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廣伽聞言,再度躬身抱拳辯道,“大使所言非實情也。昔皇帝撤都護,鄯善都尉、伊循都尉皆棄吏民、返敦煌。匈奴人壓迫甚急,先王曾數至大漢求派都護均遭拒絕,后皇帝又允西域各國‘東西自在’。大使垂憐哪,匈奴勢大,鄯善小國豈敢拒之?惟有陽向北而陰向東也,其情殷殷,還望漢使明鑑哪!”
郭恂明知人家說的也是實話,當年光武大帝劉秀無暇西顧,一句“允各國東西自在”,寒了西域各國的心,是大漢拋棄了鄯善國,鄯善國降北匈奴也實在是情有可原。但他到底是個厲害人物,先給了一個下馬威,此時聞言才下馬扶起陀廣伽與王妃,並好言勸慰之,“今本使奉奉車都尉竇固將軍令,特送公主伊蘭歸國,並結兩國之好,今日之鄯善國已不能再‘東西自在’也!”
國王與王妃再度躬身抱拳施禮,“亂軍之中,本以爲小女已然喪命,吾與王妃曾心痛決絕。不曾想卻爲漢軍所救,小王再謝大使救命之恩!”
兩人客套一番,卻不見公主來相見。國王與衆官向駝隊看去,只見六名胡女,簇擁着兩個蒙面女孩端坐在高高的駱駝之上。身旁兩名威風凜凜的漢將,貼身護衛着她們。她們的位置在使團正中,根本就沒有下馬相見的意思。可他們又分明看見,其中一個蒙面女孩,雙肩在微微顫動,淚水滾落臉頰。
“吾女伊蘭……”國王扭頭看向駝隊,一時熱淚盈眶,哽咽着說不出話兒來。王妃則嘴脣顫動,這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向駝隊走了兩步,覺得不妥,又退回原位,眼巴巴地看着坐在駝上的小女,手捂着嘴,早已淚如泉涌。
“公主!”衆官與吏民們也一齊看向公主,很多人看着這個被逼遠嫁的女孩,看着那瘦弱的身影,不禁傷心淚落。
國王與王妃含淚面向郭恂抱拳深深躬下身子,國王顫聲道,“謝漢使護送小女歸國,可謂恩重如山,本王感激不盡!”
郭恂還禮,淳于薊揮一下手,劉奕仁將公主從駝上抱下,甘英也將金慄抱下。伊蘭一步步走向國王與王妃,王妃以縑巾遮面,早已經泣不成聲。伊蘭的身後,一個威武挺拔、英姿逼人的青年將領,如一尊戰神,一步不離地護衛着她!
“阿母……”
“阿嬌……”
伊蘭分明走過國王身前,卻一頭撲進王妃懷中,母女倆抱頭痛哭,成了一對淚人。王妃將伊蘭緊緊抱在懷中,她一次次親吻愛女的髮髻、額頭,生怕不小心再失去心愛的小女。
在匈奴人逼迫之下,爲保全家國,年少的伊蘭不惜犧牲自己,遠嫁匈奴,受盡顛沛流離。小國難爲啊,國王仰首向天,任淚水長流,他狠狠抽了自己兩個嘴巴,情難自抑之時,甚至隱隱嗚嗚低鳴出聲。周圍的百官、貴族、吏民們,感同身受,盡皆痛哭失聲。
甘英陪着金慄,與劉奕仁一起站在伊蘭身後,金慄也早已哭成了淚人。劉奕仁緊咬着雙脣,面無表情,他與刑卒們都一樣,鼻子發酸,強忍着未掉下淚來。
夕陽已經落山,光線黯淡下來。伊蘭哭夠了,從阿母懷中擡起頭,回首指着身後的金慄、劉奕仁、甘英三人道,“救吾出苦海者,蒲類國金慄公主,甘英、劉奕仁將軍也!”
“謝公主,謝二位將軍救命之恩!”國王說了一句,便與王妃躬身抱拳躬身致謝,三人趕緊還禮!
母女相見耽擱了時間,天已經黑透了,陀廣伽趕緊將漢使團迎進館舍,便設國宴、歌舞款待,既歡慶公主脫險,又爲漢使團接風!
席間,郭恂居南而坐,陀廣伽、王妃、伊蘭、金慄東向坐,班超、淳于薊西向坐,鄯善國衆官、貴族則堂下坐。郭恂又將天山大戰渲染、表述一通,指着班超、淳于薊二人道,“此二將,乃吾漢軍戰神也!呼衍王數萬之衆,被吾班超將軍別部千七百刑卒,一路趕至金微山,斬首數千級,棄馬狼狽遠遁!”
陀廣伽聞言大驚,從坐牀上起身跽坐,面向班超、淳于薊躬身施禮道,“今王師征討白山,匈奴遠遁。小王懇請大漢皇帝再設都護,鄯善原屬大漢,民心向漢久矣。將軍人物魁偉,乃驃騎(注:即霍去病)再世,上應星宿,位列大乘(注:即大乘佛教),懇請將軍留護西域,則諸國必無懼於匈奴!”
堂下衆官、貴族,也都跽坐躬身抱拳施揖禮!
班超、淳于薊起身跽坐還禮,班超道,“西域二百年前即爲漢地,大漢豈會讓匈奴人在此逞兇?現奉車都尉竇固將軍已遵照皇帝詔令,在伊吾設宜禾都尉,屯田駐守。匈奴人過不了白山,鄯善又背靠敦煌郡,可保無憂。倘若匈奴人自樓蘭南下,或自且末東來,敦煌漢軍不過數日,即可至驩泥城城,王何懼哉!”
國禮完畢,便是歌舞、盛宴、舞劍、投壺,賓主觥籌交錯,其樂融融。但是,國王、王妃仍未拜。漢使郭恂代表的可是大漢皇帝劉莊,國王、王妃禮數周到,可未拜便是未歸附大漢。郭恂不悅,自然也就未予賞賜。
席間,伊蘭一直與金慄嘀嘀咕咕不絕,偶爾撲到王妃懷裡撒撒嬌。國王不斷親自給其舀酒、討好,伊蘭對國王始終不理不睬,整整一個晚上未看過國王一眼。陀廣伽知道自己對小女傷害太深,心懷歉意,便一晚上怏怏不樂。當着貴客,很失國王臉面和阿翁威嚴,尷尬、失落全寫在臉上。
這丫頭心眼太多了,班超裝着若無其事,心裡卻十分同情國王。
散席後,國王與王妃要歸去,可伊蘭公主卻堅持自己要住在驛館。理由很簡單,父王什麼時候拜漢使,鄯善國什麼時候真正歸附大漢,她便回去團圓。王妃陳穀卻一步不離,生怕一眨眼寶貝小女再飛了。國王的安車仍在驛館院內,王妃陪着伊蘭在室內。金慄、甘英、劉奕仁都說服不了伊蘭,郭恂親自出面,可伊蘭倔得很,翻來覆去就一句話,“吾不!”
郭恂沒轍了,只得請班超出面。班超來到伊蘭室內,見母女二人正在慪氣。金慄陪王妃坐在案後,伊蘭面朝下趴在榻上,還故意以縑巾遮着髮辮。甘英與劉奕仁尷尬地立在門邊,衆胡女遠遠躲在一邊看着她母女倆鬥氣。二人話不投機,吵了幾句,便氣得誰也不理誰了,室內氣氛尷尬,衆人正不知如何是好。
班超走進室內,先向王妃頷首,然後至案前坐下,伊蘭只好過來相見。當着王妃的面,班超對伊蘭道,“汝千里歸國,不回王宮雖可氣氣翁母,可汝是公主啊,百官與國民該會如何想?莫非也學着不敬先人?”
“真當吾爲公主便不會送吾至白山,這一路上沙漠看不到頭,冰天雪地,亂軍肆虐,巫師邪惡,那時怎麼就沒人管吾?”伊蘭扭頭看一眼劉奕仁,故意嘴硬道,“吾不管,反正吾已是大漢人,便要去河西去中原,一刻不離開使團,今後也再不來這傷心地……”
王妃被女兒數落到傷心處,只好以縑巾遮面,扭頭嚶嚶啜泣。
班超心裡明鏡似的,他忍住笑對伊蘭道,“鄯善乃大漢之鄯善,國王與王妃亦吾大漢諸侯。汝此言扯遠了。伊蘭聽令,汝亦使團成員,速帶金慄公主、甘英、劉奕仁去王宮,陪國王與王妃團聚,不得再胡鬧。當然,使團歸河西時,如果汝願意,自然會繼續帶汝同去雒陽,世做漢民!”
伊蘭道,“司馬,別忘了王父與衆貴族未拜漢大使,鄯善國便仍是北匈奴之鄯善國,汝是白送了人情啊……”
班超一語雙關地道,“鄯善國便在陽關之外,它又不能搬到燕然山北去。北匈奴賦監已經逃離伊循城,國王與貴族拜與不拜,鄯善國已然歸附大漢!”
伊蘭道,“司馬此言當真?可父王心懷憂慮,因北匈奴使團已至樓蘭,故而未拜漢使。司馬莫非是誆吾……”
班超大度地一笑,不容置疑地道,“開玩笑,本假司馬言出必行,何時誆過人?北胡使團來了又能如何,此事自然有郭大使去操心,汝什麼時候成了正使?快去哄汝阿母罷,再胡鬧軍法從事!”
伊蘭高興地道,“奴奴聽令!”
得到班超的保證,伊蘭便主動膩到王妃懷裡,很貼心地幫阿母抹掉眼淚,撒一會嬌,再真真假假地賠禮認錯,王妃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破涕爲笑。她感激地躬身向班超萬福並致謝後,又抱着伊蘭柔聲地問班超道,“大使,國王仍在猶豫,奴奴母女該怎麼做?”
班超看着王妃堅定的目光,已知其心意,便笑道,“王妃勿憂,王妃與公主只需呆在宮中,確保汝與伊蘭平安可也,其它事由使團來做!”
一家人這才告別使團,帶着衆胡女、甘英與劉奕仁,一團和氣地返回王宮。班超心裡啞然,竇固借送伊蘭歸國向鄯善國派出使團,確實是一步高棋。現在球都踢在陀廣伽腳底下,這個行爲方正的鄯善小國之王此時在家中的苦日子怕是開始了。