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院的正房很大,只比正院的略小一點,進深很深,屋頂很高,開闊軒敞。可是現在,卻讓人覺得壓迫地難以呼吸,空氣似乎被抽走了一樣,悶熱陰鬱。
富麗堂皇的屋子,處處雍容大氣,處處精緻典雅,可是相比起屋外舒緩的春風,零落的花瓣,還有遠處遙不可及的藍天,這裡,只是一方禁地。原先彰顯着貴氣威嚴的擺設與字畫,此刻在王爺眼裡,都是諷刺,笑他的無能,笑他的昏聵。
如他這般從小處在黃金屋裡什麼都輕而易舉擁有的人而言,是從不曾想過方側妃的心境,也不可能料到她的野心會那麼大。妾者,不過一個下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伺候男主子和主母,那是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價值的,王爺是純粹的古人,是以他的心裡,方側妃應該爲她已得到的一切滿足自豪。
然而方側妃,書香門第出身,自小飽讀詩書,琴棋書畫皆有所通,與人爲妾已經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了,再要她對人做小伏低,要她永遠卑微,那是她萬萬不能忍受的。對身份認知的差異,才造成王府這麼多慘案的發生,最後承擔罪責的卻是幾個無辜的嬰兒。
蔣氏的身子一點一點往下滑,未出世就夭折的孩子是她心裡一直的痛,也是她以爲自己與五少爺之間的心結,爲此兩人才漸漸生分了。之前,她把滿腔恨意都給了賀氏,突然聽到自己連殺害孩子的仇人都搞錯了,她幾乎不能接受。五少爺慌忙將她抱住,連聲喚道:“柔玉,柔玉?”
“爺。”她嗚咽一聲,撲在杭天睿懷裡放聲痛哭,彷佛要把這些日子的委屈、傷痛都一齊發泄出來。
王妃焦急得看了王爺一眼,亦是扶着蔣氏,拍着她的背勸道:“好孩子,你別傷心,你父王一定會給你作主的,不會讓我們的孫子平白無故被人害了。”
王爺眼中閃過懊惱、難過,看着方側妃的目光愈發森冷,從齒縫裡擠出一句:“你好毒的心思。我自問不曾虧待過你,你的身份低微,能當側妃都是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想不到你居然還不滿足,爲了一己私利謀害了這麼多無辜的嬰兒,你不覺得自己太殘忍了嗎?”
“我殘忍?是啊,那又如何,你即使把我殺了,你的孫子也回不來了。”方側妃不屑的笑道。
這句話把王爺壓在心底的怒氣完全激發了出來,他大步走到側妃跟前,猛地一巴掌扇了下去,方側妃的身子有如秋葉般飄落在地。
她沉靜地擡起頭,輕輕抹去嘴角的血絲,含笑說道:“好,好。”
杭天瑾一愣之後,撲到了王爺腳下,苦苦哀求道:“父王,側妃是有錯,但她伺候父王恭敬有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求父王看在幾十年的情分上,饒了她吧。是孩兒不好,她都是爲了孩兒才鋌而走險的,父王要罰就罰兒子吧。”
那個人再如何,都是他的生母,他不可能見死不救。
王爺緩緩推開杭天瑾,方正的五官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疲憊的感覺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平添老態。他坐倒在椅子裡,低聲斥道:“你要我怎麼饒了她,她害了那麼多人,而且都是我們杭家的子嗣,她不死難以服人。你四弟、五弟的孩子,都死在她的手裡,我若放她,以後王府還有什麼規矩可言,豈不是人人都要學着她殺人奪位了嗎?
這一切,不管你是不是參與了,你都必須跟着付出代價。你不用再爲她說話了,好好想想自己吧。”是不是狠得下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爺明白,今天他不處置了方側妃和三少爺,以後王府永難有寧日。
聽到王爺這句話,王妃暗自長舒了一口氣。她最怕王爺一時心軟,最終放虎歸山,好在王爺性子耿直。
餘下二老爺、四老爺、五老爺幾人都只是低頭不開口,這雖是王府的事,算下來依然是王爺家事,他們還是不要隨便插嘴的好,免得引火燒身。另外幾個小輩的早被嚇得臉色都白了,爭權奪利之事到處可見,但牽連幾條人命的實屬罕見,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之輩作下的。
方側妃似乎已將生死看破,對三少爺搖了搖頭,說道:“你求他亦是無用的,你以爲這裡的人會放了我嗎,個個恨不得把我千刀萬剮呢。這些年,我對你是嚴厲了些,其實都是望着你好,你若心裡怪我那我也不想多作解釋,咱們母子情分本就淺,你不該託生在我肚子裡,是我害了你。”
聞言,杭天瑾登時痛哭失聲,放開王爺抱着側妃。不管她對他做了什麼,她都是除賀氏外最愛他的人,而他懦弱的一個都保護不了。
王爺移開視線,看着地毯上開得熱烈的牡丹花卉,長嘆一聲,硬是道:“側妃方氏,對主母不敬,婦德俱失,貶爲不入等僕役。日落之前,你,就上路吧。”
貶爲僕役?上路?
衆人忙看向王爺,卻見他靠在太師椅高高的椅背上,渾然不像四十出頭的權貴王爺,只是一個傷心失望的老人。
也不知爲什麼,杭天曜的心中涌起一股酸意,脹脹的,悶悶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多少年了,他們父子從一開始的父慈子孝到後來的敵對打罵,他以爲,他還是那個年輕英俊的莊郡王,卻不知,他在一夕間老去。
蔣氏漸漸止了哭聲,雖然方側妃的死挽回不了她孩子的性命,但至少能爲他報仇了,孩子在天有靈應該瞑目了吧。
杭天瑾卻嚇得傻了一般,他想不到他會那麼狠心,難道貶爲僕役還不夠嗎,還要她的性命。
而方側妃彷佛沒有聽見,只是握着杭天瑾的手,帶笑道:“你放心,他頂多把你趕出王府,只要你自己爭氣,不怕將來沒有好前程。我若生爲男子,倒還能出去闖蕩一番,建功立業,可惜生爲女子,只能一輩子在這一方天地裡拼個你死我活。”
“不,不會的,父王,你放側妃一條生路吧,兒子求你了。”他慌亂得搖頭,不肯聽。這些年來,他怪她怨她,但改變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她一直是他心裡的依靠,有什麼事,有她在總會爲自己解決的,他接受不了那種從此後要靠自己的恐懼感。
“我是生是死都是自己的事,不用任何人可憐施捨,你不許求他。”她啪得一掌打在他臉上,眼裡迸出不容人侮辱的尊嚴,在絕望中。
杭天曜心中暗暗感嘆,方側妃果然是一個烈性的人。風荷說得對,即使事情水落石出,也休想叫她認錯臣服,這個人,是不信命的,更不信自己的命掌握在別人手裡。
王爺悲涼的目光掃過王妃、蔣氏,停留在杭天曜身上,終於毅然決然說道:“王府三少爺杭天瑾,敗壞倫常,不敬父母,逐出王府。”
他話音未落,屋裡響起一片抽氣聲,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事實俱在,方側妃爲讓三少爺繼位王爺,不惜謀人性命,這一切不論三少爺有沒有直接動手,他都是知情者,包庇者。這樣的人,王府豈能留下他。他生母被逼而死,若留下他,不知他日後會不會報仇,更不知他會不會像他生母一般謀權奪位,誰敢以王府將來的安危打賭呢。
三少爺自己,似乎受了太多刺激,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就是莫氏被驚呆了。她根本沒想過方側妃會坐下那麼多壞事,也沒想過三少爺會被逐出王府,她身爲三少夫人,自然是要跟着離開的。她好不容易嫁到王府來,好不容易扶了正,怎麼能就這樣走了呢,而且依王爺這個時候的氣惱來看,怕是什麼都不會分給他們的,難道讓他們出去喝西北風嗎?
莫氏的身子簌簌發抖,她不能走,王府的榮華富貴她尚未享受過,卻要因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婆婆做的錯事而擔起責任,她不幹。可是方側妃不說話,三少爺不說話,別人更是不會爲他們求情的,她雖然膽小懦弱,到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了,搖晃着身子衝出來,跪在王爺腳下,哭道:“父王,三爺無錯啊,父王,側妃娘娘的事怎麼能連累到三爺頭上呢。他好歹是父王的親生兒子,難道父王忍心看他出去受苦嗎?”
王爺低頭掃了掃她,這個兒媳婦,他似乎還未正眼看過呢,聽說小家子氣了點,但一個填房,也罷了。
他的確捨不得親生兒子流落在外,但爲了王府將來的安穩,他不得不狠下心來。爲了一個世子之位,王府這些年來就沒安生過,好不容易老四當了世子,誰知道往後還會不會有人像側妃一樣動風荷的主意呢。與其留一個禍根在府裡,不如他這個父親當一次惡人,一併替兒子掃清道路吧。
他咬咬牙,擡頭沉聲道:“三媳婦,你不用多說了,我心意已決。”
王妃聽他說完,暗暗瞅了蔣氏一眼,面上神情竟然有些不樂。如果三少爺留在府裡,說不定他當真如方側妃那樣用盡手段拉老四下馬呢,那樣對小五反而有利些;他一走,自己只能出面對抗老四。可是,她不敢求情,一來怕惹王爺生氣,二者不想讓兒子媳婦吃了心,只能一個人着急。
杭天曜與杭天睿對視一眼,都低着頭顧自思索,要不要求情呢。論起來,他們是親兄弟,不說一句話有點太薄情了,偏偏又有殺子之仇,倘若求情,誰能保得準沒有下次?
就當衆人以爲塵埃落定之時,門口傳來一道清脆卻鎮定的聲音:“父王請息怒。”
她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進來,隆起的肚子一點都不破壞優雅的形象,只會叫人覺得溫暖而賞心悅目。
杭天曜不悅得瞪了風荷一眼,快步上前攙扶着她,眉眼裡全是嗔怪,小聲道:“你過來作甚?身子這麼重,不好好在屋裡呆着,回頭又要累了。”
風荷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腕,莞爾笑道:“我聽說這邊的情形,放不下心,過來瞧瞧。父王正在氣頭上,難免嚴苛些,他日後悔反而不美,你們做兒子的,也不知勸着些。”她說着,勉強對王爺福了一福,解釋道:“父王,媳婦冒犯了。”
“無事,快坐吧。”王爺的臉色好看了許多,好歹風荷肚子裡的孩子算是保住了,希望不要再出什麼問題,這可是王府真正的嫡系血脈啊。
杭天曜小心扶着風荷坐穩,自己倒是站着。
風荷略略看了看屋中的情景,沒有忽略掉側妃眼中的恨意,她只是淺淺一笑,纔對王爺說道:“父王,這件事情兒媳本不該插嘴,不過兒媳覺得,側妃娘娘的錯不應該讓三哥承擔。即便三哥在其中也做了點不光彩的事,但畢竟不嚴重,他是父王的兒子,王府的少爺,隨隨便便逐出王府反倒引人非議,對咱們王府聲譽也不好。
若有那等好事之徒,暗中來打探消息,府裡不懂事的小廝丫頭露了口風出去,不是白費了父王一片苦心嗎?倘若被御史一彈劾,不但於父王有礙,咱們王府百年威望,也要大打折扣啊。
三哥在京城小有名氣,才華橫溢,本該大有作爲,若因此一事,害他終生不得志,那最痛心的還不是父王?而且兒媳說句不好聽的,先三嫂受屈,鬱鬱寡歡而死,也算抵了三哥的罪過吧。”
杭天瑾慢慢轉過頭來,看了看風荷,欲言又止。他之前處在對側妃的擔心中,對被逐出王府一事倒沒顧上,現在聽風荷出來求情,也思量起出府之後的種種艱難。但他是瞭解王爺性子的,他不求情還好,一求情反而更糟。不過風荷能特地爲他趕來,不管是爲了他,還是爲了王府,或者是爲了杭天曜,他都念她的情。
聽着風荷的敘述,王爺的眼神閃了閃。他這樣做都是爲了讓老四將來的日子好過些,倒不曾想到風荷會來求情,這個兒媳婦的確大度,不愧爲王府未來的當家主母。而且慮事周全,不只看眼前得失,能將王府聲望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單憑這一點,王府交到他們手裡,也不會有事。
但他依然不放心,只要方氏一死,老三極有可能懷恨在心,若被他得知這一切證據都是老四暗地裡收集的,他還能無動於衷嗎?老三勢力有限,可方氏還不是如此,慣會耍陰謀詭計,差點害得王府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如老三學她,他今日就是縱虎歸山了。
杭天曜亦不想做出這樣趕盡殺絕的事情來,只要杭天瑾逐出王府,這件事情要想不外傳幾乎不可能,那時候真正要面對質疑的不是杭天瑾,而是王府。身爲王爺,治家不嚴,以致王府幾條人命被害,這條罪名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只怕就會做出針對王府的動作來,眼下是緊要關頭,王府不能出一點事情啊。
而且,對付杭天瑾,他還是有幾分把握的,不會容他胡來。
他頓了頓,開口勸道:“父王,娘子說得對。三哥罪不至此,就算爲了大局考慮,也請父王三思。”他自己都沒發覺他的稱呼改變了,而風荷卻抿嘴笑了。
王爺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一時間竟也沒有聽出來,依然沉吟不語。
“父王,你不爲別的想,只爲慎哥兒和丹姐兒着想吧,稚子無辜。丹姐兒再過兩年就到說親的年紀了,不能被此事耽擱了終身大事;慎哥兒聰明好學,知書達理,若遭這一番變故,不是害了他嘛。先三嫂臨終前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丹姐兒和慎哥兒,兒媳曾答應過她一定會替她照料好兩個孩子的,就請父王看在死去的三嫂面上,看在兩個孩子面上,讓三哥留在府裡吧。”她說到最後,極是動情,眼圈都紅了,只爲賀氏的可悲可嘆。
是啊,作爲一個犯了錯被逐出王府的三少爺的女兒,丹姐兒的將來就是毀了,還能嫁到什麼好人家去,又有莫氏這個填房在。而慎哥兒更小,在王府裡,至少還有太妃、風荷照料着些,一旦出去,能不能安安穩穩活下來都是問題啊。
王妃看得出來王爺內心已經鬆動了,或許只是在等自己和小五一句話。同是受害者,老四夫妻出來求情了,若是他們再不做出些許表示,顯然襯得他們不念兄弟情義。她忙不經意間推了五少爺一下,眨了眨眼,自己先開口道:“王爺,妾身也以爲老四夫妻說得有理,骨肉親情那是抹殺不了的。”
“嗯,兒子也這麼認爲。”杭天睿一開始是聽得呆了,這回已經反應過來,很快接了口。
只有蔣氏張了張嘴,到底沒有說出來。
王爺斜視了方側妃身邊的兒子一眼,半日搖頭長嘆一聲:“罷了,你們都這麼說,我就暫時不追究他了。往後希望他能謹守本分,不要辜負了你們這片心意。不然,我只能不念父子之請了。”
莫氏跪在地上小心聽着,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漸漸放了下來。不過也對自己在王府的地位低下有些許不樂意,憑什麼她求情王爺斬釘截鐵拒絕了,而世子妃一來,幾句話一說,王爺就改變主意了呢。
她卻不想,這件事情,杭天曜杭天睿夫妻都是受害者,就算王爺心裡不想處罰杭天瑾,但爲了公平起見,難免要秉公處理。如今受害者都求情了,也算是找個臺階下。
當天夜裡,莊郡王府方側妃暴病,來不及請太醫就沒了。但這之前,她已經因犯錯被貶爲僕役了,是以王府根本沒有任何動靜,一切如常,只有杭天瑾一人痛哭了一場,在城外買了塊山地葬了。
……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眨眼就是四月下旬杭瑩大婚的日子了。是日四月二十二,風和日麗,天朗氣清,浮雲朵朵,草長鶯飛,京城處處熱鬧。
風荷挺着滾圓的肚子將董夫人迎進屋裡,微有詫異地問道:“怎麼不見嫂子的身影?可是要晚一些過來。”因她行動不便,太妃也不叫她到前頭去待客,只讓她招待好自己孃家人就可。
董夫人緊張地瞅着她的肚子,眼裡又是欣喜又是擔憂,聞言登時笑道:“你要當姑姑了。”
“啊?真的,什麼時候的事,我竟不知道,幾個月了?”風荷驚喜得握着董夫人的手,連連問着。雖然現在董家一切安好,大哥一向是孝順的自己不用擔心,聽說嫂子也很恭敬,但風荷總不免擔心董夫人長日漫漫,難以打發時間,悶久了悶出病來。畢竟華辰有公事要忙,董少夫人學着打理家事,董夫人與董老爺又是見面都不說話的,長此以往,必得寂寞不可。
有了孩子就好辦多了,董夫人閒來無事含飴弄孫,未嘗不能打發時間,而且多個孩子多點歡聲笑語。
董夫人摸着她的頭,與她一同坐在鋪着秋香色大花的羅漢牀上,笑道:“就是前兒的事。已經快兩個月了,太醫說胎象很穩。本來要打發人來讓你也跟着歡喜歡喜的,但華辰說你這幾日身子日漸笨重了,倘若聽到消息鬧着要回去瞧反倒不好,是以叫我暫時瞞着你,今天親自過來與你說,豈不是更好。”
風荷聽着心裡微酸,感動的點點頭,又挽着董夫人的胳膊問道:“既然太醫說胎象很穩,如何今兒不過來熱鬧熱鬧呢。”
“可不是這麼說的,她也說着要來跟着熱鬧一日呢。哪知昨兒家裡來了客人,原是她打小時的閨閣好友陸夫人,前年嫁到西邊去了。這次端午節宮裡要大辦,許多有功之臣都進京朝賀,陸夫人夫君恰好立了功,也得了聖旨宣召。陸夫人孃家不是京里人,之前是京官,現在去了地方上,是以京裡沒個宅子。
他們又有女眷,住驛站不大便宜,就邀請了住在咱們家裡,你嫂子不好拋撇下好友不管,是以請我與你致歉呢。”董夫人細細說着,又示意底下候着的丫鬟把手裡一個玫瑰色彈花暗紋的包袱送上來。一面打開一面道:“這是我給外孫做的幾件衣服,如今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使,針線功夫不如從前了。”
風荷忙仔細取了衣服來看,分別是四季的四套衣裳,顏色喜慶,針腳細密,花樣鮮活,分明是費了大工夫的。不由歡喜,只是尤有些不滿,笑道:“孃的針線功夫我還能不知,比我強了十倍不止。其實下人們都備了許多呢,娘何必親自勞神,小心把眼睛看壞了。”
董夫人明白是女兒關心自己,心裡高興,嗔道:“你呀,就會哄我。這是我這個做外祖母的給自己外孫的一點心意,自是要親自動手,何況不過幾件衣裳,哪兒能把眼睛看壞了。”
“話雖如此,就怕他穿慣了孃的好針線,往後下人做的不耐煩穿,那不是把他寵壞了。”她笑着抿了嘴,細心地將衣物收了起來。
孃兒倆正說得熱鬧,淺草已經歡歡喜喜跑了進來,一面說道:“娘娘,夫人,新郎官來迎親了,大家都在前頭爭着瞅呢。”
風荷笑瞪了她一眼,嬌斥道:“瞧把你們興頭的,往後有的是日子見呢,這會子搶什麼?”
“娘娘有所不知了,大家都說小侯爺生得玉樹臨風,比女孩兒還要好看。”淺草興奮得手舞足蹈,雖然見慣了世子爺那樣的美男子,可惜世子爺威信重,她們小丫頭連擡頭看得勇氣都沒有,哪像今天能光明正大看個飽。
風荷扶着董夫人的手一同起身,一面啐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比女孩兒這種話你都敢說,仔細你們世子爺打你們。”
董夫人看到這樣,情知女兒日子過得很舒心,女婿一定也極好,不然丫頭不可能這麼大膽,越發眉開眼笑了。
淺草摸了摸自己的頭,諂媚得笑道:“奴婢不怕,有娘娘在,世子爺纔不敢打我們呢。”
“還不前頭帶路,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緋紅的雲霞從風荷脖子瀰漫到了雙頰,只得假裝低頭看路。
話說杭瑩這樁婚事,杭家上下都是擔着心的,誰不知永安侯小侯爺身子弱,時常愛病。一怕他撐不到婚期,那不是白白誤了杭瑩嘛;二怕他連迎親都不一定能來,那杭家的面子自然不好看;三怕他命途不濟剛成親就沒了,致杭瑩於不顧。好在現在前面兩個膽心沒有了,而且瞧小侯爺的氣色不錯,只是略微蒼白了一點,容貌俊朗,實在是個翩翩佳公子。
王妃聽到外面的回報,心裡大是鬆了一口氣。待到見了真人,當即滿意的不得了。雖不及韓穆溪氣質飄逸,但眉清目秀,身材頎長,而且談吐雅緻,彬彬有禮,一看就是個教養極好的青年才俊。
不論如何,杭瑩肯下嫁劉家,而且不顧小侯爺身子不好,這一點上,劉家上上下下必然不敢欺負於她,只會好生待她。
身爲新嫁娘,杭瑩少不了羞怯,不過她到底是王府郡主,不會怯場。總之,這次婚事是熱鬧美滿的辦完了。
第三日,杭瑩回門,臉上少了少女的清純稚嫩,多了一縷少婦的靦腆嬌羞嫵媚。聽杭瑩說,劉家小侯爺是個體貼細緻的人,永安侯夫妻對她都很好,其他兄弟姊妹妯娌的也還不錯,至少頭幾天還沒人使絆子。
尤其因爲成婚後,小侯爺氣色比之前還好,把永安侯夫人都高興壞了,對杭瑩如親生女兒一般,想來日後有人敢給杭瑩臉子瞧,她也不會看着不管,畢竟她只有這麼一個親生兒子和媳婦。
四月末的京城是最美的季節,一切都如畫中那樣清麗脫俗。
天邊有潔白的浮雲掠過,濃郁綿柔,映襯得天空如藍寶石一般純淨,玫瑰的芬芳飄得滿院子都是,夾雜着荷風送來的清爽之味。院外的紫色玉蘭開得鬱鬱蔥蔥,那麼遠遠遙望過去,好似流動的紫氣,恬淡卻華美。
杭天曜抱着風荷坐在杏樹下的美人榻上,捋起她耳邊的碎髮,吻了吻,嘆道:“真香,娘子,還有三個月。”
“什麼三個月?”風荷扯下他身上的荷包,掏出一顆小巧的梅子放進嘴裡。
“六月初就是產期了,太醫說,再過一個月,咱們就可以……同房了。”他放低了聲音,溫柔得撫摸着她的腹部。
風荷登時又氣又羞,啪得拍開他的手,啐了一口:“那可是你孩子,你那麼不待見。”
杭天曜趕忙表示:“我哪兒是不待見他,我是怕他累着了你。雖說如今你不理事,但前幾日五妹妹的婚事也操勞了幾日,接着又是端午宮宴,對了,端午宮宴你要不要進宮?”
天朝自來重視各類節日,往年端午節也會小辦,但每過幾年都會大辦一次。今年國泰民安,國庫豐裕,太子成年,等等,皇上朝臣自然囑意選在今年好生慶祝一番,是以前幾個月內務府已經開始着手準備了。
風荷想了想,一來自己容易倦怠,二者宮裡也不安生,就道:“我看還是算了吧,讓祖母帶着母妃幾個進宮,我在家裡照應着些。”
“那也好,來來回回坐車趕路,你身子也受不了。還有一事,現今我也不敢說準了,但咱們還是提前預備着好些,那日宮裡可能會出大事。”他四處掃了一眼,知道沒有外人,才把聲音壓得低低的。
風荷吃驚,忍不住小小驚呼了一聲,忙掩了口悄聲道:“你從何處聽來?那些人也太膽大妄爲了吧。”
杭天曜握住她的手親了親,凝眸應道:“是啊,最近皇上頻繁動作,看來是把他們逼急了,要狗急跳牆。不過你放心,皇上已經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但宮裡一場動亂是難免的,你不進宮反而更安全。我會派人嚴密守護咱們府裡的,你別怕。”
“恩,你們確定嗎?那祖母等人進宮不是很危險,你不是更危險?”風荷再精明能幹,但始終是閨閣女子,對這些謀反篡位之事只是聽別人提過,當真要發生了不免幾分焦急。
“的確有些危險,但皇上會派人保護的,而且她們都不是目標。”如果太妃等人找藉口不進宮,那樣必會打草驚蛇,所以只能一切按原計劃進行了。
皇宮大宴,恭親王與太皇太后一黨被逼無奈,怕是要奮起反擊了。雖然軍隊不敢輕易調動,但是王府的家丁、他們私底下的人馬還是可以動用的。皇城雖然守衛森嚴,但畢竟人手有限,倘若他們借大家喪失戒備之時猛然發動事變,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成功。若能先拿下皇上,那皇位就是甕中之鱉了。
風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緊緊捏着杭天曜的手,正色說道:“那你答應我,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不然我往後都不理你了。”
杭天曜摸着她瑩滑如玉的嬌嫩肌膚,鄭重點頭:“我一定會完整無缺回來的。”
兩人對坐相視,深情凝望,雲碧摸摸頭,只得故意放重了腳步,嘻嘻笑道:“娘娘,純姨娘來了。”
“嗯?”風荷愣了愣,坐正了身子,理了理衣衫髮髻,才道:“快請進來吧。”
杭天曜詫異地看了看院門,問道:“她來做什麼,不早不晚的,不用請安吧。”
風荷覷了他一眼,答道:“你呀,又忘了,上次不是與你說了嘛,純姨娘想離開王府,我已經叫人安頓下去了,今兒就是爲了再問她一回的,以免她將來後悔。”
“這有什麼好問的,打發出去就是了,難道她還能自己作主?”杭天曜滿不在乎應了一句,他都快記不起那麼個人來了,風荷就是凡事愛操心,一個妾室,想賣就賣想送就送,何必巴巴問她本人的意思,她又不能自主。
恰好純姨娘進院子聽到了這句話,心裡又是一陣苦笑。世子妃對她是仁至義盡了,比起世子爺來,那是強了百倍千倍的,她果真沒有跟錯人。要是一門心思等着世子爺迴轉過來,估計等到她滿頭白髮都沒希望,那不是白白把自己葬送在這裡嘛,還不如出去自在些。想起死去的孩子,更是堅定了這個心思,若她不是王府侍妾,她的孩子有誰會關心呢。
風荷眼角餘光看見院門口水綠色的身影,輕輕推了杭天曜一把,笑顏如花:“純姨娘快坐。”
純姨娘道了謝,低眉順眼,斜簽着身子坐在了三足圓凳上。
風荷嗔怪得看着杭天曜,杭天曜收回了自己的手,自覺得站了起來,去了小書房,純姨娘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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