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暗中鬥法較勁,別人聽不懂,一邊的周令怒視着佗均伽。雖然胡焰、肖初月遠在疏勒國,可當年爲沙匪十餘年爛事還能少麼,還是生怕他再說出什麼不堪的糗事來。
灌藉是人精,他故意引開話題,看着四周狼籍的麥田惋惜道,“太可惜了,就差那麼個把月時間!”
這片麥田怕有幾百畝,被踩踏成了亂草,麥子踩踏倒伏,麥穗零落泥土中,基本顆粒無收。陀均伽趕緊附和道,“軍師啊,實在是沒法子啊。反正於闐國富庶,爲于闐打仗,便讓狗日的廣德國王來補償吧。好在種上秋慄,明春不致春荒!”
衆人牽着馬來到城邊,吳英、黎陽也已經回軍,並下令在北城外紮下大營。班超則率衆將向城內走去,極目所見到處都是龜茲、焉耆士卒屍首,斷肢殘體,血肉橫飛,戰場之血腥,令衆將震撼。寧彌北城門下,約有千餘具敵屍堆在一起,石舂驅五千大軍圍城,尉遲千竟然憑千騎死守了數日城未破!
進入城內,士卒們、吏民們正在搶救傷員,城牆殘破,成羣的綠頭蒼蠅嗡嗡亂飛,嗆人的屍臭味令人窒息。從戰鬥痕跡便能看出,石舂的人曾多次突破到城頭、城內街道,但都被鷲雕營和城中吏民拚死擊退!
到底是龜茲國、焉耆國看家精銳,五千人即爆發如此戰力,令衆將無不心驚。別忘了,呼衍獗麾下還有整整三萬勁旅啊,此時的于闐國東城怕是要遭殃了!
士卒們見漢使團進城,便迅速跑去稟報尉遲千與庫左左菩。尉遲千吊着左胳膊,雙眼紅腫,與庫左左菩一起垂頭喪氣地來到班超面前。淳于薊檢查了一下,拍拍尉遲千的腦袋,“皮肉傷,不礙事,別垂頭喪氣的!”
“小僧貀端子並十三族酋長,進見大漢使節!”一個下巴髹須和僧衣上都沾滿血漬的中年披髮僧侶,帶着十餘男子跪迎班超,漢話說得十分地道。
“貀端子?”班超直視着僧侶問,“汝可是賴丹後人、前王尊越長子?!”
“稟報大使,前王正是小人家翁……”貀端子再度叩首。
尉遲千稟報,在國王普臣都、左將沙浮棄城逃跑後,貀端子以假國王、莊致以假國相身份,凝聚吏民,幫助漢軍鷲雕營守住了寧彌城!
“哼!”衆將大爲驚奇,淳于薊冷冷地哼了一聲,誰都能聽出這一“哼”中暗藏的殺氣,“前幾戰時,普臣都尚能一戰,此戰如何當了尿泡?”
蒙榆大怒道,“嘁,副使爲其假象迷惑。普臣都除了會玩女人,一無所長。那廝乃是個情種,因迷戀于闐胡姬耶彌,便將原王妃勞萊貶至崑崙山下放牧。此番臨陣逃跑,致使于闐門戶洞開,此淫賊該剮殺!”
班超面色如常,轉身對灌藉令道,“派出可靠信使,令于闐王尉遲廣德羈押前拘彌罪王普臣都、左將沙浮、王妃,待戰後問其瀆職禍國之罪!”
“末將遵令!”灌藉隨即派出信使。
班超又看着渾身甲服上血乎乎的貀端子和衆酋長道,“本使令前王太子貀端子爲拘彌國國王,令莊致爲拘彌國國相,兼國兵都尉!國王、國相速統馭吏民,助漢軍擊破龜茲、焉耆人!衆酋長、各部族有功吏民,戰後由國王論功行賞!”
“謝漢使!小王遵令!”“末將遵令……”貀端子、莊致與衆酋長長跪稽首謝恩!
尉遲千與庫左左菩陪着班超、淳于薊等人來到城內的王宮前廣場上,他們看到了令他們心悸的一幕。稀稀落落的楊木、沙棗樹間,傍晚的廣場之上,密密匝匝地擺放着戰死士卒與吏民的遺體,足足有兩千來人。雖然每具遺體都蓋着麻布,可血跡滲透而出,天氣太熱,僅僅幾天時間,有的屍體已經腐敗鼓脹,其慘象令人毛骨悚然、不妨卒睹!
天忽然颳起了風,陣陣沙塵掠過,遮天蔽日。班超鼻子一酸,便哽咽不能言,好容易忍住眼淚。連埋屍體的時間都沒有,戰鬥之慘烈令他震撼。
他單膝跪下身,揭開面前一具屍體身上的蓋布,無數蒼蠅“嗡”地一聲飛撲了過來。麻布下是一具慘白、年輕的面孔,已經腐敗變形,屍臭燻人。半邊臉被刀生生劈開,腦袋被分成兩半,血肉淋漓。左肩膀也爲刀傷,露着慘白的白骨,令人觀之心驚肉跳!
班超、淳于薊、國王、國相與衆將悲痛欲絕。
當年在茂陵大戰時,別部戰損過半,當時班超曾傷心不已,專門去了孝武大帝陵祭悼,才找到心裡寄託。此時,他再一次爲這一地屍首震驚,心如刀絞一般。他面向這一地兩千餘屍首,深深地鞠了一躬!
衆將無不黯然神傷,他們也都向烈士遺體深深地鞠躬行禮!
庫左左菩雖年過三十,卻仍悲泣不已。尉遲千雖爲于闐國戰神,但他畢竟還是一個大孩子。大戰之時,他什麼都忘了,便是一個令敵膽寒的大將軍。此時,面對班超、淳于薊,他象見到了自己的父兄,情緒瞬間失控,雙腿一軟“撲嗵”跪到地上,哽咽着稟報道:
“稟報大使,拘彌國吏民亡一千七百人,鷲雕營一千一百卒,五百奴隸兵,大戰之後,只剩下七百人……很多人被砸爛,屍首都找不着……吾該如何向其家人交待……”
庫左左菩也跪下了,正在收拾烈士遺體的鷲雕營的士卒們、吏民們,也都一齊跪下,吏民們已經痛哭失聲,男人低沉的嗚咽聲和女人尖厲的號泣聲,攝人心魄,令人心碎!
吳英和錦娘走了過去,她們就象阿母對兒子、阿姊對阿弟一樣,將尉遲千和庫左左菩的腦袋緊緊地抱在懷中。親吻一下他們殷紅的盔纓,陪着他們流淚。官署之前,氣氛壓抑,男人低沉的悲鳴聲嗡嗡一片。
黎陽來到官署前,也爲這眼前景象震驚。這個疏勒國少年郎,走到吳英身旁,流着淚抱拳對尉遲千、也是對鷲雕營衆將說道:
“將軍,大戰未息,勝負未定,不是傷心的時候啊!壯士百戰死,捐身爲萬民!將軍勿忘呼衍獗近三萬鐵騎正進逼西城,八萬生民性命懸於水火,于闐國正面臨亡國之虞啊!”
稚氣未脫的黎陽說得決絕,令班超、淳于薊及衆將震撼!
一語點醒夢中人,尉遲千從吳英懷中擡起頭,怔怔地看一眼黎陽,臉現羞色,然後向吳英鞠躬致謝,這纔對班超、淳于薊叩首道,“大使,副使,請原諒末將失控。末將願率七百麾下,隨漢使卷擊西城,解于闐生民之憂!”
鷲雕營士卒們齊聲銘志,“願隨大使,卷擊匈奴!”
班超用欣賞的目光看一眼面色沉靜的黎陽,然後背手望向藍天。銷煙瀰漫着沙漠城池上空,雖然是傍晚,空氣依然有了夏天沙漠的炎熱。大戰未息,天上白雲慘淡。良久,他淡然地問道,“敵軍傷亡?”
灌藉稟報,“已經打掃完畢,石舂爲大使擊傷,粗略點視,敵傷亡二千四百餘人,被俘八百餘人,石舂麾下僅餘不足千人潰逃西去!”
班超面向尉遲千與庫左左菩道,“鷲雕營千餘人,吏民數千人,憑小城硬扛五日,以陣亡近五百卒、千七百吏民代價,助吾軍差點令石舂全軍覆沒。鷲雕營是爲于闐鐵軍,寧彌城吏民威武不屈,功在於闐、拘彌,功在大漢千秋萬代!”
天氣炎熱,應讓烈士們入土爲安。當天晚上,班超舉祭祀儀式,由漢軍各營和拘彌國草草安葬了殉國將士和吏民。吏民撕心裂肺,哀泣慟野。大戰之時,只能一切從簡。二千多人哪,用草蓆、氈毯簡單收殮,多人一坑,仔細埋好。待大戰之後,再一一移忠骨建墳。
而二千多具敵屍,則由拘彌國民挖了萬人坑,掩埋了事!
大敵當前,只能化悲傷爲力量。各營和拘彌國吏民們掩埋屍體之時,西域漢軍已經迅速轉入防禦。祭祀完畢,班超便迅速升堂,由軍師灌藉宣佈寧彌城防禦策略。即在城西再築一“土營”,與寧彌城互相策應,互爲犄角。敵來襲時必先攻營,而後攻城。只要營不失,則城便不危!
“如敵不攻營而攻城,當奈何?”蒙榆不放心。
“如蒙大俠率軍來襲,會先攻城而後攻營麼?”灌藉笑問。他話中藏匿玄機,剛開始班超、淳于薊和衆將都不解,灌藉詳細解釋了他的所謂“土營”策,衆人才恍然大悟!
呼衍獗不能丟失這個糧秣重地,必派重兵回師寧彌城,寧彌城雖堅固,但石舂對寧彌城的數日強攻,令班超、淳于薊和衆將對龜茲、焉耆士卒的悍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