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鹿蠡王屠耆烏眼中,車師後國從國王到國民一直唯唯諾諾、溫順可欺。可他們沒想到,三百漢軍的陣亡已經激起了車師後國國兵的鬥志,他們視死如歸。大軍整整攻了一夜,這座並不堅固的務塗谷小城卻巋然不動。
太陽從東方的羣山後升起,屠耆烏望着城頭正漸漸飄散的硝煙、那被鮮血染紅的北城牆和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體,不得不下令暫停攻城,待重新整頓人馬後再聚力攻其一面。
城牆之上,一夜激戰,車師國兵也傷亡慘重。但夜間激戰之時,國兵在城頭與強敵搏殺,城內吏民男女老少齊上陣,燒來開水和滾油,搬運滾木和箭矢,擡下屍體,救助傷員。很多人被北匈奴冷箭射殺,但其餘人默默地擡下屍體,繼續戰鬥。
晨風有點寒冷,寒風中夾雜着濃濃的血腥味兒。哀鳴聲不時從城下傳來,隱隱約約,令人心悸。攻城的北匈奴各營退下去時,在城頭弓箭射程內的傷卒多數未帶走,他們與鮮血淋漓的屍體堆在一起,只能眼睜睜地等待着死亡慢慢降臨。
安得顧不上換下一身溼漉漉的甲冑,與大都尉涿櫝、輔國候橧羽、左將兀俯正在巡視城池。北城與東城是北匈奴重點攻擊方向,吏民們顧不上朝食,正在將北匈奴士卒屍首掀下城頭,修補城頭缺口準備再戰!
透過血染的北城牆垛口,安得眺望着務塗谷城北、東、南三面,草原上帳蓬漫山遍野,北匈奴各營已經在亂糟糟地朝食,成羣的戰馬或在西邊的務塗水飲水,或在草原上啃食剛冒出綠芽芯兒的枯草。城下不遠處的砲車陣地後邊,一羣匈奴將領聚在一起,正在對城池指指點點。
他知道那定是左鹿蠡王正在佈陣,新一輪攻擊很快便會開始!
此時的疏勒城內,到了午前時分各部族酋長或長老都來了。
王夫人身材長挑,正親自站在城東側高大的官署前迎接衆長老,並頻頻頷首還禮。她頭戴尋常紅色氈帽,身穿石青銀狐領長袍,腰束紫色縑布帶,削肩細腰,款款動人。
等衆人按序坐定,王夫人高坐王案後,掃視一眼衆長者老開門見山道,“諸位長老,北匈奴人犯王城,國王與國兵正在拒敵。匈奴奴役車師,永無止境,國王決心歸漢之志堅如銅鐵,欲令車師人永世做漢民。今國王遠在王城,吾一婦人實不知如何處之,便請各位長老會商禦敵之法!”
夫人將問題拋給酋長或長老們,室內長老們在堂下各案後交頭接耳一會,東蒲類部族酋長仁安代表衆人道,“夫人哪,北匈奴視吾如牛馬,租賦徭役盤剝無度,命如草芥無有憐時。吾等已鐵心追隨國王爲漢人,今全聽夫人調遣,舉族殺向務塗谷,解國王之圍!”
衆酋長和長老都頻頻點頭,表示願聽夫人調遣。
“多謝各位長老!”王夫人頷首致禮,“後國吏民不過兩萬,即便舉國齊上亦難解國王之圍,此難後國躲不過去。部族乃國之根基,民不在國何存哉!故此事不能幹……”
“夫人……”衆人迷惑地看着她。
王夫人決絕道,“漢軍視死如歸,寧死不降一人。吾車師後國當學漢人,氣節貴過生命。北匈奴大軍雲集,務塗谷危在旦夕,如金滿城再有危,就僅剩疏勒孤城了。如疏勒城破,後國與山南道路即斷,與前國即絕。吾意請各位酋長再獻糧草,再派人力,從今日起即進疏勒城,積糧草,制矢石,集石彈,掘深壕,固堅城,以爲長久堅守計!”
“職下遵夫人令!”各位酋長與長老們領命。
王夫人又道,“漢軍耿恭校尉勇不可擋,倘若金滿城不保,必退回疏勒城再戰。請各部族聽校尉號令,共守疏勒和山北草場!”
長老們按照王夫人令,幾天內即送來大量慄米、樑米、牛羊,並調來百餘名工匠、進數百役夫,開始製作箭矢和收集石塊。
車師國自永平年間定居務塗谷開始,便開墾荒十餘萬畝,農牧並重。國王安得已在疏勒城儲存了大量糧慄、乾草、矢石,現在小城糧秣充足。但王珏還是憂心忡忡,漢軍有數百人,這些糧秣不過能支撐幾個月。
這天傍晚時分,派到金滿城的士卒返回了。近二百餘里,士卒狂奔了一個來回,戰馬口吐白沫幾乎累斃。
他帶回耿恭一信,耿恭在信中完全贊成王夫人整固疏勒城的主張,並請她自爲守將,暫時防守疏勒城。耿恭中信中最後道,“吾已令國王突圍撤到金滿城,然金滿城與務塗谷均爲平地小城,難以長相堅守。如北匈奴圍城,吾將大量殺傷敵後,主動放棄金滿城,退守疏勒城。倘若匈奴人先攻疏勒城,吾將舉城援之,並與城共存亡!”
王夫人將縑放回案上,無奈地輕嘆一聲。國王已決心與城共亡,他斷然不會突圍。“阿母,阿翁被困王城,吾等怎麼辦?”小公主姜黍拿起縑信看了一遍,含淚看着王夫人問,小王子駟子兄弟二人也都緊張地看着王夫人。
“有耿校尉在,有漢軍在,車師國不會亡……”王珏將三個兒女摟在懷中,親吻着女兒的髮辮,嘴中堅定地道。
安得確實沒有突圍打算,此時的務塗谷已頂住了北匈奴潮水一般的一波波強攻。數日過去,小城巋然不動,攻守兩方均死傷慘重,城上屍橫遍地,城下積屍成堆,慘絕人寰。
安得指揮的北面城牆,是進攻的重點。國民們冒着石雨,不斷地將開火、滾木運上城頭。國兵們不時用木杈將匈奴人云梯掀下城去,無數匈奴士卒被開水、滾油、擂石、滾木砸下斃命。城下已經陳屍二千具,但屠耆烏打紅了眼,不計傷亡,依然勒令強攻。
遠處的十幾門砲車,不時將石塊擲上城頭,將土夯城牆破得千瘡百孔。又一輪強攻,北匈奴人佯攻北城,實攻東城,數百人冒着矢石翻上城頭,東城被突破,城頭和城內隨即陷入混戰。危急關頭,左將兀俯帶着千餘卒趕來,才與安得合兵一處,將攻城城內的北匈奴人拚掉。
圍城第九日,能戰的車師國兵不過數百人。後半夜時西城、北城都被突破,
城內到處火光閃閃,喊殺聲急,匈奴人已經一擁而入開始屠城。
城內四處傳來吏民被斬殺時的哭喊聲、慘啼聲,安得知道最後時刻到了。他右手提着彎刀,從東城的城頭下到城門前,左手從腰上金帶上摘下橐囊交給王太子涿鞮,“從今起,汝爲國王。城破之後,可心向大漢,僞降匈奴,以保住國民爲上……”又對身邊衛卒喝道,“準備打開城門!”
橐囊內,是前漢時漢宣帝賜給的“車師后王”虎鈕金印。涿鞮跪接印信,見安得已經上馬,便啼哭道,“父王,兒臣欲隨父王突圍……”
安得“啪啪”給了王太子兩鞭子,“務要保全國民……”言未畢,以帶着三十餘名親兵,突然打開東城門,向城外衝殺出去。
他趁着天依然黑暗本想殺出重圍,但是早就殺紅了眼的匈奴人豈能放走他,千餘北匈奴士卒將其圍在覈心。安得連斬數名匈奴士卒,知道肯定是突不出去了,便低聲對身邊親兵道,“吾死之後,汝等可僞降襄助新王!”
言畢未等親兵們反應過來,自己一刀抹了脖子。親兵們見狀大哭,更加瘋狂地衝殺匈奴人,最終,這三十餘騎全部陣亡,無一被俘虜或投降!
至此,務塗谷經慘烈抗擊近十日,終於陷於敵手!
士卒們將王子涿鞮押到左鹿蠡王面前,涿鞮跪下請降,“王已亡,今吾爲車師王。車師後國原降匈奴,現國民盡爲匈奴國民,請大王勿屠殺之!”
左鹿蠡王簡直要氣瘋了,一個小小的務塗谷,就讓他損兵折將數千人,他恨恨地抽了涿鞮幾鞭子,到底還是寬恕了他。涿鞮本是北匈奴質子,但他還是氣急敗壞地指着涿鞮怒吼道,“參與守城士卒,盡屠之。汝再敢降漢,吾必屠盡車師各部族,寸草不留!”
耍了一頓威風出氣後,左鹿蠡王留兵一千人,搜剿務塗谷四周反抗力量,自己親率主力向北進發,迅速將小小的金滿城圍了起來。
耿恭站在金滿城南城譙樓下,眼看着被務塗谷摧殘得灰頭土臉的北匈奴士卒,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笑容。左鹿蠡王不過如此,兩萬餘大軍,對一座殘破不全的山中小城竟然攻了近十日,折兵數千才慘下之。而金滿城固若金湯,看你又如何來取城?
此刻,他手下雖然只有漢軍六百餘人,兩萬匈奴大軍壓境,彈丸孤城危如累卵,但耿恭卻從敵圍城各營的態勢中看到戰機!
慘下務塗谷已經摺了銳氣,北匈奴各營士卒疲憊、士氣萎靡頹喪。南城門外的匈奴陣地上,幾十架拋車已經亂紛紛地移動就位,正在捆綁固定。而拋車陣地後方,中軍大帳、也是左鹿蠡王的金頂王帳已經立起。兩側有數營人馬正在忙着紮營,更多的士卒坐在地上歇息,聽憑拋車營凸出在陣地最前沿。
“開城!”耿恭一聲令下,士卒們突然打開城門,漢軍二百騎卒驟然殺出城去,如疾風一般卷向南城外敵陣地。
左鹿蠡王根本想不到漢軍敢出城反擊,南城外各營神情懈怠絲毫未加防備。於是在拋車兵們的驚嚎聲中,耿恭與騎卒們瞬間便衝到拋車陣地,用環首刀斬殺逃跑不及的拋車兵,並一一將拋車點火燒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