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沙迦牟韋已經舞畢返回自己案後,還向郭恂稟報道,“使節駝隊仍未離開伊循,菩達伐摩即私報判長耶科瑟那,請判長急報匈奴人,阻殺漢使駝隊。耶科瑟那接到信後,不敢隱瞞,便稟報了國王。國王則將菩達伐摩拿下,交由僧人會處罰。結果前幾日,僧人會經公議判決,菩達伐摩被處以火刑,有罪沙門百一十三人盡被碾殺。其妻、子男爲僕,女爲奴,財產充公!”
婦人仍在默默無言地膾肉,似乎其心已死,神態楚楚可憐。班超卻冷峻不言,菩達伐摩留不得,國王廣是厲害人物,未來幾年鄯善國定然會逐步清算菩達伐摩之流,將有更多的女人孩子難免要跟着遭殃。郭恂畢竟是文人,於心不忍道,“菩達伐摩確實可恨,然妻子無罪,還是給一條生路罷!”
沙迦牟韋見漢使這樣說,雖不敢違拗,但還是送給郭恂一個人情。第二天便發還法師部分財產,令其妻子一族爲庶民。但寺院田地財產,仍收歸國有!
當天州宴散後,班超即告訴郭恂,胡焰、蒙榆二將發現焉澠夫人派來的斥侯隱藏在駝隊中,已離開伊循城奔向驩泥城。現在胡焰、蒙榆、周令、肖初月四將已經向驩泥城追去,使團需在伊循城最少停留三日,等待四將歸來再啓程。
這理由讓郭恂不好駁回,他只好同意在這裡盤桓幾日。
班超利用這寶貴的幾日,帶着林曾仔細勘查了這裡的漢軍屯田所、坎井和渠道。“農田俱毀,渠道俱廢,屯田伊循最少得需千人哪……”站在伊循城西被流沙即將掩埋的一口坎井前,看着荒蕪的農田,被流沙掩埋的渠道系統,林曾嘆息不已。
跳下丈餘深的井中,只見黑暗幽深的洞穴雖然破敗,已多年失修,但一線水流依然無聲地流溢着,修整後坎井仍可使用,便道,“當年漢軍在此屯田兩萬五千畝,這裡水源充沛,土地肥沃,種子落地便長。現整修農田、渠道,便可恢復約萬畝。吾至敦煌郡,將說服鄭中郎將,遣刑卒來樓蘭和伊循屯田,便可得數萬畝,都尉大有可爲啊!明年竇固都尉大軍再出玉門時,就可得林都尉襄助也!”
看着這裡肥沃的土地,曾經的五陵原農夫班老二腿肚子越來越沉重,他幾乎不想走了。可重任在身,他得返回雒陽覆命。此時的班超,並不知道自己未來會和西域南線糾纏整整三十餘年。但他知道漢軍在此屯田,對經營西域至關重要,因此是時不我待、一刻也不能耽擱的大事!
二人舉着火把,順着井洞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下一個豎井,這才又爬上地面。林曾幫班超拍拍衣上的沙土後道,“司馬,士芤等漢軍後人,在鄯善有數百人。吾將動員其參與屯田,如再有刑卒加入,確實不可限量。故末將有一請,懇求司馬自請經營南道,吾將讓鄯善成爲糧倉,除司馬後顧之憂!”
林曾此時已經巴不得朝廷會派班超打通南線,但班超不敢這樣想,竇固是漢軍主帥,年底或明年初再徵天山是看得見的事兒,怎麼可能放他班超離開軍營?
回到館舍,班超將胡焰、蒙榆畫在羊皮上的圖紙遞與林曾,“都尉,在樓蘭、伊循屯田,還可與驩泥城互爲策應。一旦有事,梯次撤退,並以南山之巔爲根本,即便敦煌兵救援不及,也可自持,此定要切記!”
侍女烤了茶獻上,林曾卻一動未動,其實此時他一片茫然,屯田千頭萬緒不知從何入手,便故意帶着爲難的神態道,“曾已明瞭司馬妙算,當儘快屯田伊循!”
“都尉請用茶!”班超知林曾此時需要什麼,他端起案上的彩繪雲紋漆卮道,“吾已與州長談好,由州署全力襄助,漢屯田都尉府不是儘快、而是明天即要開張!”
“明天?千頭萬緒,明天如何來得及?”林曾心事重重地端起黑色的漆卮將帶着鹹味、椒味的烤茶一飲而盡。屯田可不是兒戲,是組織耕作生產,人財物種子農具耕牛缺那一樣也不行,現在他這個都尉可謂兩手空空,如何能馬上開張。他留下漢使團,便是想利用漢使團的威望解決這些難題。
班超認真地道,“明日便以士芤客棧爲臨時落腳點,掛起大漢鄯善都尉府伊循屯田使署牌子,正式招兵買馬。庶民、流民、罪徒、奴隸,擇可靠者充爲屯田卒,整修水渠,平整田地,購買種子和農具、牲畜,爭取種上幾千畝秋慄。一應錢糧先從伊循都尉府借,待秋來收成後便可以慄米還清債,汝腰桿便壯了!”
“如此甚好!”林曾大喜過望,“爭搶農時,爭取今年秋慄便有好收成。司馬返敦煌郡後,請囑鄭大人儘快徙一批刑徒來伊循,再撥一批錢糧。所需甚巨,僅靠從伊循都尉府借,怕是不行!”
計議已定,當天晚上哺食後便一起來到士芤客棧說明來意,士芤一家大喜,士芤道,“法師已亡,吾二家已成一家。第一年最多隻能種幾千畝,吾二家變賣家財,只以一分利盡借與都尉爲屯田之資。林大人屯田,便以客棧爲屯田使署,士芤全軍全部納入大人麾下,乾脆大幹一場!”
班超大感意外,沒想到士芤這個屯人之後,這麼有見識、有情懷。他拍板道,“鄯善國借貸二分利,便以二分利罷,明年夏熟後,可還清汝二家。吾從伊循都尉府調一批帳蓬來,屯田卒可暫紮營居住,待農閒之時,自建營寨!”
天明後一串爆竹響過之後,由王子陀儯與漢使郭恂揭幕,大漢鄯善都尉府伊循屯田使署便在士芤客棧掛牌了。沒想到,掛牌當天,便有二三百人來報名。林曾親自過目,選擇其中精壯者三十餘人,包括士芤兩子士徒、士弟。衆人換上班超從伊循都尉府暫借來的甲服,歡天喜地地成了漢軍屯田卒。
至此,東漢初年,在鄯善國伊循城的大規模屯田正式拉開了序幕!
雖然屯田使署一窮二白,但班超第三天便扛着鍬,親自帶着衆將與衆卒一起開始修渠。傍晚待衆人從田地內歸來,郭恂道,“此事應等皇上詔書來時再幹方妥,況且才幾十人,就是種上幾百畝,些許收成,亦杯水車薪……”
郭恂是正使,班超助林曾開張並沒有經過他的同意,胡焰、蒙榆等衆將還未從驩泥城歸來,但他此時已隱約覺得所謂的“焉澠夫人有斥侯潛來驩泥城”不過是藉口,因此他的話明顯有反對意思。但林曾卻道,“屯田原爲朝廷陳議,本尉已然開署,請郭大人莫要擔憂!”
林曾是玉門關、陽關關都尉,又是大漢鄯善國都尉,食俸比二千石,官可比食俸一千石的郭恂要大多了。況且,屯田是林曾份內事,漢使團根本管不着。因此,見林曾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郭恂便不好再過問。
屯田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胡焰、蒙榆四人也從“驩泥城”歸來了,郭恂、班超帶着駝隊和王子陀儯,告別林曾與鄯善國伊循衆官,越過千里沙漠,數日後至敦煌郡陽關。
當時天颳大風,黃沙彌漫,望見巍峨的陽關身影時,士卒們都歡呼雀躍,興奮不已。可更讓他們興奮的還在後面,當他們行至陽關門前時,突然,號角齊鳴,金鼓擂動,敦煌郡太守王遵、中郎將鄭衆親帶衆官,出關迎接。
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陰曆四月二十九日,郭恂、班超率領漢使團進入陽關。與王遵、鄭衆和衆官見過,並馬進入關內,忽然一聲炮響,衆軍齊聲吶喊,其勢可吞山河。班超等人細看,原來關內整整千餘人,整齊列着隊,前面一將威風地立於馬上。見到郭恂與班超率隊進關,便飛馬奔來,原來竟然是勇將渠耆!
班超大爲高興,兩人在馬上便緊緊抱在一起,又你一拳,我一拳,狠狠地摧殘一番,渠耆道,“看看歡迎汝歸來的都是什麼人!”
聞渠耆言,班超向隊列一看,這才明白,原來,包括傷愈新歸隊的,他的別部一千三百餘刑卒,竟然全在。淳于薊突然戰旗一擺,並親自領頭,胡焰、蒙榆等將和三位軍候、三十餘名刑卒,結成經典的雁形鋒矢陣,已經飛馬奔了過去,與衆人打鬧在一處,整齊的隊列剎時被他們衝擊得混亂不堪、七零八落。
王遵、鄭衆、郭恂看在眼裡,瞬間熱淚盈眶。鐵血別部,經典戰陣,他們這是用這一特殊形式,來慶祝白山大捷後再一次聚首!
打鬧完畢,渠耆重新列隊,別部與敦煌守軍舉行了隆重的閱兵式,請郭恂、班超與王子陀儯檢閱!
在邊關,從前漢孝武大帝時代起,便有了這一最盛大隆重的禮儀。大軍得勝歸來,邊關都要舉行隆重的入關式、入城式或校閱典禮,迎接大軍班師。郭恂和班超雖然不是大將軍,但他們是使節,是代表朝廷的,自然享受得起。
“仲升,吾將別部還給汝,一羣無法無天之獸類,一個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