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極其滑稽的一幕,正是于闐國上下歡天喜地的時候,人們卻驚訝地發現,竟然有一個赤裸婦人突然飛身撲到人羣中的戰馬前。而且,她一把緊緊薅住大都尉休莫廣鵛的馬嚼便再不鬆手,嘴裡還淒厲地大呼着什麼!
人羣一陣紛亂,她的呼號聲淹沒在嗡嗡嗡的吵雜聲中。
這變故大煞隆歸儀式的風景了,尉遲仁和休莫廣鵛大感掃興,衆將、士卒都與圍觀吏民一樣,瞬間都愣住了。宰相私來比、輔國侯瞿羅渥和鄉紳們也震驚地看着這具曼妙的侗體,此時緩過神來的歡迎人羣則開始一陣騷動,並傳出一片驚歎之聲、豔羨之聲!
“快抓住刺客……”、“抓住瘋女人——”
護卒們最先反應過來,他們抽刀在手,在一片喝令聲、吵嚷聲中一齊撲了上來。原以爲是刺客呢,現在看分明是攔路鳴冤的,且是一個赤身露體、不顧一切的瘋婦人。
“膽大刁民,敢擋大都尉戰馬……”兩名衛卒舉起馬鞭,無情地鞭撻在婦人白可欺雪、晶瑩如玉、卻沾上一團團沙土的嬌美軀體上。婦人巋然不動,雙手牢牢地抓着休莫廣鵛的馬籠頭,嘴裡依然在呼救,但沒人理會一個瘋女人叫喚什麼。只有見多識廣的駿馬非但未受驚,它似乎同情婦人,高高豎起的大耳朵扇了幾下,腦袋溫順得一動不動。
“啪啪啪——”令人生悸的鞭撻聲中,婦人白花花的肌膚上瞬間留下道道慘紅色的血紅的鞭痕!
“賤婢!汝找死——”呈牟與兩個家丁氣勢洶洶地擠出人羣,嘴裡大喝一聲便撲向婦人,想將婦人摁倒捆走!
“吾爲漢使……夫人——”在劇烈的拉扯中,婦人雙手死死抓住籠頭,身上忍受着鞭撻,依然用不容置疑、不容輕侮的目光,堅決地直視着馬上的休莫廣鵛,嘴裡連續大呼,“將軍勿鑄大錯……快啊……救吾……”
就在此時又出變故,又有一大一小兩個男子擠出人羣,便在大都尉休莫廣鵛的馬前,男人手執長劍與兩名家丁鬥成一團,並瞬間刺傷一名家丁左臂。小男孩則哭喊着撲到拉扯婦人脖子和手臂的呈牟身後又踢又打,情急之下忽然趴在他的肥屁股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嗷——”呈牟淒厲地慘嗥出聲,屁股上撕心裂肺地疼,似乎隔着薄薄的襦衣一大塊皮肉已經被生生咬下。劇烈的疼痛令他不得不鬆開婦人揮手向後擊去,“嘣”地一聲,男孩小身子向後飛出丈餘,摔倒在官道邊的人羣腳下暈了過去!
“放肆……”就在呈牟擊暈小男孩正要再揪住婦人時,尉遲仁出手了,他一矛杆將呈牟拍了個趔趄。婦人似乎喊叫什麼“漢使夫人”,他想起在皮山州送回的那個昏迷的男人,當時也說是漢使夫人失蹤,不禁汗毛倒豎,口中用變了調了聲音厲聲大喝,“放開婦人,羈住呈府狂徙!”
呈於霸是前大將軍,因戰功在於闐國其威望僅次於國王廣德,這支于闐國大軍便是他一手帶起來的。當年休莫霸戰死,呈於霸扶持廣德繼王位,廣德曾與貴族、衆將相約,永遠“與呈氏共享于闐”。僕以主貴,呈府家丁在於闐國橫行慣了,士卒沒人敢惹他們,但尉遲仁可是王弟,呈牟這回撞到了槍口上。
國兵們聞輔國候尉遲仁令,便迅速將呈牟與兩名家丁掀翻制服,陳隱也被國兵們下了劍摁在一邊。國兵們又命婦人鬆開馬嚼,站到尉遲仁和休莫廣鵛馬前。場面已經被控制,從婦人攔馬到現在,說起來話長,其實就是瞬間的事。
婦人身上的薄綃已經在拉扯中撕脫,此時身上僅着一胡褲小衣,白花花的玉體令衆人頭暈目眩。尉遲仁和休莫廣鵛不敢直視,吏民們也一樣,此時紛亂的現場除了風兒吹動旌旗的呼啦聲,陡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主母勿怕,陳隱在此……”雖然被國兵們死死摁在地上,陳隱仍高聲叫喊着給紀蒿壯聲勢。紀蒿款款回首,臉上的驚喜稍縱即逝,她厲聲對國兵喝令道,“放開吾僕人!”
“放開——”尉遲仁擺擺手,又回身從騎卒手中拿過一面黃色的旗幟,颼地一聲抽去旗杆,將旗布扔到婦人身上。
婦人趕緊拿旗幟胡亂裹緊自己赤裸的軀體,臉上漾過一陣羞澀,但只是瞬間即逝,頭顱卻又驕傲地高昂着並不下跪,更未致謝。陳隱抱起仍然昏迷的小乞丐,跪在婦人面前號陶大哭,“陳隱有罪啊,未能保住主母……”
婦人一手捏着身上的旗衣,一邊單手將他扶起,流淚安慰道,“是禍躲不過,汝非但無過還有大功……”
衆目睽睽之下,她又緩緩直起身來,帶着君臨這方土地的氣勢,直直地看着尉遲仁,嘴裡用不容置疑、不容輕侮的聲調,再一次一字一句、一字一句地說道,“各位大人、各位將軍,請聽明白了——吾乃漢大使班超夫人,速送吾見大使!”
“漢使夫人……”輔國候尉遲仁、宰相私來比、輔國侯瞿羅渥和大都尉休莫廣鵛四人,這一回這且末方言他們都真真切切地聽懂了,他們無不大駭!
老國相私來比嚇得“嘣”地一聲,直接從馬上一頭栽了下來。漢使殺老巫師嘟哮郅那天曾賞過他一頓鞭子,還是副使淳于薊親自鞭撻。此刻他翻滾着倉皇站起身,顧不得撣一下身上的沙子,手顫抖着指着紀蒿道,“再……再……再說一遍,果是漢使……夫人琊?”
私來比的話問到了婦人的傷心處,她昂起高傲的頭顱,悲愴地舉目輕眺天上奔騰的流雲,眼淚無聲地順着白晰的臉龐簌簌滾下。這無聲的淚,是訴說着心中難以忍受的恥辱啊,令人心碎,令衆臣張惶不安!
忽然,她又頑強地直視着于闐國衆臣,爲了逃出生天,她咬牙說道,“大人,吾乃東方鄯善國且末州之國民紀蒿,漢使在且末州拘愚城時與吾成就百年之好。吾在來於闐國路上,爲歹人羈害,陷於呈侯府爲奴,後被羈於人市差點沽出爲伎……”
“啊……”
尊貴的漢使夫人如何會成了呈侯府奴隸,呈府爲何又欲將夫人咕出爲伎?尉遲仁和休莫廣鵛聞言如聽炸雷,迎接大軍班師的國民、士紳們,也都陣陣騷動,傳出一片驚嘬疑問之聲!
“嗥——嗥——”大都尉休莫廣鵛怒髮衝冠,突然狼一樣的狂嘯一聲,騰地直起身,與輔國候尉遲仁幾乎同時淒厲地大聲喝令,“速抄人市,羈捕所有人犯,不得跑了一人……要快——”
“呼拉”一聲,士卒們將呈牟與呈府家丁掀翻摁在地上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而另一隊士卒則策馬狂奔向人市,將人市上的所有人販、被賣的奴隸和挑選奴隸的貴族、牧主、商賈,全部拿捕了,未跑脫一人。
“左將軍訖耶聽令——”尉遲仁又怒喝一聲,“速率北營千騎,圍住呈侯府,靜待漢使發落。人丁許進不許出,一隻蒼蠅、一隻蚊子擅出——斬!”
“末將遵令——”訖耶領命策馬飛馳而去!
休莫廣鵛又扭身從士卒手中拿過一面大旗,抽去旗杆,戰戰兢兢地想親自將紀蒿身體仔細包裹起來。可婦人身上胡亂裹着黃旗,仍露出大片雖沾沙塵卻白晰欺雪的侗體,令他既不敢看更不敢近前。
見大臣爲難,陳隱便將懷中的男孩遞給一個國兵,他接過休莫廣鵛手裡的赤色戰旗,將紀蒿仔仔細細地裹了起來。又接過休莫廣鵛脫下的紅色大氅,恭恭敬敬地披在紀蒿身上。再用劍削下一截大氅一分爲二,跪在地上仔細地紀蒿俏麗的雙足裹起。然後起身,抱着小乞丐,如一尊鐵塔一般站立在紀蒿身後!
大都尉休莫廣鵛與輔國候尉遲仁、宰相私來比、輔國侯瞿羅渥四人莊重跪下,面向紀蒿行稽首大禮,私來比口中道,“夫人受苦了,吾等見過漢使夫人!”
很難說清是因崇拜漢使團,還是爲眼前從絕境中生還的“漢使夫人”與生俱來的非凡氣度所折服,迎接大軍班師的貴族、大臣、將軍、國民和商賈、士卒共近成人一齊跪下,齊聲吶喊道,“參見漢使夫人!”
“各位請起,吏民們請起!”紀蒿披着大氅,雖然此時落泊至極,但她卻大大方方地平伸雙臂還了禮!
“輜車!”
四位大人起身,百官、吏民們也起身,休莫廣鵛先向後一招手,不一會便有士卒從後軍弄來一輛寬敞簡陋的輜車。休莫廣鵛又先一抱拳,然後在車轅下單腿跪下伸出雙臂爲蹬,嘴裡說了一聲“夫人請上車!”
于闐國兵馬大都尉親自作人蹬,這該是何等的榮耀!可紀蒿卻躬身令大都尉起身,自己走到車轅前。陳隱先將小乞丐放到車上,然後抱起足裹旗布、身披大氅的紀蒿放到輜車之上,在車廂內坐好!
休莫廣鵛則與輔國候尉遲仁、宰相私來比、輔國侯瞿羅渥一起,四位於闐國重臣並排走在紀蒿輜車之前,這是親自爲她牽馬墜蹬,當先進城,大軍隨後跟進。而陳隱則高騎戰馬,黑鬚飄動,威風八面地伴着輜車,貼身護衛!
劫後餘生的紀蒿沒有自怨自艾躲進輜車之內舔傷口,她要保持自己自封的“漢使夫人”威儀。她坐在輜車車廂前部的車轅後,左手挑起布簾,右手向恭迎和歡慶她新生的吏民們頻頻招手致意,其實心裡卻漸漸慌神了。
馬上就要見到漢大使班超,她不知道這彌天大謊被揭穿後,她還是否有臉在於闐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