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叔去找了我嬸宋婷婷。當天就和玲玲出莊走了十幾裡,一道去找了宋婷婷,還給他孩娃小軍買了一兜零食吃。玲玲在莊外的樹蔭下邊等着叔,叔獨自進了那個村莊裡。那個叫宋營的村莊裡。

叔對婷婷說:"離了吧。實話跟你說,我想在死前和玲玲結婚呢。趁活着和她轟隆隆地過幾天。"

我嬸的臉色掛了青,青着想一會:

"離了也可以,你讓你哥給我兩副好棺材。必須是最好的棺材,棺材上要刻着最好的花。"

我叔問:"誰用呀?"

我嬸說:"你別管"。

我叔賴笑着,笑着說:"我知道你是替誰準備棺材了。他也有這熱病呀?"

我嬸不說話,把頭扭到一邊去,眼裡有了淚。

叔就不再說啥了,心裡有些說不出的味。

爺去了丁小明的家。

小明家裡沒有人,爺就到他家的田裡找。

就在莊頭攔着了他的弟媳婦、小明的娘,像攔一個生人問路樣,唐唐突突說:"你去澆地啦?"小明娘是去澆地了,去澆小麥的撥節水。她家的地在莊東黃河古道的那邊裡,去澆地時想起該把化肥撒在流水裡,讓那流水溶了肥,滲到地裡去,就又回來提化肥。回來時,就在黃河古道被我爺攔着了路,問着了話。小明娘聽見了問,又左右看一看,見古道上除了膝深的草,腰深的草,沒有別的人,就信了爺是問她了。

也就隨口答:

"啊。澆地哪。"

爺就木木地立在人家面前說:

"真狠不得讓亮明天就死掉。"

小明娘冷冷笑了笑:

"恐怕你是想讓小明離了成全他們吧?"

爺的臉上騰地起了紅:

"那是一對死都不要臉的人。"

小明娘就立在古道堤邊的一棵小樹下,乜眼看着爺,像看一個不值一看的人。她的嘴角牽着動了動,鼻子哼一下,嘴脣上翹着淡淡的笑,默了一會兒,聲音變得柔和了:

"這樣吧,哥,我這做嬸的都給你實說吧,想讓小明離婚也可以,現在小明又有對象了,也是黃花大閨女。可人家一張口就要五千塊錢做彩禮。說五千塊錢一拿到,讓人家哪天嫁到丁莊都可以。"

說到這,小明娘又往古道上的草地掃着看了看,像看一下週圍到底有沒有別的人,待確認沒人了,才又接着道:

"丁亮不是想趁活着和玲玲名正言順嗎?那就讓他倆把這五千塊錢拿出來。拿出來,小明有錢結婚了,她倆也明正言順了,就是死了也可以堂正正地埋在一塊了。"

爺就怔在古道中央的小路上,掠過的風,把艾蒿吹到他身上。艾蒿的味又從他的臉上飄到半空裡。

"反正小明和他這個媳婦都是沒病的人"小明的娘說:"人家還把醫院沒病的證明都給小明看了看;可侄兒和那妖精都是活不了幾天的人,等是等不過小明的,只要拿來那五千塊,小明立馬就和玲玲去離婚。離了婚,侄兒也就可以和那妖精結婚了,小明也可以和人家結婚了。也就兩全其美啦。"

爺就木在那。

小明娘又開始往家走。

一顛一晃地往着莊裡走。

爺又轉身望着小明的娘,喚着說:

"書上說施肥別往水裡撒,你想想撒到水裡的肥,其實有一半力氣都沒用在莊稼上,連草也都吃到化肥了。"

小明娘淡淡腳,往着莊裡走。走了一段她又回過頭來喚着說:"哥――你也是個教過書的人,還有臉來替那對不要臉的說合這種事。"

爺依然木在那,像黃河古道上的一節木樁子。草都旺旺的綠,那樁子卻還乾乾枯枯地豎在天底下。

爺在黃昏前找了侄兒丁小明。小明澆完地,在黃河古道的那邊坐着歇。他的娘回莊燒飯了,他在古道的堤上坐着歇。落日豔着的紅,把整個平原都染成紫絳了。豔紅和青一碰便成紫絳了。發着紫絳的光,像平原上蒸騰了紫絳的氣。小明坐在堤上的一棵槐樹下,抽着煙,吐出來的飛到落日裡,有着了金色的光。

爺來了。

爺沒趣地立在小明面前說:

"明呀,你先前不抽菸,現在咋抽了?"

小明瞟瞟爺,把臉扭到了一邊去。

爺就厚着臉皮蹲下來:

"抽菸能有啥好處?"

小明狠狠抽一口,像知道沒有好處纔要抽:

"我又不像丁輝哥,是縣裡熱病委員會的官,人家送的好煙抽不完,好酒喝不完。抽不起好煙還不能抽點孬煙啊。"

我爺坐下來,笑了笑。幹着笑了笑:

"丁輝、丁亮都不好,都不如讓汽車撞死纔好呢。可汽車沒有把他們撞死呀,咋辦呢?我也不能把他們活掐死。再一說,我老了,也沒有力氣掐他們。"

小明笑了笑,譏嘲嘲的笑,像那笑是掛在他嘴角上兩絲金黃樣,是飄在他嘴角的兩條綵帶樣:

"所以你就讓他們活着就好好活着了,沒病的和活在天堂樣。有病的死前也和過在天堂樣。"

爺便望着他的侄,親侄兒,不說話,臉上掛着黃,一陣慘黃一陣紅,像有人把耳光摑在了爺臉上。把頭低下去,又把頭擡起來,像要把臉送到侄的面前讓他接着摑一樣。

"小明",我爺說:"心裡有氣你就在你伯的臉上摑上兩耳光,在你丁老師的臉上摑上兩耳光。"

小明又笑了,冷冷地笑:

"丁老師,伯——你德高望重的,我哪敢碰你呀。我要碰你一指頭,丁輝哥敢派人把我抓了去,丁亮敢把他的熱病血弄出來倒進我們家的飯鍋裡。"

爺就說:

"丁輝敢碰你一指頭,你伯我敢死在他面前;丁亮敢在你面前大聲說句話,你伯我敢把他頭給割下來。"

這時候,小明不笑了。不冷笑,也不在臉上掛着半冷的笑,只在臉上板着僵僵的硬,呈着青的色,黑的青,像那臉上有了淤的血,低聲道:

"伯,你到底教了一輩子的書,會說話。可你這麼知情達理的人,丁亮把我媳婦搶走你咋不管呢?你咋不打他罵他,還讓他們住在一塊不要臉?"

爺就說:

"小明,你給伯說句實心話,你還要那玲玲嗎?你還打算和她過着嗎?"

小明用鼻子哼一下:"我丁小明再沒出息也不會出門撿破爛。"

爺就說:

"那就離了吧,成全他們吧。"

小明說:

"丁老師,伯,你讓我給你說實話,那我就實話對你說,我又找到媳婦了,比玲玲還年輕,還漂亮,還要高,還要白,也還一樣有文化,人家不要我家一分錢,就要我去醫院開一張沒熱病的化驗單。就圖我丁小明沒有賣過血,沒熱病,我也就圖她沒熱病,也讓她去醫院開了一張沒有熱病的化驗單。這化驗單就是我倆相互送的禮。我倆原來說好這個月裡就結婚,可現在丁亮和玲玲住到一塊了,明目張膽住在一塊了,他們不是也想結婚嗎?不是想在死前名正言順,死了好往一塊埋着嗎?嗨——我現在還就不想結婚呢,偏就不和玲玲離婚呢,想名正言順是不是?讓他們去想吧——想死吧。"

爺就立在小明的前,聽着小明又氣又怒又得意的話,到他說完了,知道事情無望了,才離開那黃河古道的古河堤,從河堤的下邊朝着學校裡走。落日在古道的堤上透明着亮,豔豔着紅,像四處灑着一層金紅的水。平原上提早有了知了叫,啞着嗓子從黃河古道的哪裡響過來,像破了的鈴鐺聲,熱紅着,響過來,又朝身後響過去。爺他慢慢地離開小明往着學校裡走,走了幾步還又扭頭看了看,看見丁小明也起身要往家裡去,兩個人的目光對着時,爺就立下了。他看見丁小明直直地朝他看,像是還有話要對他說。

就立下身子等着丁小明的話。

等到了小明大聲地喚:

"讓丁亮和玲玲等着吧,讓他們等到死,到他們正好死的那一天,我丁小明正好就結婚。"

爺又轉身走掉了。

有一段古道是老沙堤,長的蒿草和松樹一模樣。和早年爺在東京見到的松樹樣,塔的鬆,塔的柏。這蒿草也是那樣兒,一大片,一棵連着一棵塔着長,綠旺旺的掛着黃。

爺就在那艾蒿里邊走,沿着一條路,小的路,不斷有螞蚱爬到他腳上,鞋子上,還蹦到他的身子上。默默地走,就走着,待落日將盡時,待他要從小路朝學校拐去時,他又聽見了身後有了腳步聲。扭回頭,看見從身後來的是小明。

竟是丁小明。

臉上掛着汗,走得快,有沙土從腳下飛到了臉上去。一臉的泥和汗,從他後邊走過來,看爺立下了,他也立下了,十幾步的遠,對望着喚:

"喂——伯——"

"小明呀——"

"要想讓我離婚也可以,讓我成全他們也可以——可有一樁事你得答應我,讓亮哥也得答應我。"

"啥事啊?"

"你答應不答應?"

"你說吧——"

"我想明白了,我答應和玲玲立馬就離婚,讓她和亮哥立馬就結婚。他們不是想死了名正言順埋到一塊嗎?可以啊——我答應——讓亮哥白紙黑紙寫遺書,答應他死了把他家的房子、院子、家產都給我——反正輝哥一搬走,是再也不回丁莊了,輝哥的房子好,留給你養老;亮哥的宅院、家產沒有輝哥的好,那就留給我。"

爺便立在一個坑邊上,一蓬蒿邊上,眯着眼,望着他的侄兒丁小明。

"伯——你說我說的行不行?只要行,我明天就去鄉里和玲玲辦離婚,他們後天就可以到鄉里去領結婚證。"

爺便立在一個坑邊上,一蓬蒿邊上,眯着眼,望着他的侄兒丁小明。

"聽見沒?丁老師——你是我親伯,我是你親侄,肥水不流外人田,讓亮哥死了把家產留給我,總比留給外人強。總比公家收走強。"

爺就立在那個坑邊上,那蓬蒿邊上,眯着眼,望着他的親侄丁小明。

"想想吧,伯——你給亮哥說一下,他死了家產反正沒啥用,我又不是他活着就要那家產,是等他和玲玲死了後。可他們要不答應我,那我就不答應和玲玲去離婚。我不離婚他就不能和玲玲去結婚。活着就不能和玲玲名正言順地過,到死了也會有塊心病帶進墳裡邊"。

爺聽着,忽然眼前有些花,日光血紅金黃一片兒,在他的面前慢慢地轉。樹和草,蒿草、蓑草、茅草、艾棵都在他的眼前轉,像從腳下轉着朝遠處去了樣。緩慢慢地轉,連侄兒小明也在遠處轉。

"我走啦——你給亮哥說一下,讓他想一想。人生在世能有幾天好日子?東西都是生不帶來、生不帶去的貨,只有活一天舒坦一天才是真的呢。"

說完就走了。

丁小明說完就走了,慢慢地走,一搖一晃着,人便進了金黃、金紅的落日裡。

西邊的地平線,平原的最邊上,村莊和樹木,都癱在地面上,像畫在了一張紙上樣。黃河古道的堤,成了沙丘的堤,朝陽的一面都有旺的草;背陰的,光禿着,沙土結了殼,像燙傷結了的痂。堤頂上,丘頂上,都一律光禿禿的亮,灰白白的亮,金晃晃的亮。落日中,有一股曬暖的草味和沙味,腥甜暖暖地鋪散着,宛若放了糖的水,在平原上漫無邊際地庫放着。平原上似那腥暖甜甜的湖。

平原就是了那灌滿着腥味、甜味、暖味的沒有邊的湖。

黃昏了。

誰家的羊從學校那個方向朝着丁莊裡走,咩叫聲像一根竹杆在那湖面上漂。順風箭箭地漂,把那湖面的靜,穿出了一個洞。

黃昏了。

有人趕着放了一天的牛,慢騰騰地朝着莊裡走,哞叫聲不是一條線似的貫在平原上,而是一灘兒泥樣朝着四周橫緩緩地浸,橫慢慢地流,又把羊叫聲穿破的洞給補上了。

黃昏了。

丁莊莊頭上有人站着朝遠處麥田地裡的一個男人喚:

"三叔——你明兒忙不忙?"

"不忙啊——有啥事?"

"我爹下世啦——你明兒去張羅着埋埋吧。"

奇靜一會兒,接着又一問一答說:

"——啥時下世的?"

"——快有半天啦。"

"——棺材有沒有?"

"——不是躍進和根柱哥給家裡分過一棵柳樹嘛。"

"——衣服呢?"

"——我娘早就備好了。"

"——那好吧——我明兒一早就過去——"

平原又歸着平靜了,像是沒有風的暖洋洋的湖。

我同意我和玲玲下世以後,把我家的房子,院子、樹、傢俱和我家在黃河古道以北與王家、張家相鄰的3畝5分水澆地全歸叔伯弟弟丁小明所有。這些家產分別是:青磚瓦屋3間,廂房2間,(其中1間是竈房,1間是雜屋)。院落土地3分有餘,院內桐樹3棵,楊樹2棵,(這些樹木我和夏玲玲活着準都保證不砍不賣)。傢俱有立櫃1個、條桌1張,板箱2個,衣架1個,臉盆架1個,紅漆靠背椅4把,小凳5個,條凳2個;大牀1張,小牀1張。另外,還有2個大缸,6個面罐。這些東西,只要我和玲玲活着,都一定愛惜,決不弄壞,決不搬走弄丟。

空口無憑,以上白紙黑字,就算我的遺書。此遺書由吾弟丁小明保管,我和玲玲死後生效。父親丁水陽不得與丁小明爭其財產。

立囑人:丁亮

××××年×月×日

叔去給丁小明送這那白紙黑字時,把丁小明叫到他家大門口,叔在大門外,丁小明站在大門裡,叔把那白紙黑字甩了在丁小明的臉上去,說:"給!"

丁小明撿起那白紙黑字看了看,委曲地說:"哥,你把我媳婦搶走了,你還這樣對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