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手拿綠色玉碟曾驚訝得渾身顫抖。他知道這沉甸甸的朝廷使命,現在輪到他班超來承擔了。先帝壯志未酬,現在正在天國定定地注視着他。先皇遺命,作臣子的豈敢違拗?!
從那時開始,班超對權魚一族和寒菸的保護也更加嚴密。好在呼衍歷雖隱藏在西域原野,卻並未對寒菸下手,雙方一時相安無事,再未起衝突。
世事風雲變幻,多少風流人物,隨着那歲月的消逝漸被雨打風吹去。秋曹已遷江夏郡太守,竇戈已還司隸校尉部仍任別駕從事,薛池已經“告病”退養天年,甚至連跟隨竇固徵戰多年的勇將渠耆等一批將校司馬都已因傷痛而離開北軍,或轉遷他郡,或“告病還鄉”,更多的已卸甲歸田。
新君即位,傳遞出的信號極其混亂,令人霧裡看花,眼花繚亂!
宜禾都尉曹錢的騎弩營已還雒陽北軍大營,而曹錢本人堂堂的騎弩營校尉、宜禾都尉現在卻調居延塞擔任小小的居延關尉。尤其是那支藏身在竇氏崤山下莊園中的門客家兵,那支曾經在楊仁麾下令北匈奴斥侯們聞風喪膽的影子劍郎們,在朝廷眼中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榮耀,重新成了世族的附庸。
這些人中多大漢頂尖劍客,他們不願返鄉以農牧賈貨販繒爲生,便在竇戈的安排下,有五十餘人轉投到敦煌郡徐幹麾下,成爲別部的新鮮血液。以東荷爲首,另有七十餘人則已經轉投權氏門下,成了魚邸掌門曼陀葉麾下門客。換句話說,這些人會逐漸隨商隊進入西域,成爲他班超的麾下勇將。
位於武威郡盧水河畔的那座權氏別苑,自然也就成了他班超漢使團的地下兵站。娜蘭耶月和胡塔嘎、波日特母女,則仍由東荷手下嚴密保護,只不過東家已變成了遠在疏勒國的漢使團。楚良鎮北屯騎營雖也被徙屯居延塞,但徐幹麾下別部、和恭麾下屯田卒依然居於敦煌郡。
朝廷打出一整套組合拳,西域風雲激盪。但仔細靜思,聖上似乎又故意手下留情。試想,如果皇上果然真下狠手,只需收回他班超的漢使符節,漢使團便將寸步難行,舉步維艱!
這到底傳遞了什麼信號?難道聖上只是想給他班超一個教訓,懲治一下敢於抗命的將領?難道在聖上內心深處,根本就沒有打算完全拋棄使團和西域?!
想到這一層,班超爲之一震,然後更感迷惑。聖上仍在服喪期間,朝政由新皇主持,但大事卻需要馬太后最後拍板。太后與先帝夫妻情深,斷然不會在國喪期間令北擊匈奴大業毀於一旦。也就是說這一切都是新君所爲,可聖上是太后一手帶大,他爲何要與太后對着幹?
難道是爭奪皇權?聖上已經十九歲,自然不會甘心服喪期間朝政需要太后把關。自進入西域起便已經成爲一方大員的班超,自然不難透過迷霧看到實質!
他不想捲入宮廷爭鬥、皇權爭奪,但他悲哀地感到,西域這段時間的混亂,或許只是因爲成了太后與聖上母子爭執的犧牲品。未來幾年,漢使團和所有西域漢軍,將不得不在黑暗中孤軍艱苦奮戰下去!
說完過往,說完心中的疑惑,班超沉痛地告訴諸將,“往事如煙,這段時間吾悟明一個道理,或天命有授,或因緣巧合,不管吾是否願意,不管朝廷是不是閉關,只要未收回符節,吾使團便已成爲西域漢軍一面旗幟。退路已斷,只能一往無前,將先帝北伐匈奴國策進行到底!”
“衆將試想,如吾聽詔歸去,聽憑北虜坐大,塞北、河西將永無寧日,漢欲再來西域便難於上青天!先帝與竇老大人百年謀略,坑殺北虜千秋大業豈能廢棄?!超心已決,便剩下超一人,亦要將南道諸國,驅逐北虜,爲大漢守護西土!”
這許多事班超從未說過,聽完他一番肺腑之言,衆將都如遭重椎。
要論功名,在坐的還有誰能比司馬更重。要論家小,班府史學傳家,大漢文膽,現則已成雒陽城最顯赫文武世族,還有誰比司馬更擔憂?!他們恍然大悟,是先帝遺命在召喚,是家國重任在肩頭,大使才選擇抗詔啊!
他們的血都被點燃,他們爲自己的格局小而感到汗顏,田慮、華塗、樑寶麟、甘英、胡柏等將都懺悔、嗟嘆。田慮代表衆將銘志,“吾等孤陋寡聞,令司馬徒添煩惱,險誤大事,請司馬治罪!”
現在哪裡是治不治罪的時候,時間緊急,眼前處境最兇險的是蒲類國,隨時都有被南呼衍部圍殲的危險!
紀蒿與錦娘已在磨墨,班超與胡焰迅速寫好了給霜刺、麥香與鄯善國國王陀廣伽的三封書信,都是雙份。令霜刺按皇帝令,主動作戰略收縮,速帶願意南下的牧民撤回樓蘭城。
嚴令陀廣伽處置樓蘭鎮守將,不得逼迫蒲類國民加入鄯善國。並令陀廣伽派出一軍北上白龍堆向墨山國放出警戒,掩護、接應霜刺及國民南下樓蘭。最後,又令麥香管治好國民,安心在樓蘭城屯田,不得擅自北上!
“兩組驛吏,相隔一天馳送。限十天送到伊吾廬,遲一天或萬劫不復!”班超冷酷地嚴令!
從疏勒國的赤河城至西域東北角的伊吾廬城,北道直線不通,得繞行南道各國,整整四千三百里。但商尉紀蒿毫不含糊地道,“便跑死驛馬,定準時送到!”
等紀蒿將去鄯善、伊吾與樓蘭的驛吏一一派出後,班超又給敦煌郡太守趙統寫了一封密信,請其居中調度,儘可能給借居樓蘭城的蒲類國民以幫助。同時請趙統下令徐幹、和恭兩部保持戰備,隨時準備策應樓蘭城,阻止南呼衍部越過白龍堆!
安排好蒲類國退身之路,班超掃視了一圈帳下衆將,衆人都知道這是部署大戰的節奏,便都正襟危坐。班超冷峻地道,“自入西域以來,或已進入最艱難之時刻,漢匈勢力之消長對使團極爲不利。然示弱必亡,惟有殺出一條血路。自今日始,吾使團盡統南道諸國,將以進攻之態,與北匈奴角逐西域!”
說着,他起身走到沙盤邊,衆將也起身圍攏過來。
班超手指着沙盤道,“爲給伊吾廬霜刺國王爭取撤退時間,由本使與華塗、吳英、錦娘、山溥茯諸將,率崑崙屯、疏勒軍越騎營出北嶺州,奔襲尉頭國、溫宿國、姑墨國。散帳後兩營抓緊整備,自帶糧秣、草料,今夜三更啓程!”
“末將遵令!”
華塗、吳英、錦娘、山溥茯領命。胡焰道,“大使,末也請同往!”
班超輕輕搖首,對淳于薊和胡焰道,“此次北上,實火中取栗,爲不得已而爲之。防守赤河,事關重大。令兀然、陳灰領軍,節制各部嚴守赤河城。速派出驛吏,令尉遲千率鷲雕營順於闐河、拘彌河向北放出警戒線,使龜茲、焉耆、姑墨三國不敢放手馳援溫宿國。令黎陽率漢使營駐防無屠城,並順墨水河(注:即蔥嶺河)向北警戒,鉗制姑墨國,策應吾軍北上!”
“末將遵令!”
淳于薊、胡焰與疏勒軍各將領命,胡焰迅速派出幾路驛吏,將軍令一一送出。
在班超與衆將帳謀北出溫宿國大行動時,紀蒿卻悄然起身走進班超的後帳,和衣躺在行軍榻上。軍情緊急,她從盤橐城一路策馬急馳而來,累壞了,咋夜帳謀一夜,本想小睡一會,可夫妻別後小聚,少不得還被班超折騰一頓。此時舒舒服服地躺下,竟然蜷成一團一下子睡着了。
小姑、寡婦跟了進來,二犬見她就這麼睡了,小姑便跳上牀,叼着班超的錦被,將她輕輕地蓋上。平時,它們沒少這樣照顧班超,現在照顧夫人自然不在話下。
散帳後,丘庶已經帶着士卒擡進晌食,衆將都不動手,班超也覺得少了點什麼,扭頭一看,原來夫人不見了。
他走進內帳,見紀蒿睡得正香,小姑、寡婦忠誠地坐在榻下,便不忍打擾她,而是帶着二犬回到前帳。他下令上酒,大軍今晚便要出征,接下來要晝伏夜行不能舉火。現在晌食挺豐盛,乾脆犒軍。
晌食後,崑崙屯與越騎營開始緊張有序地整否糧秣、草料,準備出征。班超則與淳于薊、胡焰又趴在沙盤上,將非常時期整個西域和蔥嶺東西各國可能的動作,都精心推演了一遍。
紀蒿也睡醒了,她一個人坐在案前已靜靜地晌食畢,小姑、寡婦則討巧地坐在她身邊。中軍大帳中十分安靜,此時只聽沙盤邊班超道,“自明日起,城外吏民必須盡入城中,姑墨倉一旦被毀,呼衍獗必報復赤河城。東北疏勒州要確保吏民全部入城,房屋、圍欄、田地被毀,仍可再建……”
就在此時,班秉自帳外進來稟報,“副使故人、大漢楚地隱士,前來求見大使、副使?”
“楚地隱士?”淳于薊愣了一下,與班超、胡焰對視一眼,三人都一臉茫然。
淳于薊的師傅禽兼是墨家弟子禽滑釐後人,當年他是禽兼閉門弟子。但禽兼是一個隱士,師徒二人在楚地羣山中相依爲命多年,居山間草廬,飲山溪水,聽山泉林濤聲,以獸肉野果爲食,鮮與外界有聯繫。現在師傅早亡,他就沒有其它所謂的楚地故人。
“亂世妖孽多,此言不虛。既然萬里遠來,求見大使、副使,便沒有不見之理,快請!”
自漢使團在西域漸漸打出了名堂,中原熱血世子來投的人不少,一個隱士有什麼稀奇。班超已經伏身在沙盤上,他禮遇天下英豪,但此時可顧不上這事,胡焰是中軍之首,只好做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