地上墊着墊子,就是腰有點酸,你幫我捏一捏。”
楚晴側躺着枕在靠枕上,周成瑾搓熱了手伸進她的衣衫,一下一下地捏,“……明天就找人來看地方,該從哪裡壘牆就從哪裡壘,我估摸着祖母過完七七,這邊就能利索出來。正好你也該生了……府裡的下人咱們都不用,只留下咱們這邊和樂安居的使喚就成,要是不夠再喚人牙子來買或者先跟大伯母借兩個人來用……這半年我守孝哪兒都不去,就在家裡陪着你跟孩子……”
開頭楚晴還“嗯嗯”地迴應,後來就沒了聲兒。
周成瑾探身一瞧,她已經睡了。眉頭蹙着,像籠着心事,濃密的睫毛鵰翎般遮住了雙眸,睫毛下面露出微微的青紫。雖然淺,但因她肌膚白淨,也能看得出來。
因是側躺着,圓挺的肚子分外明顯。
還犟着說不累,不累會這麼早睡?
周成瑾心酸不已,輕輕下地,將她抱到牀上,又替她褪去外衣,散了頭髮。
楚晴睡得沉,即便這番折騰也沒醒。
周成瑾靜靜地凝視片刻,俯身在她額上親了親,才攏了帳簾出去。
問秋在廊檐下正舉着竹竿把燃盡蠟燭的白紙燈籠挑下來,見周成瑾出來忙退到旁邊。
周成瑾身形微頓,道:“我去樂安居守靈,你留下值夜伺候茶水,明兒一早我回來陪奶奶用飯。”
問秋急忙應了,又問道:“大爺那邊要不要送些點心過去,熬夜容易犯餓。”
周成瑾淡淡答一句,“不用,”邁開長腿闊步走了。
問秋換上蠟燭,將茶水點心等物準備好,又出去把自己的被褥抱了來,正要往牀前鋪,帳簾裡傳來楚晴的聲音,“地上涼,到外面羅漢榻上睡吧。”
“奶奶沒睡着?”問秋嚇了一跳,手裡的被子差點掉在地上。
楚晴掀開半邊帳簾道:“睡着了,又醒了。”
問秋悄聲道:“大爺去守靈,明早回來跟奶奶一道用飯。”
楚晴“嗯”一聲,輕輕翻了個身。也不知爲什麼,像是有所感應似的,周成瑾剛抽身要走她就醒了,倒是把他跟問秋的話聽在了耳朵裡。
問秋在牀邊立了片刻見楚晴沒再說話,可聽呼吸聲又覺得她不像入睡的樣子,悄悄走開點了一小截安神香。
樂安居里,沐恩伯等人都是忙碌了一整天,身子又累又乏,聽周成瑾說他要守靈,不需人陪伴,心頭俱都鬆快了些,象徵性地叮囑幾句,各自回去歇息了。
周成瑾獨自留在靈堂,看着滿屋子縞素,想起就在前日,大長公主還樂呵呵地扳着指頭數算楚晴生產的日子,這才短短一日已是天人永隔。一時悲從中來,默默流了會淚,因見香爐裡香已燃盡,又恭敬地奉上三炷香,拜了三拜。
剛起身,便聽到腳步窸索,擡眸一瞧,卻是淺碧。
“大爺,”淺碧兩眼紅腫,臉頰上淚痕猶存,一開口,聲音已哭得有些啞,“這屋裡的擺設器具我已讓人收拾進箱籠了,大爺得空找人擡回去。”
周成瑾道:“這是祖母留給你的,你自個收着吧……以後留個念想,或是賣了傍身也好。”
淺碧猶豫着走到周成瑾面前,垂了頭,低聲道:“我不想出府,”頓一下,又補充,“也不想嫁人,我,我想留下來伺候大爺跟奶奶。”
周成瑾愣一下,“早兩年祖母就把賣身契還給你了,其實你已經不算府裡的下人,不用再做伺候人的事兒。”
“我願意伺候大爺,”淺碧急急開口,“就算出府我也沒處可去,家裡人也不知道在哪兒。在府裡這麼些年,我都習慣了,而且,我也只會伺候人的活兒。大爺有所不知,其實,其實……”雙手揪着衣襟,竟有些難以啓齒的樣子。
周成瑾仿似明白了什麼,神情漸漸轉冷。
淺碧敏感地察覺到,鼓足勇氣道:“其實頭幾年大長公主本想把我給大爺做小的,大長公主覺得我做事還妥當,說放在屋裡能管束着大爺,後來覺得沒成親先納妾不好……再以後,大爺娶了奶奶回來,因成親還不到一年,就沒再……”
不等淺碧說完,周成瑾已沉聲打斷她的話,“即便祖母提了,我也不會應。”
他了解大長公主,或許以前是有過這個想法,可見他跟楚晴夫婦和順恐怕早已打消了這個念頭,否則臨終前也不會說讓淺碧嫁人的話。
淺碧卻不死心,大着膽子問道:“爲什麼,是因爲奶奶?”
周成瑾面上已有幾分不虞,可礙着淺碧終究是伺候大長公主臨終的丫鬟,冷冷地解釋,“我應允過奶奶,不會納妾,也不會找通房丫頭。”
“可要是奶奶同意呢?奶奶願意留下我呢?”淺碧早就對周成瑾有意了,別的不說,單看他對大長公主的孝心就覺得他值得託付,何況他相貌好,又有一身武藝,還會放下~身段哄人。她可沒少見到周成瑾嬉皮笑臉哄楚晴開心的樣子。
以前大長公主私下試探她的時候,她還有些猶豫,怕周成瑾在房事上是個混不吝的,說不定怎麼折騰人,及至楚晴嫁過來,看到他們兩人相處的情形,淺碧就完全樂意了。周成瑾既知道體貼人,而楚晴也是個性子軟和的,跟在他們身邊日子定然不難過。她不求越過楚晴去,只希望周成瑾對她有一半的好,哪怕不是一半,有三成的好也心滿意足。
出府嫁人聽起來體面些,可外頭的男人有幾個好的?要是像周成瑜似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個軟腳蝦似的,她可是一萬個瞧不上。
淺碧跟着大長公主這些年,眼皮子並不淺,也不是貪圖富貴,都老姑娘了,就圖個知冷知熱有擔當的男人。
聽到淺碧再三追問,周成瑾沉着臉肅然道:“她不會,我也不會給你機會到她跟前說三道四惹她心煩。眼下你有兩條路,一是按照祖母的遺命出府嫁人,我會給你挑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如果實在不願出府,就留在樂安居清修給祖母誦經。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不管你走不走,你這身功夫是不能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